薛姨妈常在信中听姐姐说起宝玉得老太太娇惯,对此也不惊讶,只拉过他道:“蟠儿若是惹你不快,就告诉姨妈来。”
悟空淡淡应了,又朝黛玉看一眼,见她座位仍是平日的次序,紧挨着老太太,这才放心去了。
并非是悟空对薛宝钗太过防备,只是那《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头,她二人并列魁首,又都与原尊贾宝玉纠缠不清,可不正如当日之他与六耳猕猴?
三藏那老和尚不肯信他,教他心底生了多少鸟气?如今到了黛玉这里,他如何肯让她再委屈一遍。
悟空到得外间,不出意外又吃了贾政一通排头。他想着这老倌儿先前已骂死了一个儿子,也就不与他计较,随意敷衍了薛蟠几杯甜酒,与贾政贾赦行个礼,照旧往后院里去。
内院娘儿们席上倒是融洽许多,有凤姐巧嘴逗趣,不时就是一阵哄笑。
如此宴罢,又将梨香院给薛姨妈做了处所,两家人常常走动,王夫人姊妹两个倒是比从前更亲热了。
只是宝钗性子庄重,又要备选,不大与姑娘们玩闹,情分也就浅薄些,倒是下人们爱她素性大方,言语里多有称赞。
这一日悟空从族学里回来,照旧去找黛玉,却不料黛玉去了寡嫂李纨处,正要去寻,却脚下踏空,晃悠悠仿似被什么吸了一下。
这倒稀奇。月老儿这红绳搓了紧箍,虽封住他大半神通,到底也不是什么精怪都敢到大圣爷爷跟前放肆。
悟空起了兴致,便由着那古怪力道牵引,魂魄离体时还不忘指挥肉身回房睡觉。
他倒是也不怕倒在地上吓着贾家人,只恐林妹妹担心罢了。
飘飘荡荡间,瞧见“太虚幻境”的匾额,悟空嘴里啧啧两句,心里已知晓缘由。他冷眼瞧着,果然见一个散仙施了迷障,踏着云彩一路高歌而来。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这就是此际主事警幻仙姑了。
原先冬日里,有一回宁国府办梅花宴,特请贾母她们过去吃席,就已经是意在“贾宝玉”,只是被悟空看出端倪,不肯跟老太太同去。
之后他久不见警幻动作,还当她看破了自己身份,不敢再冒犯,却原来并不曾死心,仍要讨苦头吃。
警幻仙子做了偌大的排场,却不见“贾宝玉”被折服,心里存了气,便也不与他客气,嘴里斥道:“痴儿!你祖上宁荣二公功名奕世,无奈运数将尽,子孙之中,唯有你尚算聪明灵慧,他二人托我规引你入正道,还不速速与我来!”
离了人间,悟空哪还有什么顾虑,听那小仙自命不凡,便把耳中久不动用的金箍棒唤来。
警幻说完话,既不见“贾宝玉”惶恐告罪,也不闻脚步跟随,两条柳眉不由倒竖起来。
正要回身教训那愚钝纨绔,入目却见一根两头金箍、中间一段乌铁的棍子,正虎虎生风朝她打来。
这一棍分明满是凶煞之气,却又隐隐可见佛光翻腾,警幻仙子抵抗不得,眼见就要魂飞魄散,天边蓦然飞来一根耙子,正击在棍上。
如意金箍棒本就是神兵,那耙子也不遑多让,两物相击,单是喧腾起的气浪已将警幻震出离恨天。
她舍了一身法宝,才堪堪保得残命,忆及方才在棍上看到的那行“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吓的毛骨竦然。
悟空也不理会警幻死活,只朝浮云上喝道:“你这呆子,还不肯露面!”
他话甫落,云彩里走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黑胖汉子,肩扛上宝沁金钯,身披斑斓袈裟,脸上笑的谄媚。
悟空故作生气样子,偏头也不看他,“须得变作猪模样。”
那汉子无法,依言变化出个猪脑袋,长嘴大耳朵,脑后还有一溜鬃毛。
悟空这才满意,收了金箍棒又塞进耳里,问道:“你不在天河浪荡,找故人叙旧,跑来找我做甚?”
猪八戒把袈裟一扯,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袍子立刻散开,露出里头千丝万缕的红绳。
“这不是闲来无事,听月老说了大师兄的事,便来做个支援。”
悟空不信他嘴里鬼话,只道:“你若真无事可忙,蟾宫里的嫦娥正缺个说话的贴心人。若是不敢去,就和老沙去各处讲经论法,或是往海底龙宫坑蒙拐骗,只少来我这里多事。”
八戒见他说的认真,心底却是一惊:“你与她有那前情,此番也是偿还因果,待她劫满做了正仙,已差不多可抵消了。”
若是还的多了,到时又怎么收场?
西行路上朝夕相处,虽吵吵嚷嚷各有嫌隙,到底情分不假、默契尤深。八戒心中顾虑,悟空焉能不知?
只是绛珠与他原本就有盟约,是他背诺在先,又累她受灾殃,如今前尘往事已记起,旁的事便顾不得了。
八戒只听月老说了经过,毕竟不是当事者,哪里知道千年万年的相伴抚慰,是怎样的感情。
他无意多做解释,只道:“我有分寸。”
八戒心知劝不得,只得从长计议。
荣国府里,宝玉自散学回来就倒头睡下,也不找林姑娘说话,也不与姐妹们玩笑。房里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虽难免忧心,却没一个敢上前探问。
晴雯到底记着宝玉找来平儿的绝情举动,拉着秋纹麝月就走:“那命根子通灵宝玉仍好好挂在脖子上,便没有什么病痛。应是学堂里先生说了他,或是和旁人拌了嘴,心里有气不痛快,无须理会。”
一时屋里只剩下袭人,她凑近榻边,瞧着宝玉酣睡的俊俏容颜,眼眶一红,拿帕子轻轻捂住。
他们也算是自小的情分,宝玉从来温柔小意,待她尊重依赖,如何就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他就是恼她们伺候不当、拌嘴吵嚷,关起门来怎么训诫不成?偏要叫了平儿和鸳鸯,闹到外头来,将她们的体面糟践一空?
想到二奶奶的训斥和平儿鸳鸯的失望眼神,袭人只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全被宝玉辜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袭人垂眸细思,仿佛是林姑娘来,宝玉丢玉开始的。也是自那以后,宝玉除了林姑娘,待旁的姐妹都淡了。
这满府的丫鬟小姐,宝玉从前都是一样爱护一样亲近,如今也分了亲疏,除了“林妹妹”,别人一概看不见。
马道婆的脸在脑海浮现,袭人眨眨眼睛,心底满是困苦犹疑。
悟空魂归肉身,一睁眼瞧袭人挨在身畔,不由皱起眉头:“不是说过不用近身伺候,你出去吧。”
袭人见他醒了,刚要撑个笑脸,却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问道:“你就把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丢开了?我竟是哪里做了错事,让你恼到这个地步?”
悟空教她问的一愣。
贾宝玉与她有什么情分?就因为她从小被买进来,由老太太赐给贾宝玉?还是她忠心赤胆,像宁国府那个为主子舍命的焦大?
不过神瑛侍者那副多情种子的做派,说不得给她什么许诺,悟空闹不清,也不好辩驳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我这里如今改了规矩,你若是待不下去,我去回老太太,还了你卖身契据,再奉送一封安家银子,你自出府去吧。”
袭人如遭雷击,呆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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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袭人如何也不肯出府回爷娘身边过活,对着悟空一边流泪一边磕头。
“我既来了这府里,是生是死都要在这里,他们卖了我,我又何必回去。二爷用的不顺心,任凭二爷打骂,奴婢绝无怨言!”
袭人想到宝玉从前那些姐姐妹妹一辈子在一处的痴话,哭得不能自已。
悟空让她闹的心烦,只好摆手作罢。
她自己不要自由身,非要做奴做婢给人使唤,自然随她自己,只要往后别来叫屈就成。
袭人原本是宝玉房里第一得意人,挤走了媚人不说,把晴雯麝月几个也逼得倒退一射之地。如今她灰了心,沉寂下来,那边抱团的三个倒生了嫌隙。
原本见袭人站在前头,她们还能有些同仇敌忾的心思,如今各自争名夺利起来,自己倒窝里反了。
她们好歹才吃了教训,不敢闹的太过,悟空也就懒得去管,由着她们乌眼鸡似的斗。
她们斗起来,也就没心思在他眼前晃荡殷勤,教他乐得自在。
这一日悟空不用去上学,早早在外头街上、铺子里搜罗了许多古怪玩物,统统堆在一处,专等黛玉四处请过安,来他这里玩耍。
一时黛玉来了,见到他还轻轻嗔了一句:“大嫂子要留姐妹们说话,偏我要回来,显得轻狂不知礼。”
悟空把人拉过来坐在身旁,闻言只是笑:“不若我去把大嫂子她们都请来,也热闹许多。”
这寡嫂李纨,乃是贾珠之妻,如今青春守寡,一心只教养儿子贾兰、间或陪伴小姑做些针线、教授女德。
悟空到时,见她带着迎春几人闷头描花样子,就知道黛玉那番话实际是搬救兵来了。
“大嫂子,今日学里放假,我外头寻了不少小玩意,嫂子不妨让兰儿和诸位姐妹一道去我那处聚聚。”
李纨见他如此,也不好扫兴,便把花样子都收了,又去书房把摹字的贾兰叫来:“二叔叫你去玩,字等晚间再写。”
姊妹们对视一眼,高高兴兴地往宝玉房里走。
那头宝钗无声无息病了,王夫人不见她来请安,便带着金钏儿去梨香院瞧她。正和薛姨妈闲话些人情家务,就听得宝钗房里有周瑞家的说话。
“谁在那里?”
那头揭帘走来一个体面仆妇,正是周瑞家的不假:“才从二奶奶那处来,见太太和姨太太说话,不好惊扰,便看看宝姑娘。”
王夫人问:“凤丫头那里,已打发了?”
周瑞家的知道这是问刘姥姥,便道:“给了二十两银子,如今已出府去了。”
这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祖上也煊赫过,曾和王夫人她们这一支连过宗,算作一门亲戚。那狗儿家计艰难,在家里与媳妇吃酒闹气,刘姥姥看不过女儿委屈,这才往荣国府里寻王夫人,企盼得些银两度日。
王夫人没空见她,就命周瑞家的领去给凤姐打发。
薛姨妈听她们说完家事,把周瑞家的叫住,又喊道:“香菱,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有个人脆声应了,周瑞家的抬眼去看,见是个身量单薄的小丫头,模样有些像东府蓉大奶奶秦氏,暗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惹的薛蟠打死人命的女子。
香菱抱了匣子来,薛姨妈拿过打开,那匣子里放着十二支堆纱花,都是宫里做的新鲜花样子。
王夫人便摆手:“留着给宝丫头戴吧,想着她们做什么?”
薛姨妈不应,让周瑞家的给三位姑娘并林黛玉每人两支,再给凤姐四支。
嘱咐完东西分配,薛姨妈这才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
王夫人听了,又在这上头和薛姨妈扯起闲篇。
周瑞家的领了差事,想着日头大,便先就近把自家三位姑娘的送了,再往凤姐房里去。
先前贾母说起孙女们太多,挤在一处不大方便,除了宝玉黛玉两个,三春都移到了王夫人后头三间抱厦里住。周瑞家的抱着花匣子,便先往那抱厦里去,谁知三位姑娘都不在家,问小丫头,只说去了大奶奶那里。
李纨寡居,这宫花颜色鲜艳,哪里好往她那里去?且姑娘们都有东西,偏她没有,如今巴巴往她那里去,不是给她没脸嘛。
没法子,周瑞家的只好先往凤姐处去,不料贾琏在家,夫妻俩青天白日瞎胡闹,哪顾得上什么花儿朵儿。
好歹留了四支,她抬头看看艳阳,叹气着往贾母那里走。
黛玉正看着探春解九连环,一旁迎春惜春两个摆弄鲁班锁,忽然贾兰凑她面前,含着羞怯问道:“林姑姑,你头上戴的什么花儿?”
黛玉抬手把那纱花取下来,递到贾兰面前给他细看,口里道:“这是你宝二叔外头寻的。兰儿若是喜欢,让雪雁去我房里给你取新的。这支姑姑上了头,不好给你玩。”
她还在守孝,总归避讳些好。
贾兰轻轻红了脸,瞧着那几可乱真的玉簪花,略略有些局促:“并不是拿来玩的,只是看这头花素净,想给母亲讨一支。”
黛玉想起槁木死灰般的大嫂子,也是一叹,见贾兰小小年纪已知道孝顺母亲,便把雪雁喊来,小声道:“我那台子上的纱花,挑几朵稳重素净的颜色,给大嫂子送去。”
雪雁总领她房中事,闻言立刻就知道是宝二爷送的那些花,便低声应了,回房就将东西挑拣出来,亲自给李纨送去。
周瑞家的正好到了黛玉门前,她抬手擦擦脸上汗迹,心里生股无名邪火。
她方才遇着自己女儿,说是女婿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了官司,被告到衙门里,要押解还乡去了。
这事倒也容易,只求求凤姐,便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她一大早就各种事忙,又是刘姥姥,又是女婿不顺,如今来给姨太太送个宫花,也被这大日头毒晒一番,怎能不气。
雪雁老远瞧着周瑞家的,忙快步上来见礼。周瑞家的便问:“林姑娘在哪里?”
她带着气,话就说的硬了。雪雁听着不像样子,想着她是王夫人的陪房,自家姑娘毕竟客居于此,却不好跟她吵嚷,只答道:“我们姑娘在宝二爷屋里。”
周瑞家的只得再往宝玉处走。好歹他们两人住的近,也不需走太久,进了房里,瞧着自家三个姑娘也在,心里一迭声叫悔。
听得是送花,探春先捧场道:“怎么不留给宝姐姐,薛姨妈总这么客气。”
周瑞家的牵强笑笑,“姨太太说是宝姑娘素净,不大戴这些。”
惜春听了就有些不乐意,小声与黛玉嘀咕:“偏她不爱的拿来给我们,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黛玉摸她小肚子,把人挠得直哼哼:“你不是才说要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到时光溜溜的,也没处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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