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无能,身为人夫时,未能践誓护好夫人,和离之后,见夫人身处险境,也未能相救,如此一无是处,已不堪为人夫,况夫人与臣之间,原隔有那般家族旧事,一早无缘,如此命定,微臣又岂敢心胸狭隘地执着于旧事,只当感谢陛下一再相救之恩。”
他说着捧起面前酒杯,看向皇帝,一字字平声道:“微臣,谢陛下。”
皇帝听母后为他低头致歉,已是愧疚不已,再听明郎这番言语,对着他一饮而尽,心情更是复杂,微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本该热闹欢喜的寿辰宴,人人皆有心事,强作欢颜,只除了寿星本人,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欢喜,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寿辰宴是自皇兄登基起来,容华公主度过的最简陋的生辰宴,却也是让她最开心的寿辰宴,只因明郎表哥,竟送了她那样一份特别的生辰礼物,她真想从侍女手中拿过那道匣子,好生把玩里头的小面人,可是母后在此,她不能,她也真想多看明郎表哥几眼,多和明郎表哥说几句话,可是母后在此,她也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容华公主,只能强抑着满心的欢喜,在心里偷偷地乐,她想,明郎表哥终于念起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了,她想,明郎表哥终于知道她的好了,她想,明郎表哥如今是自由身,她也没有嫁人,未来可期啊,如此越想越是开心,却又不能在这等氛围下表露出来,别人是借酒消愁,她就就着欢喜饮酒,一杯杯悠悠哉哉下腹,双颊愈来愈红,眼前也越来越花,人像是飘在棉花般柔软的云端之上,人也真跟着晕晕乎乎地摇站了起来。
一边暗想着心事,一边关切询问阿蘅近来孕况的太后,有一阵儿没顾上左手边的小女儿,就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如弱柳扶风,摇摇晃晃地红着脸向温羡走去,还边走边娇憨笑道:“我们早点成亲吧~”
太后知道女儿是有些不矜持,但也没想到她在被禁足教训了这么久后,还能这么不矜持,被她这大胆行径吓了一跳,忙让木兰等人拉住她,容华公主刚走掠过那个讨厌的温羡,离他身旁的明郎表哥就差一步之遥了,忽地被人拦住,自然不乐意,伸手推搡起来,想冲破阻拦,到明郎表哥身边去,却跌跌撞撞,摔倒了沈湛身旁的皇后怀里。
皇后轻抚了下容华公主发烫的脸颊,道:“嘉仪这是喝醉了。”
正好这寿辰宴越吃越冷,快到尾声,也没必要再用下去了,皇帝遂道:“嘉仪既醉了,就让人送她回去休息吧。”
太后听了,自是如他所想,不放心女儿地起身离宴,皇后也跟着一同送嘉仪离开,温羡看这情形,自觉拱手恭声道:“微臣告退。”
皇帝却道:“且别走,朕有几桩朝事要同你说”,说着携他往外走。
温羡再看这情形,回看了眼榭中垂首喝茶的妹妹与恭送御驾的明郎,心内不安地随皇帝走离此地。
皇帝说问温羡朝事,还真边走远,边问了起来,说了几句后,便说到了定国公府谋逆案上,问温羡近来进展,温羡原因不解圣上为何独留妹妹与明朗独处,而惴惴不安,听圣上问到此事,暂放下心事,打起精神来,细细叙说近况。
但他边走边说了好一阵,发问的圣上,却似越听越走神了,渐渐停住脚步,也不往前走了,负手站在那里,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温羡渐也息了声儿,沉默许久,轻唤了一声:“陛下……”
圣上似因这一声唤,回过神来,但也并不详问之前所议,只道:“不必说了,你先出宫去吧,具体进展写递密折呈上”,而后,回身朝来时的浮光榭方向走去,起先还是慢走,渐渐越走越快,衣袖振起,几是大步流星。
皇帝一路快走回浮光榭外,却也不好再往里进了,只能在外探着头往里瞧,还没瞧出什么来,就听赵东林在旁轻道:“楚国夫人和武安侯不在榭里。”
皇帝怔问:“去哪里了?”
赵东林回道:“据侍女说,楚国夫人和武安侯往莲池方向去了。”
皇帝人杵在原地片刻,终是忍不住往莲池方向走去,一路快走到隐约看到人影儿时,才放缓脚步、悄悄近前,偷偷摸摸地轻拨开身前花枝,欲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偏偏事先安排的为嘉仪庆生的烟花,在这时候腾空而起,喧闹的声响,令皇帝什么也听不着,只看得到满天璀璨烟火下,明郎薄唇微动,展臂抱住了她。
第171章 轻薄
御驾远去,诸侍也退至浮光榭外,榭内,温蘅微微垂首,慢饮着杯中温热的湘波绿,待一杯转凉的茶,将饮至见底时,终听沉默多时的沈湛轻道:“阿蘅,晚风中,有莲花香气……”
浮光榭临水近莲池,如今正是夏日莲开时节,这样的清风良夜,自有莲花香气,随轻徐夜风,飘入榭中,温蘅静默不语,听沈湛继续轻道:“你记不记得我去年离京时,曾对你说过,紫宸宫的莲花与别处不同,名种遍植,红衣印波,你入宫避暑,可多多赏看……”
“……记得”,温蘅轻放下茶盏道,“当时我说,你因公务离京奔波,看不到紫宸宫的夏日莲花,我就执笔都画下来,从小荷尖角,到翠裳红衣,一一画在纸上,等你回来时,拿给你看……”
榭外廊檐下悬系的响玉,在淡淡莲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清凌凌的叮铃脆响,盖过女子越说越低的声音,令之几不可闻,“……其实我画了的,画了许多许多,只是离宫的时候走得急,心情也坏得很,都留在南薰馆的画室里,没有带走……”
其声再轻缈如烟,也沉沉地落入了聆听的年轻男子心里,“……一起看看吧”,他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色下的夏夜莲花,定也别有一番风情,一起去看看,好吗?”
紫宸宫莲池,遍植天下名种,田田翠叶一望无际,其间洒金并蒂,重台紫蕊,各式红白莲花,娉婷玉立在清澄月色之下,虽因光亮不及白日,没有那般直观接天映日的盛大壮丽,但在柔和清辉拂映下,也另有一番娆影映波、仙姿动人的楚楚韵致,漫步其外,如置身道家仙境,清影如荇,香风淡淡。
一众随侍,皆被留在浮光榭外,温蘅随沈湛走在莲池旁,听他边走边道:“小的时候,我曾和陛下在此泛舟凫水,看到满池莲花,滟滟逐波,其景绝美,说日后,要带心爱的女子,来此一同赏看……”
他缓走的脚步,愈发放慢,声音轻道:“去年夏天,我该陪着你的……”
温蘅亦放缓步伐,只未言语,静静看向一池风荷,在夏夜月色下,随风款曳清姿,无声地勾勒着一地花影缭乱,如水中藻荇,又似缠人的密网,一道道地纵横交错,将她和沈湛,困在这道天地织就的罗网里,走到哪里,都挣脱不得。
枝叶交错的阴影勾缠中,她听他停下脚步轻道:“……对不起……”
说下这三个字后,沈湛自己似也觉荒唐可笑,唇际浮起苦涩的淡笑,嗓音微沙道:“这三个字,你都听倦了吧,自你嫁给我,我就一直在同你说‘对不起’,说得越多,你遭受的苦难就越多,而我这个说要护你一生的夫君,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但从没能真正护好你,还将你往火坑里推,从一开始琴川相见,就害了你,毁了你从前平安自在的生活,让你一直在受苦……”
身边人苦涩低喃的轻语声中,温蘅菱唇微动,却终只是垂着眼帘、什么也没有说,沈湛涩疚的低语,逐渐隐入风中,他沉默许久,低声问道:“恨我吗?”
温蘅轻轻摇头,沈湛看向沉默的女子,还有一句问,就在口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涩堵良久,终是随着深重的痛苦,沉默地咽入喉中,只是轻声道:“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就恨吧,不要勉强压抑自己……”
温蘅仍是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她道,“我在青州琴川认识的年轻男儿,不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也不是地位显赫的武安侯,只是沈湛,就只是沈湛沈明郎而已,我们相见相知相爱,从来都只是沈湛与温蘅两个人的事,并没揉杂其他世俗人事半分,那段爱恋的最后,也不单是你选择了将我娶回京中,我也同样选择走向了你,走向了京城,那段婚姻,是我们一起选的,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自怨,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父母亲希望我回到京城,希望我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希望我肩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留在琴川,独善自身地度过一辈子。”
清淡的荷风轻拂中,沈湛听她静静道:“虽是兰因絮果,但这兰因甚美,就像眼前的莲花,虽然会有凋零残败的一天,可眼下菡萏香红、美不胜收,有这一夏的清香雅淡,即算是善终了。”
沈湛沉默良久,轻问:“你还记不记得,在琴川时,夏日里,我常邀你去莲湖泛舟……”
“记得”,温蘅道,“都记着的。”
无人言语的长久沉寂中,轻徐的夜风逐渐转烈,吹曳满池莲影摇乱,田田碧叶如舞裙被风扬起,隐在其下临池靠系的一叶扁舟,露了出来,沈湛幽漆无光的双眸,也随之微亮,哑声道:“……我再带你泛舟一回好不好?”
他看她没有立即出声拒绝,急切地走上前去,欲解舟缆,却见舟上无浆,登时僵站在那里,幽亮的眸光微微闪烁着,如星子沉落水中,挣扎着不肯沉入水底、彻底黯淡无光。
夜风愈发大了,吹得池旁蔷薇纷落,吹得池中莲影晃乱,也吹得女子轻薄的裙裳,为风曳起,翩飞如蝶,一直静驻不动的温蘅,微走几步向前,就近折下一支临近池边的翠绿莲蓬,轻道:“在琴川游湖赏莲的时候,你曾为我摘剥过莲子,今夜,我还你。”
……那是在前年夏日,他邀她游湖,款将小舟划至藕花深处歇下,攀折了一支最是饱满的莲蓬,边望着她轻摇罗扇赏荷,边在旁为她折剥莲子,心中之欢喜浓情,比之炎炎夏日,更为浓烈炽热……
……那时他们相识相知已有数年,虽还未将爱意宣之于口,但早已心照不宣,他将新剥的莲子,小心搁放在舟沿的小碟上,看她抬指捏拿,立含笑道:“三思,吃人的嘴软,你若吃了这莲子,待会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要拒绝……”
……她猜到他将要问什么,双颊微红,指尖处拈着的一枚莲子,却没有放回碟中,听他郑重地相问可否爱慕时,虽没说话,也没放下扇子看他,却将那枚在指尖都攥热了的莲子,轻放入了口中……
时隔一夏,人事变迁,夜月下的莲池旁,沈湛望着温蘅折剥莲蓬,玉指纤纤,将一粒清凉的莲子,放入他的掌心,嗓音亦清凉如水,“往事,我都记着,可我不念了,不能念了,原想和离之后,与你虽夫妻缘尽,但仍可为旧识知交,这一世偶尔相见时,还能颔首示意、闲说几句,却不想,原来我们,连这样浅薄的缘分,都是不能有的,往后,我不能再视你为琴川的沈明郎,你是武安侯沈湛,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我是定国公府的遗孤薛蘅,这是刻在我骨血的命,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父母,我认了。”
温蘅轻将沈湛僵凉的五指蜷起,令他握住那颗莲子道:“明郎,我们……都认了吧。”
沈湛紧攥着掌心的莲子,望着月色下她沉静的容颜,心中隐有千言万语,可却像是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嗓子干哑痛裂,唇齿轻颤着一丝声气也发不出来,只是满天的烟火,在此时突然绽放,流光溢彩地照亮了满池夏莲,缤纷迷离,璀璨夺目,令人有一瞬心神恍惚,仿佛仍置身去年上元夜,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他在她耳边轻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没有了,再没有了……
心痛到至深处,便连痛也不知为何,只因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已为痛淹没,麻木到心神僵冷,魂魄游离,只是遵循本能地展臂抱住身前女子,可却似什么也拥抱不住,低首触上她的唇角,也是微凉地心颤欲裂,似是碰一碰,就要碎了,再不复往日的温热相接,说来那往日,早已十分遥远……
花开一瞬的烟火,如消散的星子,淋漓落入池中,紧握在女子肩头的双手,终也慢慢无声垂下,沈湛声低如熄灭的火星,轻道:“好。”
温蘅回到承明殿时,已近亥初时分,走进殿内,便见皇帝正端坐在书案前批看奏折,全神贯注,眉宇凝肃,似已在此忙碌了许久,专注到两耳不闻外界之事。
她走至窗榻处坐下,立有宫侍躬身近前询问,“夫人,御膳房一早备好了蜜桃乳酪,您现在可要用?”
皇帝似因宫侍这一声问,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一个人,抬眼看来,“夫人回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朝她走来道:“现在就用吧,朕也陪夫人用上一碗。”
侍女应声退下,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两碗乳酪呈上,温蘅因调理身体之故,每夜都得吃上这么一碗,这些时日下来,本就因怀有身孕易犯恶心的她,早已吃腻,只是为了孩子,仍是忍着夜夜用上一碗,她端起手边的蜜桃乳酪,持勺慢慢地舀用,听坐在对面的皇帝,闲搅着碗中乳酪道:“都快亥初了,夫人这去的,有点久啊……”
温蘅抬眸,看向咫尺之距的皇帝,皇帝瞎搅乳酪的动作一顿,默了默道:“……朕的意思是,夜深了,夫人身子沉重,该早些回来歇息,在外走太久,会累的。”
温蘅没说话,眸光掠看过皇帝衣颈处的一片蔷薇花瓣,继续微低首舀吃乳酪,眼角余光中,皇帝一直盯着她的唇角看,直到她放下空碗,再次抬眸看向他,也没挪开目光,手指着他所看处,期期艾艾地对她道:“夫人这里……沾了一点……”
温蘅顺着他所指方向,执帕擦了一下,却并没什么。
皇帝道:“……朕帮夫人擦擦。”
他轻抽了她手中帕子,一手撑着桌面靠近前来,一手执帕欲拭,却在将碰到时垂下手腕,转而低首轻触上了她的唇。
第172章 元弘
四目相对的一瞬,皇帝直觉该在耳光甩来之前,及时坐回原位,只当无事发生,可本能却让他反其道而行之,手中抽来的素色帕子,早轻飘飘地落在了光滑如镜的黑澄金砖地上,榻几上一满一空的两道乳酪瓷碗,也因他越桌追前的动作,被撞落在地,“哐当”两声清脆碎瓷声响,听得外头侍从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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