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薛亭晚。
史清婉听着耳畔嘈杂喧哗不胜其烦,将手中笔杆一扔,飞过去一个眼刀,怒道,“烦死人了!要玩闹怎么不去别处?偏偏要在咱们旁边,我看她薛亭晚是存心捣乱!”
许飞琼拦住她,“姐姐别恼!谁人不知永嘉县主嚣张跋扈,目无下尘,胸无点墨,倒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姐姐何必和她计较”
她压低声音,又道,“听说永嘉县主近来和新科进士汪应连走的很近,若是二人玉成亲事,县主可就是堂堂进士夫人了!”
史清婉冷哼,“区区进士夫人算什么?那汪应连白衣出身,就算跪倒面前求我,我都不会嫁给他!”
正说着话,传来一阵嘈杂,只见一行人姗姗来迟,沿着九曲回廊缓缓行来,一个个身量挺拔,长相俊朗,皆是朝中入仕且年轻有为的矜贵公子。
贵女们纷纷作西子捧心之态,将一颗芳心融为深情眼神,望着心仪之人挪不开眼。
若说得贵女们青睐最多的,还要数那位白衣锦袍,眉头微锁的年轻权臣。
裴勍已过弱冠之年,身边没有父母帮忙操持亲事,唯一的祖母提过几次为他择妻的事,都被他果断婉拒,献庆帝坐着皇帝的位子,操着老父亲的苦心,百般关怀臣子的婚事,千叮咛万嘱咐,叫裴勍一定要抽空出席今日的中秋诗会。
为了叫献庆帝安心,裴勍只得来此赴宴,他一向是出了名的淡薄冷然,孤傲出尘,目无女色,因着心情着实不佳,俊脸上浓眉深锁,迎着一束束让人深感不适的爱慕目光,整个人更是冷的能结出冰碴子。
薛亭晚和德平公主玩了两局投壶,觉得索然无味,随手从桌案上拿来一只孔雀翎毛攒成的毽子,高高抛起,提裙抬脚,轻飘飘踢给对面的德平公主。
“阿晚!快看你身后!我是不是看错了?裴勍竟然也会来这种无聊至极的场合!”德平公主将毽子踢给薛亭晚,一手指着她身后,不可思议地大叫。
薛亭晚听着身后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和低声尖叫,压根连头都不想回,“听父候说,一连三日御书房议事,皇上开口第一句话,都是叮嘱裴勍一定要来赴中秋诗会。皇上都催到这份儿上了,他不来也说不过去吧?”
德平公主点点头,连声叹她说的有道理,不料感叹的太过投入,脚上失了轻重,竟是将毽子远远踢飞了出去。
毽子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稳稳当当,毫无悬念地,冲着眉头深锁的白衣上卿砸去。
裴勍是什么人?
年少高才,行走御前,总是冷脸示人,就连献庆帝都没见过他几次笑脸。每每金銮殿早朝,此人轻易不张口,一张口便一针见血,直击要害,直叫满朝文武听得心服口服,心肝俱颤。
德平公主哀嚎一声,躲到薛亭晚身后,“阿晚!救我!”
裴勍正目视前方,提步缓行,忽然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冲到眼前,他眼疾手快,来不及反应,便已经伸手稳稳握住。
还未来得及细看掌中之物,便有一位绯色衣衫的美人儿冲到他的身前。
“一时唐突冲撞了国公爷,实在是失礼,失礼!国公爷没伤到哪里吧?我看看!”
薛亭晚急急忙忙提裙冲过来,没什么诚意的行了一礼,连连告罪,不等他开口,便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细细打量他一圈。
开玩笑!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若是被她俩的毽子砸的破了相,受了伤,那些如狼似虎的贵女们还不知要怎么非议她!
她的柔夷攥着他的广袖,莹白的芙蓉面上微露担忧,远山眉,含波眼,顾盼流转,额间点缀金色花钿,更衬得仙姿佚貌,不似凡品。
两人离得极近,她身上一股子好闻味道,似花香,似果香,如糖似蜜,诱人深嗅。
裴勍看了眼,便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后退半步,将手中毽子递给她,“我无事,县主多虑了。”
薛亭晚听他这么说,才放下了心,冲他绽开笑颜,伸手拿过毽子,轻启樱唇,“多谢!”
她转身行去,心中暗叹——多俊俏的郎君!可惜脸太冷,话太少,眼睛也不太好使——否则怎会看上史清婉那种女人?
这些日子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裴国公有意和史氏结亲,只是,裴勍看向史清婉的眼神儿,怎么还是往常的冷淡模样?
薛亭晚对二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愿浪费时间多想,将毽子远远抛给德平,便转身往别处找乐子了。
她周身衣袍如云似雾,宛若烟云傍身,凤钗东珠摇摇晃晃,勾的人心神不定。
莹白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触感还在,裴勍收回目光,心头却涟漪乍起,久久难平。
十九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子,已经查明了,最近京中的传言都是史府那边放出来的。”
史太傅稳坐太子太保之位,打得一手好算盘——将来等东宫继承大统,再搭上裴勍这个乘龙快婿做靠山,定能保史氏一族百年富贵。
裴勍脸色沉沉,噙了一丝冷笑。
史太傅借着太子太保官职之便,为史氏一族谋尽私利,放任史氏二房欺男霸女,寻衅滋事。明日早朝,皇上也该知道这些事情了。
史太傅家教迂腐,史清婉表里不一,故作姿态,多次上门刻意接近裴勍,居心不良,实在有失闺秀风范,
十九望见主子神色,暗骂这史老贼真是自食其果,多行不义必自毙。
十月,邵老太太入京,为唯一外孙操持嫁娶之事。
裴勍刚从禁廷下早朝,一进门便听到邵老太太的阵阵笑声。
他解开锦缎云纹大氅递与下人,笑道,“何事令祖母笑的这样开怀?”
邵老太太靠在五蝠献寿引枕上,笑的合不拢嘴,招手示意他过来,“快瞧瞧这些画像,都是京中名门望族中品貌兼具的女子,淳郎可有钟意的?”
裴勍走过去,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接过十多张宣纸,一张张翻看丹青小像。
他翻阅极快,几乎不停顿,可见十分心不在焉,不料,翻到最后一张丹青小像的时候,脸色却猛然一僵。
邵老太太见状,笑道,“看来淳郎和祖母的想法是一样的!这十来个贵女中,永嘉县主的样貌着实最好!我听说她性子爽朗不拘小节,定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
“胡闹!”
裴勍脸色陡然一沉,将画像按在桌上,扫视屋中下人,“谁将这张画像拿给祖母看的,下去领罚。”
邵老太太不明白一向冷漠的外孙为何突发怒火,看向他身后的十九,拿眼神无声询问。
十九凑上前去,见那画像上确实是永嘉县主,才解释道,“老太太有所不知,今天早上永嘉县主刚定下亲事,要嫁给新科状元汪应连,这会儿媒人已经去惠景侯府提过亲了。”
一旁的十七毫无眼色,多加一句,“才子佳人,倒也绝配。”
邵老太太叹了口气,区区庸才,和自己外孙相比,算什么才子?
可惜别人捷足先登,已成定局。宛老太太难掩脸上失望神色,“早上才发生的事情,下人们哪里会知道?你这国公爷威势渐重,发起火来骇人的很,莫要怪罪他们了!”
这两年裴勍身居高位,愈发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就连十九,都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片刻功夫,裴勍的异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应道,“都听祖母的。”
次年三月,春和景明。
昨夜有春雨骤生,倾盆如注,今日亦不停。
裴勍披着鹤羽大氅立于檐下,望着漫天雨幕,眸色明明灭灭,半晌未置一词。
过了许久,十九抬眸看他,重复道,“主子,汪府送来了大婚请帖,可要送去贺礼?”
孟春天气,白天暖风熏面,晚上寒气袭人,眼下大雨不停,让人倍觉春寒料峭。
十九正暗叹“今年的倒春寒来的有些迟”,忽听自家主子沉声挤出一个字,“送。”
十九忙追问,“主子,可要自库房中随意选件礼物送过去?不知礼单上要写哪几句贺词?”
裴勍猛地转身,大步走入松风万壑阁,“研墨,我亲自写。”
世人云,裴卿之墨宝,千金难寻。十九感到惊讶,却并不多言,忙提步跟了上去,
他提笔蘸墨,望着一片空白的朱红色洒金宣纸,迟迟没有落笔。
写什么?
祝她和他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祝他和她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裴勍沉默良久,笔走龙蛇,中锋立骨,遒劲疏朗。
笔下只寥寥四字,喜乐安康。
只祝她一人喜乐安康啊。
献庆十九年。
裴国公府。
十七拱手道,“昨夜永嘉县主在汪府毒发身亡,惠景候夫妇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暗中命人调查,奈何物证人证俱毁,今晨仵作要剖尸取证,侯夫人又不肯,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在县主的指甲缝里发现了糕点毒渣,如不出意外,应是其夫君汪应连下毒加害。”
“依大齐律,谋害发妻,乃是死罪,况且永嘉县主有封号在身,汪应连自以为谋划的天衣无缝,没想到报应不爽,皇上知道此事之后也十分震怒,已经命大理寺将其捉拿下大狱了。”
十七说完,看了眼主子的神色,和十九相视一眼。
这位永嘉县主生前嚣张跋扈,名声不算太好,和自家主子更没什么来往。不知道主子为何对她的死讯如此关心。
金丝楠木书桌后,裴勍双目茫然,已经听不清十九在说什么,手中的竹雕云龙管狼毫笔停顿太久,落下一滴墨汁,在洒金螺纹纸上晕染出一片墨痕。
他攥紧了双拳,手背青筋隐隐隆起。
若没记错,她才出嫁一年零七个月。
他以为她会有幸福安乐的一生,即使汪应连为人有瑕,品质欠缺,可只要她开心喜乐就够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亲眼看着她步入了泥潭,跳进了火坑。
裴勍心中隐怒难忍,想提剑出府,去到大理寺,一剑砍了汪应连的首级才算痛快。
可他以什么身份前去呢?
他和她的人生仿佛平行,并不相交,他有什么立场为她报仇?
裴勍木然静默许久,才缓缓搁笔,“将汪应连这两年的罪证悉数送到大理寺,助他定下死罪。”
汪应连出身白衣庶民,这两年乘借岳丈惠景侯府的东风,一路扶摇直上,在吏部为非作歹,结案营私,一年之前,裴勍便掌握了足以将汪应连置之死地的证据,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把证据捏在手中,没有声张,一直纵容汪应连猖狂到了今日。
十七感到不解,“主子和惠景侯府并无交情,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十九贴身扈从裴勍多年,望着主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神色,心中已经明白大半,应道,“属下这便去办。”
是夜,风雨大作,裴国公府卧房始终亮着一盏明灯,直到午夜辰时,方灯灭就寝。
这短短一夜,裴勍三次登榻,四次倚枕,转瞬即醒……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裴勍生平第一次后悔,后悔当年没有赶在汪应连之前求娶她,后悔没有护她一生周全。
倘若不曾错过,绝不致使她今日惨死。
她的音容笑貌犹在,挥之不去,一如当年。
午夜梦回之时,他以手覆面,却沾了一手的冷泪。
这世间因缘际会,各有各的轮回,你若泉下有知,是否能看见,我心字已成灰?
献庆二十年,清明时节,天大雨。
如意湖畔,四顾无人,一辆金顶马车沿着长堤缓行,十九撩开青色车帷,躬身道,“主子,惠景候一家扫墓已归。”
裴勍一身素衣白袍,下了马车,接过一柄六十四骨紫竹伞,冲扈从抬手,示意不必近身跟随。
此地有一亭名为“向晚”,亭中有一芳冢,一石碑,上题“永嘉县主薛亭晚之墓”。
他在碑前久久驻足,褪去一身清冷淡漠,只剩下悲恸伤怀。
亭子周围蔓草尽除,一棵银杏树繁茂如盖。碑前安放着白花无数,已有多人前来祭拜过。
惠景候夫妇想叫女儿安心长眠,碑文只写名讳,不提生平。
你看,这真像一场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故事。
他站立原地,凭吊往事,忘记时间流逝,直到十九来催促,才从往事中抽身,从怅然若失恢复成冷淡模样。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年余杭宛府,小小一团的女孩唤他哥哥,送他藏在荷包里的薄荷糕,赠他秋日最后一朵凌霄花。
那年中秋诗会,明眸皓齿的女子冲他盈盈浅笑,攥着他的衣袖打量他有无受伤,心头涟漪乍起,自此怦然心动,再难相忘。
这一切,仿佛是昨天的情景。
可一转眼便是十年。她如一场白日梦,细枝末节历历在目,他用记忆将她刻画,须臾转身,却到了梦醒时分。
细雨濛濛欲湿衣,他静立碑前,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最难风雨故人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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