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羡手中,原有一件藏于婴儿肚兜的告冤密文,那婴儿肚兜实属于她,那密文细写了当年的谋逆案,所牵涉的诬陷人员、假证由来,依着这密文循查下去,或能将这铁案推翻,查明当年真相。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她就不必将一生都困在现在的身份中,他与她之间,再无身份的枷锁,或有可能……
但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也将是对华阳大长公主的致命一击,为了明郎与皇后,他本意并不想杀了华阳大长公主,原想留她一命,这几年也一直在相对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想弄到见血的地步……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是洗清冤情,还是密而不发,他,就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至于温羡,他没有什么两难,此事密而不发,他的妹妹一世做着平安荣华的永安公主,于他来说,并不是坏事,此事沉冤得雪,他的妹妹,恢复定国公之后的身份,将永无隐患,于他来说,也是好事。
只要查清定国公谋逆案有冤,那他的妹妹,就不必时时如履薄冰,在某天身份突然被爆时,身处险境,他们温家,也就不会背上收容罪臣之后的罪名,只要他这个天子心里有数,此事揭不揭开,洗不洗冤,都没有什么要紧,温羡所要做的,只是先顺势将妹妹送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再抓紧时间,查明真相,将真相捏在手中,以防万一。
皇帝思量许久,轻声笑道:“裴相的眼光不错,这个温羡,若真娶了嘉仪,倒真能让他历任六部,往下届丞相方向,培养培养。”
赵东林在旁陪笑不语,皇帝笑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丞相这个位置,朕原是给武安侯留着的?”
赵东林将身子躬得更低,“奴婢只知伺候陛下,不敢妄揣圣意,更不敢置喙朝廷大事。”
皇帝懒得理这滑头,沉默许久,轻叹一声:“明郎不是相才,是将才。”
武安,武安,武安侯一系,本就是以武传家,代代从军,辈出将领,世代守护大梁江山,明郎的父亲老武安侯,便就曾兼任大将军一职,征战沙场,横扫千军。
起先,老武安侯病逝,世人皆以为明郎也将从军,继承祖辈父愿,但明郎却放弃武科举,去考文科举,不遵他母亲安排,进入兵部,而从他赐职,进入工部,令世人惊疑不解。
华阳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世人惊怔不解,而皇帝心里很清楚,明郎这是要他放心,许多事,他们心照不宣,无需明说,真真是肝胆相照,但如今,他们两心已离,为一名同时深爱的女子。
和离,定是她的意愿,明郎怎么可能主动如此,他怎么放的开手,这一和离,本就已对他怨恨极深的明郎,定将对他恨意更重,皇帝抬手拿起设在案前的乌金匕首,指腹抚过雕刻的“断金”二字,心头沉重,如压玄铁。
明华街沈宅之中,侍从进进出出,忙着搬运公主殿下的旧物,温蘅扶着父亲走至门外车马前,停下脚步,望着一路跟走过来的沈湛,一福轻道:“侯爷请回吧。”
沈湛道:“……我看着你走。”
温蘅不语,她转过身去,要扶着父亲上马车,父亲却僵站着不动,问:“要去哪里呢?”
温蘅柔声道:“我们搬到新家去。”
“那,以后还回这里吗?”
温蘅道:“不回来了。”
沈湛在旁听得心中一痛,见温父“哦”了一声,在女儿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后,见他沉默地站在车旁不动,怔怔地手指着他,奇怪问道:“他不跟我们一起吗?”
温蘅摇头,温父疑惑不解,“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他和我们,是一家人吗?一家人,不住在一起吗?”
温蘅道:“现在不是了。”
温父一下子晕晕乎乎,想不明白了,温蘅望向车窗外的沈湛,轻道:“我走了……以后,你多保重。”
沈湛勉强蓄起些许笑意,深望着温蘅,亦轻道:“以后,你也多保重。”
他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能再说,静看着阿蘅朝他微微颔首,手放下窗帘,车马粼粼远去,再也看不见。
沈湛折身回府,慢慢走回海棠春坞,坞内,再也没有她的倩影,留下的许多物事,都是他曾经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古砚紫毫,去夏离京时,为她特意购买的一匣匣各地风物,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还有,她出嫁当日,头戴着的珍珠花冠。
沈湛在桌旁坐下,手抚着花冠上镶嵌的颗颗珍珠,这样的扶触,上一次是在前年深秋,他回到京城,向圣上请求赐婚,圣上如他所愿,他快活地如至云端,回到侯府之中,即命人开启府库,亲自挑选花冠所用珍珠。
一颗颗圆润光华的珍珠,皆是他亲手挑选,他命人将这一斛珠,送至青州琴川,给她装饰花冠,心中拟想着她戴着珍珠花冠,嫁给他的情形,掰算等待着成亲的日子,每一天,都弯着唇晨起,每一夜,都是好梦。
纵是在心底拟想过千万遍,真正成亲的那一日,他挑开大红盖头的瞬间,眼前所见,仍是美得胜过他的想象千倍万倍,让他神荡心颤。
明眸似水,红烛流滟,花冠珍珠光华璀璨,映照得她容色皎皎,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他握着她的手,心道,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可这一生一世,仅有十五月之久,止于他的好母亲,止于他的好兄弟,以后他回来时,海棠春坞内,再也没有明灯亮着,她不会再坐在窗下,人影如花,等着他回来,夜夜,他孤独入梦,醒来时,身边衾枕严冷,再无佳人。
她留下了所有他曾送给她的物事,包括这顶她曾无比珍视的珍珠花冠,她是要彻底断了,可他做不到,他断不了……
沈湛将满桌的物事挥扫于地,朝外高喝,“拿酒来!!”
自与永安公主和离,武安侯便日夜酗酒,朝也不上了,官署也不去了,每日里不是把自己关在宅子里闷睡,就是在京城各大名肆中狂饮,一坛接着一坛,饮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中,被家仆背出酒肆,送上马车,运回家去。
这一日,夜半三更,武安侯府被人疯狂砸门,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醉喊声,门上仆从心里骂骂咧咧,以为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上武安侯府来闹事,抄了扫帚在手,打开大门,扬手劈打下去,却被人扣住手臂喝道:“大胆!!”
仆从定睛一看,喝他的人,是侯爷的近侍长青,再垂眼看去,那一手拿着玉壶春酒瓶灌饮的醉鬼,竟是侯爷本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跪地告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灯黑没看清,是小人瞎了眼……”
好在醉醺醺的侯爷,没空治他的罪,脚步虚浮地从他身边掠过,一边往侯府里走,一边醉声喊道:“阿蘅,我回来了!阿蘅,你在哪儿啊,我回来了……”
深夜岑寂、灯火渺茫的武安侯府,随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醉喊,灯光渐亮,仆从侍女们都被惊起,不远不近地围上前去,望着发酒疯的侯爷,面面相觑,轻声议论。
华阳大长公主也被惊动,她披衣起身,闻声至庭园处,见多日不见的儿子,醉醺醺地站在园子里的一架秋千架旁,簪发凌乱,不修边幅,身上的锦袍不知泼沾了多少酒渍灰尘,一手攥拿着酒瓶,一手抓着秋千藤绳,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道:“阿蘅,我回来了……”
侯爷新婚时,常与夫人在这秋千架处冶玩,有时两人并坐在秋千架上,看书说话,有时夫人款款坐着,侯爷在后轻轻推着,瞧着真是神仙眷侣,令人歆羡。
但再怎么歆羡,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夫人早不住在武安侯府了,如今,更已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殿下,不再是武安侯夫人,也不可能回来了,更不可能像从前一般,笑语回应了,侯府的仆从侍女们,心中凄然,静看着侯爷醉醺醺地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空喊,“阿蘅,我回来了……阿蘅,我回来了……”一声声地,飘荡在岑寂的春月夜上空。
第124章 二合一
侯府仆从侍女,见华阳大长公主近前,纷纷屏声垂首,退了开去,华阳大长公主走上前来,见她从前那个清贵自持、玉树临风的儿子,像个街头的烂酒鬼一样,手抓着酒瓶,仰首灌酒,酒水漏泼到了脖颈衣裳里,都似毫无所觉,一气将瓶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后,随手将酒瓶“哐当”丢开,人则愈发醉得双眸幽亮,胡言乱语。
“阿蘅……阿蘅……”他一声声地唤着,手抓着秋千藤绳,不解问道,“……阿蘅,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为什么生气?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你让我搬家我就搬家,你说我母亲待你不好,我就去找她理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你别不理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抱抱你,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明郎醉声嘟嚷着伸出双手,想去拥抱坐在秋千架上的女子,但秋千架上哪里有人,明郎倾身抱了个空,双腿一软,人也直接栽倒,面朝黄土,重重地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如一声闷雷,砸在这静谧的春夜里,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跳,怒骂左右道:“都死了不成,呆看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侯爷扶起来!!”
侍从们忙遵大长公主之命,围上前去,将侯爷扶起,架送到原先侯爷房里,伺候沐浴更衣,府中大夫,也紧着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为侯爷额头摔伤处,小心上药。
一通手忙脚乱的折腾后,诸侍奉命散去,华阳大长公主坐在榻边,望着榻上醉睡的儿子,一手轻轻抚过他额处的肿伤,望着他在短短几日光阴内,双颊竟有些瘦凹了进去,下巴泛青,面容苍白憔悴,心中一酸。
她捧了温水毛巾,放在榻边凳上,又取了镜台盒中的剃刀,捧着明郎的脸,小心翼翼地为他刮擦胡茬,擦净脸庞。
寂静无声的夜里,为人母的华阳大长公主,放下了平日里凌厉威严的一面,如天下间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安静地照顾着自己的儿子,时间缓逝如水,明郎长大的点点滴滴,也在她心头,如水流过。
如他的姐姐一般,明郎一直是个好孩子,文武兼备,孝顺母亲,直到遇见了那个温蘅,自此性情大改,连连忤逆她这个母亲,甚至还搬出家去,华阳大长公主回想明郎今夜醉酒,说是听那温蘅的挑唆搬离侯府,心中冷笑。
她早知道是这样,都是那个温蘅,在后面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令他们母子离心。
那个温蘅,骨子里就是贱根,表面装得温柔贤淑,可背地里,一肚子心机坏水,装得柔弱可怜,牢牢地抓住了明郎的心,让明郎唯她是从,她最知道这样的女子,是个什么货色,也最是厌憎这样的女子。
华阳大长公主想着心事,望着榻上醉睡的儿子,在榻边静坐许久,面上宽慈关爱的为母柔情,在见到明郎乌睫微颤、似要醒来时,瞬间收敛起来,冷眼静看着明郎睁开双眼,沉声斥道:“堂堂武安侯,为一个女人醉疯成这样,叫全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话,你父亲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活过来?!”
沈湛见是母亲,手遮在眼前,嗓音倦怠,“是……儿子无能……儿子无用……”
华阳大长公主原想斥他几句,就叫他起来把一旁温着的醒酒汤喝了,小心明早头疼,但见儿子如此颓丧不争气,登时气不打一出来,“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和离了就不活了不成?!”
沈湛只是喃喃道:“阿蘅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对于儿子与温蘅突然和离一事,华阳大长公主一直心存疑虑。
京城流言有二,一说是温蘅本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原先嫁与武安侯,就是为了攀高枝儿,假作恩爱,其实并没什么感情,现下自己成了高枝儿,也就不用攀了,遂一脚踹了武安侯,不受拘束地逍遥快活去了;一说是温蘅与她这婆母华阳大长公主不和,成日尽受闲气,从前温蘅只能忍耐,这下有了公主殿下的身份,不用再做小媳妇儿成日受气,遂与武安侯和离,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流言,华阳大长公主,也另有探听消息的渠道,她在宫中的“眼睛”,几日前,曾传密报出来,道温蘅在上林苑昭台宫中,亲口说与明郎之间,只是知己朋友,并无男女之情,先前种种,都是在演戏,如今认回母亲,有了身份地位,不必再演,遂与明郎商议和离。
演?
能让她的好儿子,从前被骗得成日绕着她团团转,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要了,搬出去住,如今被伤得成日里烂醉如泥,半点精神气都没有了,大半夜地叩门发酒疯,这叫二人之间毫无男女之情,只是演戏?!
温蘅那贱人许是真在演,可她这傻儿子是把一颗真心全捧出来了,捧出来又如何,被这可恶的温蘅,摔在地上,百般践踏!
儿子和离后不理政事、成日酗酒一事,她早有耳闻,但今夜,还是头一次亲眼所见,眼看着儿子这般伤心颓丧、自暴自弃,华阳大长公主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她冷冷望着榻上的明郎问:“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湛哑声道:“阿蘅不要我了……阿蘅她做了公主,就不要我了……她说她其实早就受够了,其实早就不想做我的妻子了,如今有了这样的身份,不想再忍……”
华阳大长公主凝望着明郎,暗思不语,沈湛轻道:“也许您从前说得对,是我看错了她了,也许我一直不了解她……孩子,孩子也留不住她……”
对于温蘅腹中的孩子,华阳大长公主这个该做祖母的,不但半点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些抗拒,那个孩子,生来体内流着他她母亲的贱血,说不定性情也会似他她母亲,就连那一双眼也是,一想到那孩子生下后,会用那样一双眼看着她唤她“祖母”,华阳大长公主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儿,如今他们和离了正好,至于传承香火的孙子孙女,明郎还年轻,会另有身份匹配、合她心意的世家女子,替他生下,那样一个卑贱之人的孩子,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想认。
她暗思着明郎今夜的醉酒言止,缓和了面色,轻叹一声道:“从前母亲对阿蘅,多有偏见,还是你劝着母亲一点点地改了,让母亲知道自己错了,阿蘅原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可现在,母亲正等着含饴弄孙呢,你们说和离就和离了,你还说什么看错她了,并不了解她,这叫母亲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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