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春纤想将失魂落魄的小姐唤回现实,可又不忍心说出口,只能扶着小姐进了宅中厨房,帮着小姐清洗虾仁、烧水沏茶。
一盏碧螺春刚沏好,小姐端起来就要啜饮尝味,春纤忙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小心烫!!”
小姐顿住手,一动不动,凝视着澄碧的茶水,一直等到茶水凉透,也没有再喝半口,只是静静道:“这茶叶不够好,做不出最好的碧螺虾仁,你去我房里架子上拿,将那罐最好的碧螺春拿来……”
小姐伤心到如此反常的地步,春纤怎敢离开小姐身边,可这等情景下,她又不敢违逆小姐之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厨房,见碧筠就在不远处朝这里望着,忙上前嘱托道:“姐姐你先照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
碧筠应下,走至厨房附近,见夫人握着那杯凉透的碧螺春,望着望着,忽然嗤笑一声,手一松,茶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夫人就这般踏着碧绿的茶水,慢慢地走出了厨房,仰望着乌云翻搅的天色,一步步地走到了庭中秋千架处,手扶着秋千架绳,慢慢坐下。
大雨将至,天色暗沉如夜,呼啸的长风吹举地夫人衣裙若飞,夫人却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望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十数日前的夜里,哥哥所说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那些话,一字字地回响在温蘅耳边,温蘅眼望着那块还未种上枇杷树的空地,心如刀割。
她知道,哥哥赠她那缕乌发,是在提醒她出嫁时候的事,是要她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孝顺父亲、儿女绕膝,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向来青州女子出嫁,都是母亲为新娘梳发,但她生母早逝,出嫁那日,在琴川家中,她换穿上大红嫁衣后,是哥哥手执发梳,拢着她的长发,一下下地为她轻梳,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一生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福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无辛悲……”
梳发诗的一字一句,寄托了哥哥对她的殷殷祝福,梳完发后,哥哥又亲手帮她戴上了新娘花冠,扶她上了远嫁的马车,亲自送嫁至京城武安侯府,将她的手,亲手执送到明郎手中,而后,又为了她,努力科考,留京为官……
哥哥并非重名重利、汲汲于官场之人,如若不是为了她,努力留京为官,是不是也不会有今日之灾……
猛烈的闪电,如利剑划亮暗色,轰隆一声炸雷声响,天公撕下了一道口子,浇起滂沱大雨,几滴雨水才落在温蘅身上,一把雨伞已及时地撑在她的头顶,温蘅抬眼看去,是碧筠。
那夜,她向圣上求请离宫,圣上允了此事,却坚决不允将碧筠等御赐宫女调离,她对碧筠心生隔阂,既感谢她春风满月楼那夜,阻止了她和哥哥做下错事,又因她是圣上的耳目,无法再信任留用她,平日里只让她留在青莲巷宅中做事,不要她贴身伺候。
“……夫人,雨太大了,进屋避避吧……”碧筠轻声劝道。
夫人却不起身,在这狂风呼啸的倾盆大雨中孤坐许久,于又一道闪电划破暗空时,眼望着她,声平无波道:“我要见陛下。”
第32章 一生
将入夜时,天公下起瓢泼大雨,持续近半个时辰后,转成淅沥小雨下至戌正,轰隆隆几声雷响,又转成倾盆大雨,冰凉的雨水铺天盖地浇灌如注,承明殿须弥座螭首“千龙吐水”,如湍流飞瀑,暗茫雨夜中,四五侍从高擎油伞,冒着风雨,将一身着墨色披风的女子,送至承明殿前。
赵东林早候在承明殿外,见女子踩阶上来,忙迎上前去,“夫人……”
女子抬手揭开遮蔽面庞的兜帽,露出如月容颜,几缕为风雨打湿的乌发贴在鬓侧,面上亦沾有雨意,双眸岑寂乌沉,静静地望着高大煊赫的承明殿殿门。
赵东林轻道:“陛下听说夫人要来,正等着您呢,夫人请……”
殿门洞开,如巨兽之口,内里深沉无际,不知尽头何在,最终通往何方,温蘅缓缓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走入殿中,一步步地,向那正望着笼内雀鸟衔水漱羽的高俊背影走去。
她朝那背影跪下,一字字道:“臣妇兄长有冤,请陛下明查。”
大梁朝的年轻天子转过身来,慢步上前扶她起身,却不言语,只一双眼静望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方雪色薄帕,轻擦她面上的雨意。
温蘅眼瞥见薄帕上绣着的蘅芜花叶纹,一动不动,由着圣上慢慢将她面上沾染的雨意擦拭干净,由着他修长的手指,徐徐拂过她的面颊,将那几缕湿发揽至耳后,由着他手解了她的披风,眸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
皇帝问:“夫人用晚膳了吗?”
温蘅轻轻摇头。
皇帝道:“夫人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湿,是想先用晚膳,还是先去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做主。”
皇帝静看了身前的女子一会儿,挽住了她的手道:“先用膳吧,时间不早了,空腹伤身,朕听说夫人要来,早让御膳房,备好了夫人喜爱的膳食。”
他挽着她的手,牵她坐到膳桌前,宫人呈膳上桌,膳食与在南薰馆那次一模一样,皇帝亲自为她夹菜,亦如在南薰馆时一般。
这一次,皇帝夹来什么,温蘅便吃什么,皇帝夹来多少,温蘅都垂眼吃下,皇帝在旁看着,渐止了忙碌夹菜的手,给她倒了一盅酒,她也双手端起酒盅,恭顺地饮到见底。
皇帝凝看着如此温顺沉默的楚国夫人,抬起手指,轻拂了下她柔滑微凉的面颊,她依然垂着眼沉默不动,双睫在眼下覆落青影,如沉寂的暗蝶。
皇帝问:“夫人用好了吗?”
温蘅点头,皇帝再问:“夫人一路急行至此,衣裳裙摆都被雨水溅湿了,可要去偏殿沐浴更衣?”
温蘅道:“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微微抬手,赵东林立朝侍立在旁的承明殿掌事姑姑云琼看了一眼,云琼立刻会意躬身上前,“夫人请随奴婢来……”
温蘅木然地起身,耳听着殿外铺天盖地的风雨声,跟随宫女走过雷电交加的明暗光影,来到西间偏殿。
偏殿之内,重重帷帘轻垂,氤氲的水汽如仙宫缥缈,置身其中,茫茫然如身处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视感都似被剥夺,只知四面八方,袭来几双手,有条不紊地解去了她的全部衣裳,将她扶至宽大的浴桶之中,游漾的红色花瓣,慢随流水,漾堆在她的身前,四五个宫女围上前来,梳发地梳发,抹胰地抹胰,全程不发一语,只闻伺候沐浴的哗哗水声。
浴毕,云琼恭声轻道:“请夫人梳妆更衣……”
楚国夫人却恍若未闻,依然静坐在浴桶中,一双眸子,也似浮满了氤氲水汽,茫然如梦。
云琼静了片刻,又恭声道了一句,“请夫人梳妆更衣”,这次,她低低补了一句,“时辰不早了,陛下正在寝殿等着您呢……”
宛如大梦初醒,楚国夫人缓缓站起身来,雪白的身子映亮人眼,冰肌弱骨、玉体如酥,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滑腻的身子簌簌落下,有的落回浴桶之中,有的隐入无限风光之处。
左右宫女搀扶着楚国夫人,令她沿着桶边木梯,慢慢走到铺设锦茵的柔软地上后,立围拢着丈阔的浴巾上前,为她拭净身子,又为她穿上鸳鸯戏水纹样的玉色亵衣,同色素娟亵裤,外头一件轻薄如烟的浅粉色纱裙,上绣缕金折枝桃花,灼灼盛放,映衬着内里风光隐隐约约。
云琼请楚国夫人坐在镜台前,命宫女为楚国夫人梳妆,两名宫女捧起夫人如云的乌发,以蘸了蔷薇花露的梳篦轻梳,挽拢成清简的倾髻,只以一根赤金长簪挑插,将簪顶垂落的黄金流苏,细致地垂放在楚国夫人鬓侧,明亮灯光下,黄金流苏摇曳流光,衬得夫人愈发眉目如画,但那流光跃动再欢,却似也到不了楚国夫人的眼底,夫人只是沉默地坐在镜前,由着宫人为她淡施脂粉、轻画烟眉。
云琼打开一方口脂盒,原要挑染些许,亲自为楚国夫人点绛唇,但一直沉默不动的楚国夫人,却抬起手来,纤白的食指在口脂盒内轻轻一拂,对着身前的鸾草铜镜,静望着镜中颜色娇妍的女子,以沾染鲜红口脂的指腹,面无表情地自行轻涂香脂,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揉过柔软的唇部,如在坚定心绪,反复下定决心。
雷雨声歇,赵东林侍立在旁,默看寝殿内的圣上,一时负手走到窗下,望着殿外御阶雨水倾流,看着神色沉静,两节手指却总忍不住扣扣窗棂,一时慢步踱至花觚前,赏看晚间宫女新插的鸢尾花,抚抚这朵,抚抚那朵,渐将几朵鸢尾花掐得不成形状,如此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在听到推门声响、环佩声近时,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榻边,拿起枕边一本书,倚榻翻看,神情那叫一个沉凝专注、古井无波。
最后一道雕花隔扇被拉开,赵东林见楚国夫人在宫女引领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略一挥手,领诸侍退下,亲手阖上隔扇门。
澄金砖地平滑如镜,霁蓝釉描金海水云龙瓷瓮里的雕镂冰山,缓缓融滴成水,鎏金风轮款送着冰山凉风,混着掐丝珐琅三足香鼎吐送的龙涎香气,熏染地满殿清凉芬芳,袅袅缭绕至为金钩挽起的榻前帷帐处、锦褥铺陈的宽阔龙榻前。
温蘅朝倚榻看书的大梁天子跪下,再一次求请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臣妇兄长蒙冤,请陛下明查。”
皇帝早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一直绷着没抬头,此时听她开口说话,才不再拿乔地抬眼看去,结果却是一怔。
他只是让赵东林安排她沐浴更衣,没承想这家伙按着妃嫔侍寝规制来办了,皇帝看她身形轻纤地跪在那里,薄软轻透的浅粉色裙裳,如烟如雾地拢在身上,冰肌玉骨隐约可见,倾髻如云,碎苏如雨,妆容一如妃嫔秾艳,但却衬得她气质愈清愈淡,想叫人将她紧拢在怀中,碾碎这清淡如冰的表面,让她的双颊真正红艳起来,明眸似水,娇嗔妩媚,就像春风满月楼那夜一样。
皇帝想得心热,面上依旧淡淡,信手搁了书卷,下榻扶她站起,“夫人起来说话。”
温蘅见圣上始终不回复她的求请,既不答允也不拒绝,就如未闻一般,默了默道:“……那夜在南薰馆,是臣妇不识好歹,只要陛下愿缓停臣妇兄长的斩首之期,还臣妇兄长一个清白,臣妇愿……”
她顿了顿,藏于袖中的手暗暗攥紧,垂着眼道:“……愿与陛下,做一夜夫妻。”
皇帝却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够。”
温蘅惊惶抬头,见身前的年轻天子眸光幽亮地凝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一夜不够,朕要一生。”
饶是温蘅心里已料想到今夜会发生什么,已做好了为救哥哥豁出一切的准备,也不会想到圣上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惊怔地望着身前的圣上,见他微微低首,几是贴面地靠近前来,炽热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嗓音轻低,如噙诱惑,“夫人肯吗?”
素白的指甲几要掐进掌心,温蘅僵站着说不出一个字,皇帝缓缓站直身体,一如那夜在南薰馆道:“朕不着急,夫人慢慢想。”
他重又踱回御榻之前,拿起那本书,倚榻翻看,温蘅如石雕木偶般,怔怔望着倚榻看书的圣上,耳听着殿角铜漏之声,一滴又一滴,昭示着时间的无情流逝,宛若在催魂夺命,滴滴落进了她的心里,不断上涌,令她如陷深渊,越发呼吸困难,似将要窒息而死。
皇帝双眼盯着书页,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听着她无声地站在那里许久,终于一步步地,挪近前来。
皇帝继续不动如山,连眼皮也不抬一抬,如此又过去片刻,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解衣细音,眼角余光处一道浅粉色的艳裳如花般绽放落地,眸中眼珠终于忍不住提溜着轻转了转,抬起眼帘,见烛映红纱的滟滟流光中,美人如玉,她雪白的身子靠近前来,一只冰凉的手,也抚握在他手臂处,轻轻道:“这是臣妇的福气。”
第33章 紫夜
“……侯爷”,长青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夫人会喜欢这个吗?”
之前侯爷每经过一地,就吩咐他去置办当地有趣的风物特产,等着留京送予夫人,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葡萄玉浆……这一路零零碎碎加起来,各地风物特产,已经装了满满两箱,瞧着都是女子会喜爱的玩意儿,可是来到这武威城后,侯爷竟突然“别出心裁”,白日里处理完公务后,夜里携他策马往城中西街去,请人订做一把匕首?!!
是,这武威城西街里是隐居着一位名为徐焱的冶兵大师,十余年前名满天下,他打造的匕首,定非凡品,可是,再怎么不是凡品,也是冷冰冰的铁疙瘩一个,夫人是女子,温温柔柔,弱不禁风,理当与风花雪月为伴,会喜欢这样杀人见血的利器吗?!
长青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沈湛笑道:“这匕首不是送给我夫人的,而是为陛下订做的。”
他边缓缓驱马、边回忆着道:“我和陛下小的时候,誉满天下的徐先生,人到了京城,先帝闻听后,让军器监的顶尖工匠与他比试冶炼兵器,那些工匠都在徐先生面前,一一败下阵来,先帝想赐徐先生官职,留用军器监,徐先生生性旷达,不愿困身官场,婉拒了先帝的美意,先帝遂让他在军器监教授工匠三个月,并亲自为皇室打造一批兵器。徐先生打造的那批兵器中,有一把匕首,通体乌黑,锋利无比,先帝为之取名为隐光,特设了一场比武,让诸皇子比赛摔跤,最后胜出者,将赢得这把隐光。
当时陛下还只是位寂寂无名的寒微庶皇子,因为不能在比武中显露锋芒,一直故意输给其他皇子,我与一众宗室子弟在旁观战,注意到陛下是在有意保留实力,等到人都走后,故意激怒他和我打了一场,然后一起去了当时还是充媛娘娘的太后那里,沐浴更衣,浴毕,太后端了茶水点心来,我和陛下不打不相识,边吃边聊,言语间提到那把隐光。我说,陛下理应得到徐先生打造的那把匕首,陛下却说,隐光已经有主,有主之物,他不会染指,我便笑说,既如此,等有一日,我替六哥讨把徐先生亲手打造的神兵来。
虽然只是儿时戏言,但我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忘记,如今正好有机会与徐先生相见,兑现儿时诺言,岂能错过这次良机?!”
长青在旁赞道:“侯爷与陛下情义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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