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几个牛肉夹饼呀?”
“三、三个带走。”
“得嘞!”切饼、剁肉、把肉塞进饼里,陆辛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也是开了十几年店的。
沈小甜看着他,眨眨眼,又举起了手机。
一旁吃着牛肉夹饼的老客看了一眼后门,摇摇头说:
“杨大妈也真是从年轻倔到了老,她从前年开始就听不大清了,我早跟她说去配个助听器,这个玩意儿现在也不贵,马大爷也劝他,她说什么都不听。想想也是,以前家里家外,店里店外都是她一手抓着的,结果这个耳朵就是不好用了,她呀,不上火才怪呢!”
另一边坐着的客人也开口了。
“大妈能不气么?今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大妈都给气病了,这么多年把两个孩子送北京去安了家,结果怎么样?人家孩子嫌弃,说大爷大妈去了北京地铁不会坐,公交不会坐,连门儿都出不了,现在大妈耳朵又听不见。道理一套一套的,也不想想爹妈在这儿还住着个老楼呢,他们在北京倒是电梯房儿住着……”
有些话就不能再多说了,那个客人转身瞅了一眼门,又看向沈小甜。
“儿,这段你可别拍进去昂。”
“您放心。”沈小甜笑得十分标准。
又有人叹了一声:“老了,人家都嫌麻烦了。”
“老了嫌麻烦,那谁还没小过?谁不是被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马大爷杨大妈要是那样没心肝的爹妈,咱们也没话说,可这大半辈子砸进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成家立业,当孩子的也不容易,孩子小,父母老,又是平常见不着面的,一下子住一起,谁不头大呀?”
小小的饭馆里,一大早,人们为这事儿争论了起来。
灶台边,陆辛身子半弯着,牛肉的香围着他,刀声咄咄,沈小甜忍不住去用手机拍摄他的手。
骨节宽大,修长有力,是一双一看就极为能干的手,还非常好看。
镜头慢慢上移,处暑时节□□点的阳光照进来,和刚刚在这里的马爷爷是完全不同的年轻俊朗模样,沈小甜却觉得,他们有一些东西是很相似的。
又过了几分钟,马爷爷先出来了,看见陆辛替他在忙,他连忙小跑儿过去接了过来。
“谢谢谢谢,哎呀真是,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们了。”又对沈小甜说,“没事儿了啊,小甜啊,真辛苦你跑这一趟,你大妈马上就出来,你继续拍……饿了吧?我给你做个夹饼?”
沈小甜摇摇头,脸上一丝的勉强都没有。
马爷爷又看了一眼后面,压低了声音说:“你别生你大妈的气,她这个人啊,从来就是自己跟自己生气。”
“恩恩。”甜甜的女孩儿点头。
不一会儿,杨大妈出来了,她微微低着头,沈小甜凭借身矮的优势,还是看见了她眼眶的红。
对着沈小甜,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就低下头去继续做饼了。
沈小甜只是拍她,不再要求什么,她也就一直安静。
安静了十几分钟,杨奶奶拍了拍马爷爷的脊背,马爷爷看着她,她也不说话,直接把自己老伴儿挤开了。
饼从中间破开,肉选了一块带了一点儿筋的,沈小甜举着手机追着拍,看见老太太拿着那捞肉的汤勺,点了一点汤在饼里,才把切好的牛肉填进去。
“请你吃,别生我气,我……唉,脾气太臭了。”
怀里被塞了个饼,沈小甜看着说话声音很大的老太太的,嘴一下子就咧开了。
“谢谢奶奶!”她大声说。
陆辛也被塞了个,他完全不客气,拿起来就啃。
从中间破开的饼还有一端是连在一起的,吃饼的时候吃到这里,肉馅已经没了,就剩了干干的饼,放在嘴里就像是要吸走牛肉留下的所有汁水。
有了那一点点的汤,牛肉夹饼的滋味儿是从头到脚的。
沈小甜大声对老太太说:“奶奶,你做的比爷爷做的好吃!”
二十几岁的人了,并不在乎自己像个刚吃到点心的孩子。
陆辛在一旁举着反光板,眼睛也是亮的。
九点多,做饼的面用完了,杨大妈进后面去那面团,陆辛看了一眼手里拿着充电器坚持拍摄的沈小甜,问马爷爷:
“您是怎么把杨奶奶哄出来的?”
“我跟她说,我跟她一起做了一辈子的牛肉夹饼,她是饼,我是肉,没了她,我就是一滩吃不到嘴里的烂稀泥。”
说完,马爷爷嘿嘿笑了一声。
活似刚刚从老婆手里要到了零花钱。
现实的争论和伦理的沉郁,在这笑里散了。
断断续续加起来拍了两三个小时,沈小甜觉得差不多了。
举着手机走来走去,一停下来才觉得自己哪儿都有些酸。
“马爷爷、杨奶奶,我先走了,成片儿剪出来我就给送过来。”
收好了手机、三脚架、反光板,和一个没用上的小补光灯,沈小甜跟两位老人告别。
陆辛拎着她的包,说:“这周围有家虾仁馄饨不错,要去尝尝么?”
“不用了。”女孩儿疲惫的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吃了个夹饼我现在一点儿都不饿。”
男人愣了一下。
沈小甜又说:“我得赶紧把视频剪出来,这才是正事儿。”
“离开这儿之前能帮两个老人做点儿什么,我还挺开心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甜。
……
视频剪辑是个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枯燥的工作。
沈小甜戴上了眼镜,头发扎成了马尾还不算,额头的碎发都被她用发贴粘到了头顶,露出了光洁的脑门儿。
电脑屏幕上,画面一帧一帧地过,沈小甜操作着鼠标,把细节拆分出来,不时还要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牛肉……面饼……”
画面看得太多了,沈小甜长出一口气,牛肉夹饼真的很好吃,可她看得太多,有点看饱了。
不停地调整,不停地剪辑,偶尔休息一下眼睛,心里还要想着放什么背景音进去,相比较做这个视频,沈小甜觉得从前自己那些实验视频真是太简单了。
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沈小甜这才发现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透了,她竟然从上午一直忙到了晚上。
摸了一下肚子,她有些饿了。
正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
“嘿,小甜儿老师!”
有人在楼下用特殊的发音喊她的名字,比他那辆摩托还独树一帜。
沈小甜走下了楼,顺便打开了一楼的灯。
“没吃饭吧?”
男人的语气十分笃定。
沈小甜摇摇头又点点头,到现在,她眼前还有些发懵。
“忘了。”
说话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往旁边一让,让男人把车停在了她的小院里。
“我带了点儿馄饨过来。”
借着路灯看了一眼沈小甜,男人说:
“我帮你煮吧?”
沈小甜下意识点点头。
馄饨是摆在了一个屉子上用塑料袋抱起来,让男人用书包背过来的。
拿掉塑料袋,还是整整齐齐的,样子都非常饱满好看,薄薄的皮子舒展着,一个个都像是古代的小元宝。
“家里有鸡蛋么?”
“有。”
对话间,陆辛已经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挑拣出了一个鸡蛋。
煮馄饨真不是个麻烦的活儿,沈小甜跟在陆辛的身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在自己家里煮起了馄饨。
水烧开了,小元宝们排着队下了锅,陆辛拿着汤勺搅了一下底,转头看向沈小甜,眉头皱了起来。
“赶紧洗把脸去,看你都快睡过去了。”
“哦。”
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梳起来像个初中生的小丫头,沈小甜长出了一口气,把一捧冷水拍在了脸上。
第18章 野厨子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 沈小甜的长发已经披散了下来,被整齐地梳好。
陆辛端着一个碗,正在往煮沸的锅里点凉水。
站在并不宽敞的厨房里, 这个男人的举手投足间都是令人难以形容的从容自信,仿佛一滴水、一撮火都在他的掌握里。
他穿着的还是白天那条泛白的牛仔长裤,却和白天那个拿着反光板家伙完全是两种感觉了。
“香菜、葱花、虾皮、紫菜都要么?”
“啊?可是我家里……”
都没有啊。
话没说好呢,沈小甜看见陆辛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截葱,几根香菜, 一块紫菜和被放在小塑料袋里的小撮虾皮。
“你带的东西可真齐全啊。”
小甜老师只能这么夸奖自己的课代表,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干巴巴的。
陆辛没再说话,白瓷汤碗里放了切好的配料,点了盐、生抽、醋,又淋了两滴香油,打开锅, 馄饨也煮得正好。
先冲一勺热汤水下去,碗底的料就成了馄饨的汤底, 不多一会儿, 一碗加了个荷包蛋的馄饨就摆在了沈小甜的面前。
也不知道荷包蛋是怎么做的, 圆滚滚地卧在馄饨上面, 葱花香菜衬着, 软白的蛋白、嫩黄的蛋黄,整颗蛋都写满了“可爱”。
把馄饨放在餐桌上,陆辛说:“今天真是把你给劳累坏了,赶紧吃吧。”
坐在餐桌旁, 手里拿起汤匙,沈小甜看陆辛, 最后笑:
“谢谢你呀,大好人。”
然后低头开吃。
馄饨的皮子很轻薄,接触舌尖,就像一片蝶翼,沈小甜当然没有什么赏花看蝶的心力,大晚上的,她是真饿了。
而热乎乎的馄饨就是给她从舌尖到肚子的抚慰。
馄饨馅儿里是藏了汤水的,猪肉、韭苔、虾仁……简单的馅儿调配出了浓郁肉香里不失清爽的味道,虾仁儿是切了丁放在馄饨里的,鲜美又有存在感。
跟韭菜比,韭苔的辛辣味道更淡,放在馄饨馅儿里增加了肉馅儿整体的颗粒感,咬下去更有弹性。
与其说是把馄饨吞下去,不如说是馄饨从自己的喉咙眼儿里滑了下去,连吃了小半碗,再喝一大口汤,沈小甜终于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人。
“你吃过了吗?”
“早吃了,昨天不是和我几个同行一块儿去给钱老板出了八十桌席面儿么,下午的时候钱老板又去了我同行那儿谢了一通,我就跟着一块儿吃了点儿。”
“同行?”
“就是厨子。”陆辛已经把锅刷了,正把装配菜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听见沈小甜的声音,他从厨房门里探出头。
沈小甜又吃了一颗馄饨,又问:
“你在沽市的工作就是和沽市的厨子合作么?”
陆辛从厨房走了出来,回答:“是啊,我一年就在这儿呆个把月的,有些人想吃我做的菜了,就让我当个上门儿厨子,这行现在搁大城市叫宴会策划。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前河路上有家馆子叫双春汇的私房菜馆,老板姓冯,他就跟我合伙儿,我掌勺,他那边给我出打下手的。”
三言两语,陆辛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沈小甜在他说话的时候又吃了三颗馄饨,还咬了一口嫩生生的荷包蛋。
她看着陆辛,陆辛也回看她。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陆辛接着开口说:“离了沽市,我就还是全国到处跑,到处就吃点儿好的,有什么有名菜馆子出了新菜,可能会让我去尝尝,不过我还是喜欢吃那叫什么?四川人叫苍蝇馆子,对,我就喜欢吃那些小摊儿,有时候钱不多了,我还会找个馆子打工。
“在上海的时候,我就承包了一个摊子,跟别人分了两拨儿干,他们忙白天到夜里,我呢就忙乎半夜到上午,小店儿什么都便宜,就是让累过头的,玩过火儿的,半夜也不能回家的混口饭吃……
“我就没干过什么正经营生,别人都说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厨子,到我这,我只能说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野厨子。”
四处流浪的野厨子。
“这样啊,难怪你什么好吃的都知道。”馄饨已经吃完了,就剩一口汤底,里面浸着一块面片儿,面片儿很委屈,因为旁边都是香菜。
“是。”陆辛站在客厅里,他看了一眼门口儿说,“你吃上饭了,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最后一片面片儿被捞了起来。
“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讨论一下,你先坐吧。”
沈小甜站起来,捧着碗进了厨房,洗干净了碗和勺子,她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可乐出来。
“水得现烧,你渴了就先喝可乐吧。”
厨房里水被加热的声音传了出来,陆辛看着沈小甜登登登地上了楼,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又登登登下来了。
“你先看一下,这是视频的粗剪。”
将近三个小时的素材,被沈小甜剪成了一个不到十分钟的视频。
整个视频是从一个面团开始的。
一双苍老的手揉制着面团,面团底下的一边不断和案板接触又分离,飘飞的面粉好像被加了慢镜头,下一幕角度切换,那双手拿开,面团已经成了面饼……
淋漓着汁水的肉从桶里捞出来,在光下,油星儿都是亮的,另一只苍老的手拿起了刀,第一刀下去的时候,藏在肉缝里的汤水儿飞溅在案板上……
“拍的好,剪得也好。”
视频没有声音,可只看着画面,陆辛都觉得真是很不错。
“我觉得马爷爷他们肯定喜欢的不行。”他说,“尤其是后面这截儿,你果然把马爷爷说话那儿也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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