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一点都不像沈畔在其他上流人家里看到的老管家。他很爱笑,几乎不会强迫沈畔去做什么。只要沈望不在家,老管家就会将她从如山的课业中领走。他教她弹钢琴,教她制作泡泡水,亲手编制跳绳给她玩,还送了沈畔很多很多造型可爱的玩偶。准确的说,沈畔就是从这时候转变的。她开始变得喜欢明媚美好的事物,脸上也多出两只微笑的小酒窝——
老管家还会在她睡前念童话故事。
“公主一定会和王子美好的生活在一起吗?”
多年前,小盼盼把脸埋进被子里,说话声闷闷的:“妈妈也说要和爸爸一直一直美好的生活在一起,但我觉得那一点都不美好。”还有点可怕。
老管家放下童话书,装作认真的想了想。
“可是公主只有与王子在一起才能幸福啊。”
他抬起苍老的手掌揉揉小盼盼的头:“大家都会幸福的,好了,小姐,快睡吧,晚安。”
大人总是敷衍她。
小盼盼独自生着闷气。
——“你觉得,公主一定会和王子美好的生活在一起吗?”第一次阅读童话的魔王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这个王子有什么好的?”
沈畔陷在枕头里,闻言抿紧了嘴唇:“王子就该和公主在一起,这是公主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
霍准皱眉看着这本《莴苣姑娘》。他突然说:“可是你不喜欢这个方式,盼盼。”
“这个王子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珍爱的人,他只能徒劳的受伤,自我厌弃,然后再次受伤。他甚至让自己的爱人在荒野上带着两个孩子流浪了多年。”霍准觉得作者简直不可理喻,“这种男人能带给公主幸福吗?”
沈畔捏紧了被角,默默把脑袋转向霍准的方向。
睡前的小盼盼问:“那你觉得,公主该怎么办?”
“如果公主不喜欢王子,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什么?”
“她可以跑到悬崖边缘,大声的呼唤恶龙。”霍准轻声说,神情十分认真,仿佛在叙述另一个美好的童话,“恶龙会杀掉……咳,赶走那个巫婆,将她接走,他们会一起去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吃遍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当公主疲惫的时候恶龙会把她带回他的高塔休息,当公主厌倦的时候恶龙会搜集天空与海水里的星星逗她开心。”
沈畔注视着台灯下他的剪影,喃喃道:“那样的生活的确更加快乐。”
“但是凡事都有代价。”霍准补充,神情有些莫名,“恶龙是渴望彻底占有自己珍贵之物的生物,所以他会把公主深深禁锢在身边。公主会失去自由。”
唔。
“为什么公主会失去自由?”沈畔反问,这次轮到她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公主觉得与恶龙生活在一起是幸福的,那么待在他身边就是自由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对象,一直在身边陪伴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了她的话,霍准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这很像你说出来的话,盼盼。”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霍准问她还要不要喝点红糖,沈畔摇头拒绝。于是霍准端起托盘,关上房间的灯。他十分绅士的将卧室让给沈畔,他自己则准备今晚在沙发上过夜。
“等等。”沈畔突然开口,“谢谢你读的童话。”
“没什么,我想我念得不太好。”
“你念的很好。”她的双手在被子里紧紧攥着,手心微微汗湿,“但是我更喜欢没有王子的童话,下次可以念《爱丽丝漫游仙境》吗?那是我最喜欢的童话。”
沈畔说出这个要求花了很大勇气。她现在鲜明表达出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也许霍准并不会嫌弃自己的幼稚呢?
“当然可以。”霍准温声说,“这个童话我倒是有所耳闻,里面是不是有个名为红皇后的讨厌角色?”
“啊,红皇后是我最讨厌的角色。”沈畔松了口气,心情立刻雀跃起来,甚至觉得肚子也没有那么疼了,“她总是不停的歇斯底里。我最喜欢的角色是柴郡猫。”
“……抱歉,这个角色我没听说过。”
“哈哈。”
又是一段颇为漫长的沉默。沈畔有点尴尬。
“你是不是该对我说晚安了?你站在那里好久了,还端着托盘。”沈畔开始没话找话,但这句话刚出口她就想打自己嘴巴。
简直像在赶人嘛。这可是霍准的卧室。
“啊。我是该把托盘放下。”霍准却道,从门口转身回来,将盛着红糖水和粥碗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低情商的盼盼又道:“我以为你该把托盘端去厨房水池。”
——啊啊啊闭嘴你这个笨蛋再乱说就去吞针!
沈畔睁着眼躺在黑暗里,被子里的双手正紧张的绞在一起。她感到霍准坐下了,坐在床边,现在与自己的距离不超过十厘米。
“我觉得,我们该有些进展。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我家过夜。”霍准轻声说,沈畔觉得自己的胃拧成了一只蝴蝶结,“我们应该试着牵手。”
呼。
“你说的对。”盼盼从被子里伸出右手,主动递给他,心情不知为何有点失落,“我们应该尝试牵手。”
于是一片黑暗里,霍准的右手覆上她的右手,霍准的嘴唇覆上她的嘴唇。
“我说应该尝试牵手。”他轻声笑道,“也没说不应该尝试亲你。”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第50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次从裂痕坠落
【“Come, it’s pleased so far,”thought Alice, and she went on.“Would you tell me, please, which way I ought to go from here”
“That depends a good deal on where you want to get to,”said the cat.】
【好吧,到目前为止,我们相处的很友好。爱丽丝想, 于是她接着说,“请你告诉我,我应该走哪条路离开这里, 好吗?”
“这主要取决于你想去哪里。”猫说。】
国际影后, A国的国宝级演员沈望,她是仙境会所的老会员了。所以沈望今夜出现在这里, 也不全是因为与海特的同行之情。
——主要是为了共同庆祝他们的仙境,在红皇后的领导下又度过了一个光辉璀璨的四年。
另一方面的原因,大概就是庆祝自己今夜成功的消除了心头大患。无论从大义的角度, 还是以她私人的角度, 今夜都是值得狂欢的庆功之夜。
哦,对了,好像有个青涩的小伙子警告过她?哈, 沈畔还真是找了个好老公, 可惜——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而普通人就是废物。
沈望想到自己得到消息后迅速作出的安排,不禁掩唇,轻轻笑出声来。此时的沈畔大概已经沉入海底了。沈望调整着身体的角度, 便于那些男人们仰慕的眼光淌过她高定礼服的每一角。自从失去自己的丈夫后,沈望每时每刻, 都仿佛还处在耀眼的聚光灯下。
谈笑间,一个五官明朗的大男孩走向沈望。他戴着一顶硕大的高顶礼帽。
“前辈,我该敬您。”最近爆红的小鲜肉歌手海特举起酒杯,露出俏皮的笑容,“祝贺你的新片斩获票房新纪录。换做我是绝不敢这么大胆的,明明有大把的角色与片源,却去尝试一部B级的恐怖片——我真是佩服您的果断。”
沈望同样举起酒杯,从容的接受了海特的道贺。
“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冒险。”她眨眨眼睛,那双与沈畔形状相似,却完全不同的猫瞳,此时盛满了得意。
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同时饮下杯中的红酒。有趣的是,喝干酒液之后的沈望举起自己的右手注视无名指的位置,而海特则迅速转头去寻找那抹红色的身影。
一个痴迷于过去,一个奉献出未来。
常风将狙击镜里的这一幕收入眼中,立刻就开启了耳麦中与魔王单独通讯的频道。
“疯帽子会爱上沈望吗?”
霍准的回答音量十分微小:“不可能。”
“那么我找到今夜的变数了。”常风将狙击镜调整到沈望身上——他之前一直规律性的在现场反复扫视,时不时转回去看几眼人群中心的红皇后——如今他终于找到了目标,准星随着沈望心脏的位置移动。
“已瞄准。”常风说,“随时可以下令。”
霍准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常风再次出声提醒:“老板。”
“我这里不太方便。”霍准回答,嗓音压得极低,“二十五分钟后再执行。”
“柴郡猫?你不热吗?”对面的沈畔坐在床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黑猫玩偶的肚子,“你可以把头套脱掉。”
霍准立刻掐断通讯——因为手脚都被束在笨重的玩偶服里,他做出“将手伸到耳边关闭装置”的行为时,就像一只试图扇自己耳光的熊——并手脚并用的表达了绝不脱头套的意愿。
沈畔看到这略滑稽的一幕,不禁被逗乐了。她嘟哝道:“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霍准心中警铃大作。
“——你让我想到一位老管家。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沈畔说,语气充满着怀念,“他很爱笑,从不板着脸,而且时不时就会做一些夸张的事逗我开心。”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补充:“当然,我不是说你想逗我开心,我知道你个性很开朗,并不止针对我——”
我这辈子从没和开朗扯上关系,只会逗你一个人开心,就是针对你。
霍准抑郁的想。
“我的老管家,咳,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沈畔自然的解释,脸上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但是他年纪太大了,最终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因病去世。”
霍准一愣。索性沈畔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而这个关于死亡的话题也并不适合一只活泼的玩偶来应对。
“那之后我离开了家,因为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沈畔说这句话时的口吻,透露出一种与她性格极不相符的冷漠,“我努力读书,考上A国最好的大学,进入社会打拼——然后结婚。”
盼盼从来没对他提起过她小时候的事。而根据霍准已经掌握的资料,沈畔的亲生母亲沈望还活在世上,而她的父亲去世的时间也很晚——在沈畔步入社会之后,他的骨灰盒才出现在X市属于名流的墓地上——沈畔的叙述中,没有血缘关系的老管家却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没有撒谎,盼盼根本不会撒谎,霍准看得出来她认为自己说的是事实。
沈望,以及那个没有详细记录的生父,已经不被沈畔所认可了。十四岁的沈畔就不再认可他们。
霍准从没见过沈畔的这一面。他所看到的永远是盼盼软乎乎的笑容。他不知道沈畔的脸上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这种可以用某个形容词贴切表示,但绝对不可能与盼盼产生联系的表情。
阴冷。
这个词向来是形容霍准不再倒映着沈畔的眼睛。他的下属经常面对这双眼睛,所以霍准才是魔王。
最后沈畔低头,再次看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并抬起小指轻轻蹭着戒指上的花纹。霍准了解这是她不安时的小动作。
“我小时候最喜欢你,柴郡猫。”沈畔看着自己的婚戒,没有抬头,“因为你向爱丽丝指出了她回家的路,带着微笑。你总是能在她快迷失的时候出现。”
“可惜我小时候没有柴郡猫。”
从前,有一栋美丽的别墅。
别墅里住着名叫爱丽丝的女人,与爱丽丝同名的她的女儿,以及爱丽丝深爱的丈夫。他们拥有金钱,权势,美酒,华服。
他们不是快乐幸福的一家人,爱丽丝是个忙于演绎舞台上各式角色的小丑,爱丽丝的丈夫经常被冷落。而爱丽丝的女儿?别墅里不需要另一位爱丽丝,她沉默的扮演一颗浮在半空的气泡,没有得到关注的权利。
尽管忙碌,爱丽丝却十分珍爱自己的丈夫,他们在年少时相识,一起从青涩走到成熟,并将一起分享凋谢的过程。她将他看作自己的亲人,爱人,骨肉,神,甚至全世界。
爱丽丝是纯粹的女人,所以她付出了纯粹的爱。纯粹到极致,就异常可怕的爱。
于是爱丽丝的丈夫背叛了她。我只是个普通人,丈夫恼怒的抱怨,这都怪你,爱丽丝,如果不是你这么痴迷演戏,忽视了我的需要,忽视了我们的家庭,事情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爱丽丝的丈夫提出了离婚,手中搂着一个面容不清的女人。他说这个女人温柔,贤惠,识大体,完完全全依赖着他,以他为中心。这个女人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理想的妻子。
完完全全依赖着他,以他为中心。
爱丽丝穿着漂亮的礼服,看着无名指的戒指。她手中的酒杯转来转去,红色的液体晃晃悠悠。
她说,我也完完全全依赖着你。
她说,我的世界以你为中心。
她说,请不要离开我。
她说,起码喝完这杯酒。
于是爱丽丝的丈夫喝下了这杯酒,然后再也没走出这栋别墅。
从前,有一栋美丽的别墅。
别墅里住着名叫爱丽丝的女人,与爱丽丝同名的她的女儿,以及爱丽丝深爱的狗。他们拥有金钱,权势,美酒,华服。
爱丽丝对自己的女儿要求很高,于是小气泡每天早早的背着书包出门,对锁在走廊上的狗说:“早安,父亲。”
晚上,小气泡背着更重的书包回来,对锁在走廊上的狗说:“晚安,父亲。”
爱丽丝每晚都把被锁起来的狗牵进自己的卧室,温柔的告诉他:
我也完完全全依赖着你。
我的世界以你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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