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礼节是停丧三日,逝者在离世的第四天举行葬礼。
高扬作为唐静婉的长子,是应当戴孝扶灵,主持大局的。
丧母之痛外,他也分外清楚,如今家里弟弟唐诵妹妹唐耘都还太小,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又刚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实在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十二岁那年,为能出国踢球,他背弃过母亲一次。
而这一回,如果及时回国,是赎罪的最好时机。
但是——
但是这场比赛于他而言实在重要。
他咬着牙告诉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他回去也于事无补。
于是硬扛着丧母之痛,踢完了选拔赛。
当日他表现突出,进了一个难度极大的倒钩,全场欢呼。
几乎没多少悬念地,比赛一结束,教练组就对他公布喜讯,告知他已经是一线队的一员。
可他没半分兴奋,只想着马上回国,去看一眼母亲的坟墓。
回国的机票早已买好,还有一个多小时航班便要起飞。
他从球场出来,被汗湿透的球衣都来不及换,开车便直奔机场。
就在短短的十几公里路上,他因车速太快,躲开一辆迎面冲来的汽车时猛一转弯,因惯性太大,整个车身从高架桥上甩飞出去。
得进一线队的高扬,却没机会在一线队踢一次球。
一切还没开始,就滑稽地结束了。
真像是他的报应。
车祸后他躺在医院里,半昏半醒的时候,有个声音恍惚在他耳边说:“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反正母亲已经不在了,反正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不如干脆一了百了,还能当面对母亲说上一声‘对不起’。”
可就在他行将放弃时,又有个更清晰也更真实的声音,在病房里响彻——
是他年逾七十的外公,正颤声哭着,苍老又嘶哑的声音对语言不通的外国医生哀求:“救救这孩子吧!我刚没了女儿,我不能马上再死一个外孙了!救救这孩子吧……”
外公当了一辈子老师,两袖清风,正直到严苛。
在他十二岁背弃母亲那年,就曾指着他鼻子说,以后唐家没有他这个孩子,不许他再叫他外公。
然而事到临头,嘴最硬的人心最软。
高扬当时昏沉得睁不开眼,唐老先生和唐耘飞往西班牙的事,以为他并不知道。
可其实,当时正是他们,给了他撑下去的力气。
这些事,高扬从没对别人提过,亲厚如赵英超也没有。
今天对着许曌和盘托出,倒觉得心里一轻。
见女孩子两眼泛红望着自己,他勾唇笑了笑,抬手揉她发顶,故意问:“那么看着我干什么?被我的狼心狗肺吓着了,想分手?”
许曌抽噎一下,只是摇头。
“那是心疼我?”
许曌不知道能说什么,她只咬咬唇,哽咽说:“你以后会好的,真的。”
高扬笑了,“有你了,已经好起来了。”
他趁机占便宜,仰在沙发上,朝她张开手臂说:“真心疼我,就过来安慰我一下。”
小姑娘犹豫片刻,脸慢慢红起来,却很认真地把他膝上的电脑拿到茶几上,然后乖乖巧巧伏到他怀里来。
两人胸贴胸地拥在一起。
前几回和她“亲密接触”时,稍微一碰,他就忍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这回女孩儿是真真正正被他抱在怀里,一低头就是她颈间淡淡的清香,可他心里干干净净的,毫无欲念,只默默地想着——
真好。
两个人都没出声,静静地抱了好久。
偌大房间里,只彼此清浅的呼吸。
好像全都睡着了。
然而他们知道,谁都没有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扬莫名其妙笑了下,没出声,只胸腔轻轻颤抖着。
他忽地开口:“……阿曌。”
声调很缱绻,懒懒的,却温柔。
许曌应一声:“嗯?”
他突兀地说:“要不你把我踹了吧?”
许曌:“!”
心里猛地一惊,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起来。
他手掌在她后背一压,人又跌回他身上。他忙说:“别别别,先别急,听我说完。”
见女孩子不再乱动,他才哼笑一下,一下下拍着她后背,继续说:“我是觉得……从前荒唐成那样,不该这么轻易就把你追到手,这样太便宜我了。不如,你先踹了我,让我重新追你。然后你吊我几天,让我也吃点儿苦头。”
许曌闻言笑了,手在他胸口打一下,“你有病吧?”
高扬也笑,“真心话。”又吁一口气,缓缓地说,“可能是谨慎惯了,老觉得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都不是真的。”
许曌听得心里一甜。
明明她能找到他,才是天大的好事吧?
他也一样觉得幸运……幸运到不真实吗?
偷偷笑了下,她低声呢喃:“可我不会吊着人呀。”
“我教你。”
“怎么做?”
“嗯……”两人一起犯傻,他真的煞有介事思考起来,边想边说,“就有事没事和我要钱花,让我送礼物。用的到我的时候呢,就撩两下;用不到了,就扔一边……”
许曌越听越想笑,忽而想使坏,故意加上一句:“一般吊备胎的女生,可不止吊一个。你要真想、真想被吊着,那、那我还得再找两个——啊!”
话还没说完,忽地被他掐住了脖子。
他没用力,手指环在颈间,她只觉得痒。
手上温柔,他口气却凶狠,咬牙切齿说:“还敢再找别人么?嗯?!”
她不服气地顶嘴:“你、你自己说让我吊着你的!”
“嘶——”高扬倒抽一口凉气,翻个身坐直了睨着她,“我发现你其实挺坏啊,跟谁学的?”
“你。”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
“虽然你没直接教,可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又欠收拾了!”
“别……”
“……”
拌一阵嘴,又累了。
再次懒洋洋并肩靠在一起。
深更半夜,两人都很困,却又都舍不得睡着。
又是安静好久。
许曌看了眼时钟,随口问:“比赛应该结束了吧?”
高扬眼皮打架,声音缥缈:“管它呢……”
“你说哪个队赢了?”
“唔,我赢了……”
赢得了你。
“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真想知道哪队赢了!听说这次比赛,梅西和苏牙都缺席,然后……”
许曌还叽叽喳喳说着,忽觉肩膀一沉。
扭头一看,男人歪着脑袋靠住她,双眼紧闭,已经睡着了。
班上女生从前讨论过他身材,说是标准九头身。
平时看他头很小,可因为整体很大只,那颗脑袋还是挺大,压得小姑娘差点倒下去。
许曌本想推开他,可瞥一眼那张硬净如玉的面孔,睡着后长而直的睫毛垂下去,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阴影。
居然有点儿……乖。
她终究没舍得推他,只要咬牙忍住这“甜蜜的负担”。
可忍着忍着,自己眼皮也开始打架,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今夜。
旧城区的许家。
许峻峰打车到家后,钥匙插进锁孔里,拧了两下没开,顿时没了耐心,“咚咚咚”在门板上捶了好几拳。
吴美玲披着衣服,骂骂咧咧地出来查看。
开门一见是儿子,立刻喜上眉梢,把人让进来,一边给倒热水,一边笑着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学校里有事?还是又缺钱了?”
许峻峰呼出两口浊气,没好气地往沙发上一倒,沉沉说:“妈,知道你闺女在哪儿吗?”
“许曌?她能在哪儿,现在没放假,可不就是在上学嘛。”吴美玲随口说。
“上学?”许峻峰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看她是在上男人的床!”
“小峰!”吴美玲嗔一句,皱眉轻斥说,“许曌虽然和咱们离心,可好歹也是你妹妹。当哥哥的,不许这么说话。”
“哎呦,您还护着她呢?”许峻峰直摇头,把今晚在酒吧街碰上她和高扬的事,添油加醋全都说了。
吴美玲一听,先是皱眉念叨:“这……这……她还是高中生呢!小高先生真就、真就带她出去过夜了?”连眨几次眼睛,立刻释然些许,又缓缓地沉吟,“那看来,她还真挺受小高先生喜欢的。这样的话……”
许峻峰一听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翻了个白眼,又把高扬今天如何羞辱他、如何抠门只打九五折的事说了。
说完,他泄气地道:“别指望姓高的给您钱了。要么是许曌在他眼里就不值钱,要么是他天生一毛不拔,反正是指望不上,你趁早死了那心。”
听完儿子的话,吴美玲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许峻峰牢骚完了,自顾自回房间去睡觉。
她一个人坐在小客厅里,喝着儿子剩下的半杯水,知道指望许曌弄钱的想法已经成空,倒慢慢起了另一个念头……
翌日上午。
许曌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高扬的羽绒服,人窝在沙发里,茶几堵在沙发侧,估计是防止她掉下去。
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
她忙推开茶几坐起身,恰好房门从外打开,高扬换了件驼色呢大衣,及膝长度,越发衬得人身量颀长。
他手上拎着大小几个袋子,缓缓走过来往茶几上一扔,人先蹲下身捏捏她睡得红润的小脸儿,“可算醒了。刚才有客人来办公室找我,人家一来见我这儿躺着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我解释半天人家才信我没强抢民女,我这清白全毁了。”
“啊?!”许曌吓得一下子就清醒了,瞪大眼睛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她才不关心高扬的“清白”,她是觉得自己睡相被人瞧见,肯定很尴尬。
话刚说完,瞥见高扬眼里狡黠的笑,立刻明白过来,气得直想打他,“你怎么老骗人!”
“谁叫你那么好骗。”高扬笑一声,又抖开桌上的塑料袋,对她说,“醒了就先吃东西,早饭时间都过了。”
昨晚他只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后,倒是见小姑娘缩在他身侧,睡得很熟。
他这办公室是套间,里头有卧室的。
本想着沙发不舒服,抱她去卧室床上睡。
可再想想她这年纪和性子,要真从他床上醒过来,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到底没敢,只挪过茶几替她挡着,自己傻乎乎拉过一把转椅,坐她跟前盯着那张生满痱子的小脸儿,硬是看了好几个小时。
痱子一共有多少个,他都快数清楚了。
是真丑啊……
可是居然到最后也没看腻。
许曌吃完他买来的早餐,又去翻他带回来的另外两个小袋子。
一个里面是外敷的药膏,治痱子的。
另一个里面……居然是一双袜子?
她拿出来看看,女式的,很厚,码数很小,纯棉面料,带幼稚的卡通图案。
女生的内衣袜子都算私密物品,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奇问:“你怎么、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这个?”
高扬斜她一眼,摇着头笑,“昨天晚上有个傻瓜,脱了鞋往外跑,脚上袜子脏得颜色都看不出来。你不嫌邋遢,我都嫌有这样的女朋友丢人。”
许曌:“……”
红着脸去看自己的脚,才发现双足赤/裸,那双脏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扒下来扔掉了。
想象着他给她脱袜子……
还是那么脏的一双袜子……
她脸上红得越发厉害,背对着他把新袜子套在脚上,结结巴巴说:“谢、谢谢。”
再没比她更丢人的女朋友了。
确定关系第一天,就被嫌弃成这样。
知道她爱学习,高扬没多耽误,带她去套间浴室里简单洗漱一下,就开车把人送回学校。
路上,他叮嘱说:“回去以后不许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了,再偷偷藏被子里读书,我干脆把你绑回家,以后别上学了。”
许曌:“……”
白他一眼,但还是答应:“嗯。”
毕竟,她也不想再长满脸痱子。
高扬笑笑,又说:“但还是要好好学习,别为了我荒废学业。”
许曌:“……”
又白他一眼,闷闷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
她当然不会。
再回到学校后,因为不必为高扬患得患失,她心态放松许多,学习起来事半功倍,效率比之前更高了。
等到月末模拟考试,她第一次进了年纪前三十名。
考入浮远交大的目标胜利在望,整个人开朗之余又添一重自信,身上光芒愈盛,像一朵终于吐蕊的芬芳的花。
考试后就是月假,现在她坐高扬的车回家。
车开到一半,见不是去老城区的路,许曌也不担心,只是好奇,“这是去哪儿?”
高扬开车很认真,目不斜视,摆一张冷峻侧脸,淡淡地说:“小耘回来了,又叫上了赵英超,大家一起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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