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菜您还记得呢。”说话的时候,他的气势比刚刚弱了一两分。
魏师傅“哼”了一声,说:“这菜你给你女朋友做过么?”
陆辛摇摇头,说:“这都是我小时候瞎搞出来的……”
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他难得有些腼腆地对沈小甜说:“他真是,今天竟然做这个……这、这是我十几岁,刚给他当徒弟的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小孩儿不是都爱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么?我家萱萱,就是我大女儿,正好上小学呢,她过生日非要去肯德基吃,我就不愿意,父女俩闹了一架,晚上我去厨房,就看见这小子在倒腾这个,他还说,不就是西红柿土豆儿么,我也能捣腾出来,结果就倒腾出了这个肯德基不肯德基,地三鲜也不地三鲜的玩意儿,倒是还挺好吃的。”
原来课代表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么?
红绿黄三色的炒土豆片儿看着就讨人喜欢。
“他一贯是这样,有了什么事儿,他也不说,只一气儿地做,不出过个结果来是绝对不行的。”
说着说着,魏师傅就忍不住笑了,看着沈小甜,他说:
“这小子真的人不坏,不然也不会一听说我这有事儿就千里迢迢过来了,他其实打小儿就心软。”
陆辛站在旁边,就算他是铁石心肠,现在也说不出硬邦邦的话来了。
沈小甜看看他,又看向魏师傅,笑着说:
“他这么一个心善的好孩子,从小也没什么亲人,您总不能就为了自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世上吧。”
呲――
好像谁的心被软刀子一下扎透了。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隔着木门,魏赫那儿不知道是谁又跟谁扑腾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又关上了。
“你们两个啊。”魏师傅苦笑,“难怪能成一对呢。陆辛自己是大刀大斧不光不顾的,后面还跟着着这么个补刀的,这谁能顶得住。”
陆辛刚想说一句什么,突然腿上被人戳了一下,低头看一眼沈小甜,他福至心灵一般,抢着说:
“所以事儿是谈成了吧?这就给你挂上号咱再吃饭。”
看看站着的陆辛,看看坐着的沈小甜,魏师傅终于点了头:
“行。”
门开了,那娘儿仨从屋里出来,魏赫和魏萱的脸上都是笑,尤其是魏赫,要不是他爸积威甚重,他说不定能直接蹦到陆辛的身上去。
“陆哥!我就知道也就你能说服了我爸!还有,还有……”
十**岁的孩子对着沈小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魏萱看看餐桌上,笑着说:“我去拿筷子,爸,你给陆辛也好几年没见了,你们好好喝一杯。”
每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高兴,唯独魏师傅的妻子,她看看自己的丈夫,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看看陆辛和沈小甜,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儿成了个冷笑的模样。
“行啊,你们这父慈子孝的,魏萱、魏赫,你们还在这儿高兴?看见没?你们俩加起来,在他眼里连陆辛几句话都不如!你们这个爸,他把你们真当一家人了么?他要是真考虑了你们,这事儿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魏师傅的脸在阿姨把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沉了下来。
“今天有客人在,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少说什么?啊?哪有客人啊?这陆辛不是比你亲儿子还亲么?他以前给你当徒弟,萱萱小赫你一个都不看在眼里了,现在你们俩断绝师徒关系了,他一来你又什么事儿都听他的?我们呢?啊?我们呢?你被人从鹤来楼里赶出来,这么多年混来混去就混成了一个工厂食堂的大厨,是谁陪着你的?啊?不是我们娘仨么?你脑子里有东西,我们让你治你不治,他让你治你就治!那我们有成什么了?”
“行了!”
看着自己的妻子,魏大厨叹了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先吃饭吧。”他说。
其他人都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魏大厨说:“还有两个菜,我去把它都做了,你们放心,我说了我去检查,我就去检查。”
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魏大厨低着头说:“先吃了饭,行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陆辛开口了,他说:
“薛阿姨,前年,我去找了我叔叔,做了个鉴定,我真的是他侄子。”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沈小甜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我知道您一直怀疑这个,我就明着跟您说,我就是老陆家的孩子,我师……魏师傅他教我,是因为他心善,真的从来不是因为别的。”
沈小甜看见魏赫和魏萱也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就知道了,这一张薄薄的窗户纸,怕是在陆辛和魏家人面前已经贴了很久很久了。
“许建昌那个龟孙子为了跟我师父争,肯定什么话都编的出来,您就算谁也不信,总该信自己调男人的眼光吧?”
桌上摆了三个菜,一盘牛肉,一盘土豆片,一盘荷兰豆。
魏萱拿着筷子站在厨房门口。
魏赫站在柜子旁边,整个人都是傻了。
魏师傅和他妻子正隔着一个餐桌站着。
所有人里,只有沈小甜动了,她站起来,从桌角拿起一个塑料袋,把那盘清汆牛肉倒了进去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一把拉着陆辛的手就往外走。
“这饭吃了也生气,你们自己家人的糊涂账自己算清楚吧。”
第54章 炸酱面
沈小甜个子小小, 步子却能迈得很大,她今天梳了个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 辫子甩来甩去,几次差点抽打在了陆辛的脸上。
陆辛临出门的时候拽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包和箱子,由得她一路小火车头似的冲了出来。
魏赫回过神儿,急忙忙冲出来,只看见了他们拦了出租离开的尾气。
“女士,您去哪里?”
“哪里的烤鸭好吃就去哪里。”
沈小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手里还抓着那份牛肉。
陆辛在后座上探头看了一会儿,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都没生气……”
“我生气,我现在是两人份的生气!”
开车的司机师傅慢悠悠开口说:
“女士您想吃好吃的烤鸭啊,那北京自称好吃的烤鸭可太多了,全聚德说他们家老字号,便宜坊说他们家是焖炉烤鸭的老祖宗, 利群烤鸭的张师傅也说自己手艺好呢,这还都是老字号的, 大董他们家我没吃过, 我上次接了俩客人, 浙江的, 把大董好一个夸!那个四季民福, 也是特意照顾外地游客,听说也弄得挺热闹。要我说呀,金百万、大鸭梨的也挺好,还便宜点儿……
“烤鸭这玩意儿, 一顿饭三五百一个人,半年三个月吃一次, 那是觉得跟过节一样,时候久了,就觉得烤鸭确实是个好东西,可你要是挑个便宜的店,一两周吃一回,跟你吃涮肉、爆肚儿、门钉肉饼一样,那也就觉得没什么了。那反过来说,烤鸭愿不愿意被你当三五百一顿的好东西呢?还是你随随便便遛着弯儿就能去吃一顿的家常菜?”
沈小甜的脑袋往车座的靠背上靠了一下,她忘了,这是在北京打车,那基本就是在跟一群市井哲学家打交道。
“师傅,这附近最近的,您觉得还行的饭馆,您把我们带过去吧,麻烦您了。”
“行嘞!”
红绿灯口,师傅往右一转,话匣子又打开了:
“哎,感情也是那么回事儿,有的姑娘本来就是三五百一只的烤鸭,在大董里面趴着,旁边还钓着花,人家过得不滋润么?跟你在一起,那就是天天见的家常菜了,那人家是变成家常菜了,你也得记得人家是几百块钱一顿的好东西,为了你变成家常菜了。”
话说完了,人也到地方了。
“这家菜挺好吃的,没有烤鸭,可能尝尝别的。”
看见沈小甜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师傅还跟她说:“您手上拿着的牛肉闻着就香,哪家儿馆子做的呀?”
“我男朋友做的。”
说完,沈小甜下了车。
陆辛早把东西都拎下来了,手里抓着她的书包看着她说:“听人讲了一路,小甜儿老师您还生气么?”
“气。”
她看着陆辛,说:“我是气她跟自己的丈夫不能把事情讲明白,明明是夫妻之间的问题,硬是把气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撒。”
陆辛:“我那年都十六、十七了。”
沈小甜:“你这个时候跟我说四舍五入?”
那倒也是不是。
反手拉着沈小甜,陆辛单手拖着一堆东西,边走边说:“其实我那时候也就是毛头小子,哪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小甜:“你是说人家欺负你了你都没感觉是么?那你是得受了多少气啊。”
陆辛无奈地停下了。
“我没受过气,你知道么?我从小住我们那个家属院儿里,就没人敢欺负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叔叔也管不了我,我到处野,是魏叔叔他看不下去了,正好我跟我爷爷也学了点儿底子,他才要收我当徒弟……就这样的人,谁能欺负得了?”
正是下午两点多,司机师傅推荐的小店里也没什么人,沈小甜为了手里的牛肉跟人打了招呼,服务员也没说什么。
小甜老师抬了一下下巴,对陆辛说:
“点菜,我要吃降火的。”
陆辛点了两碗炸酱面,一盘西芹百合,一盘炸藕合。
“行了,你接着说吧。”服务员先送来了一个空盘子,沈小甜把自己拎出来的牛肉放在上面,打开口,挑了一块在嘴里。
陆辛的故事说简单其实挺简单的,他爷爷从前当兵的时候是个炊事兵,一直干到了副营,转业之后就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当起了干部,干了几年,他觉得还是管食堂更舒服,就争取成了个食堂的管理兼大厨,后来,陆辛的爸妈也是这个工厂里认识的。
九一年陆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抢劫杀害了,一年后犯人被公审,他爷爷还带着他去看过,陆辛十六岁的叔叔抱着他。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陆辛的爷爷奶奶为了养活陆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纪了还开了个小饭馆,陆辛小时候是他叔叔带着他,再大一点儿,他就经常在放学后去饭馆儿里帮忙。
他八岁那年,奶奶急病没了,同一年,他叔叔的亲生父母也找了过来,原来陆辛的叔叔其实是他堂叔。
叔叔跟着亲生父母出了国,陆辛就和自己的爷爷相依为命,他从小是野着长大的,越大了,爷爷越管不住他,爷孙两个也能闹得鸡飞狗跳。他十四岁那年,爷爷也去世了,他想一个人再把爷爷开的小饭馆撑起来,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小叔叔回国,想带他也出去,可陆辛也看得出来,他小叔叔在国外也是过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边儿了还穿着,小时候文绉绉的最讲究了,天天压着我吃菜,结果出去一趟回来吃啥都跟见了我奶奶似的,这是往好了过日子么?”说起来的时候,陆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夹了一块带着蒜香的牛肉片儿放在嘴里,香得很。
魏师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照顾陆辛的,他不上学,出去一野三五天,到处去人家馆子里偷师,也不是没挨过打。
“我那时候就不太喜欢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有点儿扭捏?后来我知道他是我妈发小儿,再想想薛阿姨对我态度很奇怪,我就猜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过我也不常见他,他那时候就在北京呢,两三个月去看我一回不错了。”
陆辛吃了一口西芹,看着沈小甜吃牛肉吃得那么香,他识趣地没伸筷子。
“拜他为师是我晃了两年之后,觉得边边角角能学的都学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学,什么八大菜系,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吓了一跳,就跟我说我想学什么他能教,鹤来楼的总厨,那不是一般人。”
陆辛就拜师了,一来是想学厨艺,二来是魏师傅确实待他不错。
“鹤来楼的老师傅叫许清淮,听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扬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个儿子,就是许建昌,九几年就出国了,本来是说以后这个鹤来楼就交给他大徒弟魏师傅来管,许建昌就坐等收钱,所以魏师傅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给鹤来楼当了十年的总厨,认真算起来,他是在鹤来楼里认认真真干了三十年。
“结果呢?零六年的时候,许建昌回来了,一开始说是回来探亲,后来就留在国内不走了,我拜师之前,他就已经跟魏师傅闹了半年,想把鹤来楼改成一个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厅,魏师傅是个守旧的人,当然不愿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确实没什么章法,把臭鳜鱼切成小块儿摆在大盘子里再叫个什么维多利亚奇妙鳜鱼,这是个啥呀?许清淮自己也摇摆不定,他应该是想守着老规矩的,可老规矩未必比得上亲儿子。
“许建昌还私下联络了魏师傅的几个师弟,一块儿鼓捣了一个菜单出来,说是要跟魏师傅斗菜,结果输了,那是我拜师之前的事儿。
“我拜师之后……嗯……反正那段日子过得还行,许建昌他们那一伙儿做的东西,我一吃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后来在薛阿姨那儿大概也是我的罪证。
“过了两个多月,许清淮说有人举报魏师傅贪了鹤来楼里的钱,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师傅为了证明自己没贪,和人一口气盘了十年的账,正月十五发着高烧在后厨里戴着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鹤来楼开年的日子,有食客说鹤来楼的饭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许建昌就趁机又要跟魏师傅再比一轮。
“魏师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鹤来楼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时候许清淮的身体也不太好了。”
陆辛吃了一口面。
这家店做的炸酱面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馆一样,面里加了点儿碱,跟细筷子尖儿差不多粗细,菜码也是寻常的菠菜豆芽黄瓜和心里美的萝卜丝儿,肉酱里肉丁寥落,大概跟肉价拉不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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