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着旭日东升,圣驾遥至,闻成忍住困倦饥渴,朝当朝圣上重重磕首,求请依律处死温蘅。
他想圣上或许终于妥协,肯下达御旨,命人将温蘅抓出慈宁宫,送往法场,也有想,或许圣上仍因太后娘娘之故,仍要坚持拖延此事,能拖得一时,算是一时。
率领众臣、朝地磕首的一瞬间,闻成在心中拟想了种种可能。这种种可能里,没有一种可能,是圣上说他们是在逼杀龙裔,听到圣上金口玉言的一瞬间,他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一同跪地磕首的朝臣,也纷纷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龙裔?
……他们请杀的是身为罪臣之后的温蘅,不是龙裔,圣上为何如此质问……再说圣上至今无一子半女,又哪里来的龙裔……
……温蘅……温蘅怀有身孕……
……可她怀的,不是她曾经的夫君——武安侯的子女吗……
茫然夹杂着恐慌,弥漫在建章宫前,短暂的死寂后,不敢深想的闻成,忍下心中惊惑,再次朝圣上拱手道:“……陛下,臣等岂敢逼杀龙裔,臣等只是求请陛下,依律处斩罪人温蘅……”
圣上淡声道:“温蘅腹中所怀,正是龙裔。”
短短一句宛如惊雷,震得建章宫前静如死海,闻成为首的一众朝臣,俱怔在当场,个个如石雕木偶,连面上神色,都似凝冰僵住,纹丝不动。
几要令人窒息的长久死寂中,有马蹄飞踏之声,越来越响,闻成转着僵硬的脖子,回首看去,见薄阳轻浮的晨光中,远处一人一马的黑点越来越近,及至离建章宫不远处的御道旁,那紫袍男子翻身下马,匆匆跑近,冷峻的身形冲破晓光,映入眼帘,是武安侯。
武安侯对温蘅留有余情,先前为了保住她腹中的孩子,曾设计控制住他的家眷,令他不得不缺席太后寿宴,是华阳大长公主提前洞悉了武安侯所谋,才让揭穿温蘅身世之事顺利实施。
闻成不知武安侯纵马赶来具体要做什么,但想必定和温蘅离不开关系,华阳大长公主要定温蘅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了,他也必得遵循华阳大长公主之命,达成这一目的!
闻成见武安侯急步走近,收回回看的目光,朝圣上拱手恭声道:“陛下纯孝侍亲,不忍见太后娘娘伤心,臣等敬服,但温蘅一事,干系重大,天下人皆知,温蘅腹中婴孩,乃是武安侯子女,陛下若为保她一时性命,称之为龙裔,混淆皇家血脉,先帝泉下有知,怕是难安……”
急行向前的武安侯,霎时顿住脚步,正停在闻成身前,惊怔仰首,眸光幽沉地望向高高站在殿前丹墀处的圣上。
圣上是在对他说话,但目光,却静静地俯看着御阶下的武安侯,嗓音平静,而极笃定,挟着不容置疑的天子威势,如九重天雷,一字字,震得人心胆惊颤,“她怀的,是龙裔。”
圣上望着武安侯道:“上元节那一夜,太医把脉测出的月份,其实是假的,明郎,朕骗了你,你府上的大夫,也暗遵朕命,没有告诉你真相,她腹中的孩子,其实是朕的。”
跪在武安侯身后的闻成,望不见武安侯的神色,只看他身体僵如磐石,像是稍碰一碰,整个人便要碎了,而圣上震骇人心的惊世之言,仍似道道惊雷,炸响在建章宫前。
“明郎,朕为一己爱欲,强逼臣妻,对不住你,也陷夫人于不忠,一切皆是朕之过错,夫人秉性贞烈,为朕所污,你我手足之情,为朕所负,朕为人君,却为一己之欲,做下这等有违仁义之事,当告罪天下,自省赎罪,夫人腹中所怀,确是龙裔,朕为人父,必得担起责任,为他她正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她半分。”
由始至终,武安侯一个字也没有说,疾驰骏马赶来的他,最终,沉默地转身离去,与来时步履匆匆、几是在夺时挣命相较,他离去的脚步,沉重地如在双足处,绞绑上了千斤枷锁,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缓慢滞重,像是全凭一口气支撑着他抬起双足,若这口气散了,他整个人,也要如受重击的磐石,裂缝蔓延,碎散一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武安侯转身的那一刻,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天堑,划在他与圣上之间,随着武安侯越走越远,这天堑便越来越深,他与圣上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那匹名为“紫夜”的黑紫色神骏,见武安侯走近,“唏律”着甩着鬃毛,迎上前去,跟走在武安侯身后,这一“忠主”的举动,却似牵动了武安侯的激狂复杂的心念,一直沉默向前的他,忽地将手中马鞭狠狠甩掷在地上,令“紫夜”停在这天子宫殿,莫再跟前。
“紫夜”原主,便是当朝天子,本名“天马”的它,乃是不世出的罕见神骏,是边国献给圣上的御用坐骑,但为圣上转手就送给了视为手足的武安侯,传言它日行千里、颇通人性,但再通人性的神骏,怕也不能明白,此刻圣上与武安侯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委屈地打着响鼻,慢慢地跟走在武安侯身后,一步步地,随着他走远。
一人一马,渐化作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天下至高的御殿丹墀上,圣上负手孤站许久,终在愈来愈炽的阳光照拂下,回过身去,步入建章宫。
煊赫的御殿殿门“吱呀”合上,殿内沉寂无声、与世隔绝,而殿外,瞬如沸水炸了锅,那些跪在建章宫前、沉默已久的朝臣,彼此互看着对方震惊的神色,难以抑制的私议之声,轻声响起,这声音,也很快便自建章宫前,传至京城,传向天下,愈来愈烈。
因伤心过度、忧惧难安而抱病在身的太后,听到此事,比一众后宫妃嫔,都要晚些,因为先前曾听皇儿说“会有办法”,太后遂在乍然听到此事时,震惊之余,下意识去想,皇儿这是为了保住阿蘅的性命,不惜牺牲了三个人的声名,对天下人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用龙裔逼退了跪在建章宫前的朝臣,逼停了悬在阿蘅头上的铡刀,为她挣得至少五六个月的生机。
但,下意识如此猜想的太后,脑中又忍不住浮现那一天午后,皇儿坐在阿蘅榻边、倾身伏在她身前的画面,当时那角度,甚是怪异,看得她甚至疑心,皇儿是否要阿蘅做什么违矩的亲密之举,但皇儿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深信皇儿为人的她,在听皇儿解释说是在为阿蘅盖被子后,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当时的太后信了,可现在皇儿说阿蘅怀的是“龙裔”,太后再回想那一幕,心中不安的疑虑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地在心底浮起,急召皇儿来慈宁宫,忍着惊惶,亲口问他。
皇帝在母后面前跪下,沉默许久,在母后着急的逼问下,慢慢如实言道:“儿臣在建章宫前所言,字字属实……早在明郎新婚之时,儿臣即对楚国夫人心生爱慕,辗转反侧,执念愈深,终是做下了有违情义之事,强逼着楚国夫人与儿臣……”
因怕母后气伤身子,皇帝尽量缓着说,但再怎么缓,他说出的每一字,都震得太后心神欲裂,皇帝看母后脸色越来越白,身子微颤,怕母后惊晕摔地,忙停止言语,站起身来,伸手去扶,“母后……”
然而他手才刚触碰到太后衣袖,即被太后用力推开,随即一耳光狠狠甩打了过来,惊气得身体直抖的太后,颤着手臂指着皇帝,简直像不认识自己生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满面痛心,声音也破碎发抖,“……明郎……明郎是你的兄弟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对阿蘅做下那样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别……”
皇帝劝解母后的话,尚未说完,太后即已背过脸去,身体直颤,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出去!!”
早已听呆了的容华公主,回过神来,忙一边扶住颤身欲倒的母后,一边急对皇帝道:“皇兄,你先出去吧!”
皇帝望着母后气急的背影,咽声不语,垂下眼帘,磕首离殿。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至殿外,见她凭栏而坐,正静望着庭外的海棠花,暮光暖融,香花红艳,春光撩着花影,在她身上轻快拂跃,碎碎浮金的明丽暮春光影下,她的眉眼,冷清如雪。
赵东林见出殿的圣上,久久驻足不动,就这般望着楚国夫人,犹豫许久,终是职责在身的趋近询问,夫人赐居之地。
他等了许久,也不到圣意,心道依圣上对夫人的看重,定然希望夫人住处离御殿近些,后宫之中,离御殿最近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其次,就是贵妃娘娘的长乐宫,如今长乐宫那里空着,正合适不过,遂揣测着圣心轻道:“长乐宫正空置……”
赵东林话未说完,就听圣上轻轻说了三个字,“建章宫。”
第150章 就寝
被自以为义重如山的兄弟,和自以为情深似海的妻子,联手背叛,施加了那样深重的屈辱,竟然还会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心慈手软,违背她这个母亲的意愿,寻窃了武安侯府祖传丹书铁券,疯了一般强行离府救人,华阳大长公主真是被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气得几要吐血。
眼看着儿子跨上那匹神骏,甩开追赶的家仆,一骑绝尘而去,华阳大长公主五内如焚,一半是气极儿子的心软没出息,一半是忧灼温蘅真被丹书铁券保下命来——这个碍眼的祸患一日不除,她就一日寝食难安,且这番逼死攻势之下,若没能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将后患无穷。
忧急地在侯府内来回踱步、细思办法的华阳大长公主,一直静不下心来,耳边时不时回响起那一声“终有报”,带着轻蔑冷讽的笑意。
……从前她不明白,那个卑贱的女人,明明是将死之人,怎还能在即将落下的屠刀前,那般挺着大肚子,从容淡笑,轻蔑看她,说出这三个字,原来,她瞒天过海,假作有孕在身,其实早将强行早产的女儿秘密送出京城,自以为留下了火种,以为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会为她的父母家族报仇……
……终有报……
……自然是终有报的,他们对不住她在先,她自然就要报复,这报应,就应验在她报复他们成功的那一天,一个温蘅,能掀起什么浪花,他们自以为留下了火种,却不知留下了一个不知廉耻的淫胚子,处心积虑地给定国公府留这么一个后人,还不如刚生下时就把她掐死……
华阳大长公主在府内沉思许久,终于定下心来,丹书铁券是武安侯府历代浴血奋战、守卫大梁得来,情理上所该庇佑的,也该是武安侯府后人,她温蘅一不隶属扶风沈氏,二也已非武安侯之妻,算哪门子的武安侯后人,可以此为契点,令朝臣抗议此事,令儿子强抢带去的丹书铁券,对温蘅无效。
华阳大长公主拟定主意,正欲命人吩咐下去,就听底下人传报道:“公主殿下,侯爷回来了。”
被这逆子气到的华阳大长公主,一听就怒气上涌,要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谁知她走出房门,边朝儿子疾步走去边扬起的手掌,还没落下,儿子就像强行支撑的最后一口气也已散尽,忽地双腿一软,在她面前倒下。
华阳大长公主以为儿子拿这丹书铁券救下了温蘅腹中的孩子,该称心如意才是,谁知他一回来就倒下了,被侍仆扶到榻上后,如具尸体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神情灰败,眸中半点光彩都没有,像是已对这世间全然绝望,彻底地心灰意冷。
对儿子这般情状,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是又生气又担心又纳罕,没多久,她的不解得到了解答,龙裔,温蘅腹中怀着的孩子,竟是当朝天子的种?!
这一惊骇之事,已从建章宫前,发酵传扬出去,很快,京城、大梁,乃至天下四海,人人都会知道,武安侯府世代荣光的声名,毁于一旦,自己被视作天之骄子长大的儿子,也将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承受奇耻大辱,华阳大长公主对揭开此事的圣上,真是怨恨到了极点,真恨不得天降惊雷,将这个不堪为人君的败类,连同那个联手欺骗伤害她爱子的贱妇温蘅,一同活活劈死!
心中怨恨狂涌的华阳大长公主,见躺在榻上、要死不活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连连,“你以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还对她留有余情,巴巴地抢了丹书铁券去,想多留她几个月的性命,结果呢?人家怀的是龙种,从始至终,连同你那个好兄弟,什么都在骗你,就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假的,睁大眼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好妻子!好兄弟!!”
榻上的儿子只是不说话,双目无神地望着锦榻帐顶的花纹。
这里是他的寝房,也是他与温蘅那贱妇曾经的新婚居处,这顶榻帐,用的是妃红苏纱,绣的是并蒂莲花、比翼齐飞,颜色花样,还是儿子亲自捡选的,就如这新房里的每一样陈设,大到漆案高几,小到一只烛台,一只梅瓶,都是儿子为了温蘅,亲自选挑的。
当时儿子铁了心要娶温蘅,不惜以出家相逼,向圣上请了赐婚圣旨,把她这个母亲气到不行,自然也不可能亲自为他置办婚礼相关,迎娶聘礼、婚礼流程、婚房陈设,一切一切,都是儿子亲力亲为,这新房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儿子一件件地从府库里亲自挑出陈设的,有时候他挑不出中意的,就亲自画图描样,令外头的工匠据图新做,他真真是猪油蒙了心,爱温蘅爱到了骨子里,希冀与她在这亲手打造的“爱巢”里执手一生,白头偕老。
华阳大长公主回想儿子当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欢喜地每一天都眸中带笑,精神爽利,再看他现在这般颓丧模样,像是心气神全都熄灭成灰,心中气他不争气的同时,更是为他感到心疼。
温蘅腹中的孩子,原是所谓的“龙裔”,这道重锤抡下,儿子心中那最后一点余情、最后一点念想,应被彻底打得烟消云散,再无半点剩留了。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名男子,在经受这样的屈辱后,还能放下前尘,儿子再心慈手软,再顾念情义,也在这对奸夫淫妇一再残酷打击下,心如死灰了,“龙裔”一事,让武安侯府蒙羞,让儿子蒙受奇耻大辱,但也让儿子的心,彻底凉了,他此后也终于能狠下心来,对他所谓的“好兄弟”、“好妻子”,再无半点情义,与她真正地母子同心,如此也好。
华阳大长公主想定儿子的事,又想到她那可怜的女儿,淑音如今知道她百般维护的好弟妹,早与她的丈夫暗有苟且,连野种都搞出来了,该有多么愤怒伤心!!
她的好女儿,她的好儿子,全都被这两个可恶的贱人糟践了,依华阳大长公主之心,真恨不得将这两人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她忍怒暗思片刻,又有一丝凉凉笑意,在心底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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