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回在萧氏果园中,寻到一夜不归后的二人,颜喆就厌极了陆垣蛰。
仇根已经埋下,现在听闻敬爱的阿姐要与此人成婚,他如何不急,恨不得即刻就回到京城,去质问陆垣蛰苦心积虑接近他阿姐,究竟是何居心。
颜若栩低头看着信,抿嘴一笑,也不知陆垣蛰的脾气和颜喆撞在一起,该是什么场景,只怕屋顶的瓦片都能叫两人掀下来。
除夕前半月陆垣蛰去了一趟垸州,去将寄居在那里的姐姐陆雪涧接回。
对于陆雪涧此人,颜若栩非常熟悉,她上一世嫁入将军府时,陆雪涧已经入了道门做姑子,一个人守着青灯苦佛,吃斋颂经,完全不顾及世人的议论。
论起不顾世俗眼光,一意孤行的脾气,陆家这两兄妹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
陆雪涧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远亲的儿子幼时见过一面,以后二人一直书信往来,情窦初开便一往情深,女非君不嫁,男非卿不娶,本该是成就为一段佳话,谁之那男子害了急病,陆雪涧亲自去了垸州照料,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离去。
如果记忆不出差错,从垸州回来后陆雪涧就该嚷着出家了。
颜若栩见到陆垣蛰时他刚回京,满身风尘,手中提着一盒垸州的特产,是用糯米裹了梅花果酱的酥团,做工十分精致,在食盒中码了一层,边上还围着一圈梅花瓣。
陆垣蛰将盒子递给颜若栩,笑着刚想开口问她喜欢什么摆饰,陆府已经在布置婚房了,话已经到了喉头终究没有说出口,问了又如何,那婚房里又不是真的新人,还是别给她徒增烦恼了。
按照习俗,快成亲的男女上不该见面的,陆垣蛰将东西送到后,该尽快走才是。
他的脚步却像定住了一般挪动不开。
从屋檐下飘落了几片稀疏的雪花,凉风萦绕,将那白雪吹到了颜若栩肩膀上,少女在眼前笑得温柔,两眼弯成一双月牙,不偏不倚地戳在陆垣蛰心里。
他看得怔然失神,喉头动了动,眼睛有些发涩,本来道一声别就该离去的,却莫名的对着颜若栩伸出手,手臂在虚空中从颜若栩脸颊擦过,而后落在肩头,将上面的几片雪花掸开。
“公主,我该告辞了。”
陆垣蛰竭力维护着声音的平稳,波澜不惊地道别,转身走近寥寥的风雪中。
宫中的甬道窄而狭长,红墙被雪水濡湿,在寂寥的天地间格外触目,少年的背影挺拔而落寞,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颜若栩立在檐下,低头看着手中的酥团,半晌回过身去,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往前行。
晚间用晚膳之时,她还对着那方食盒发愣。
坠儿偷偷叹了一口气,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萧彦臣所率领的大军终于归来,大军暂且驻扎在城外,待太子出城亲自去迎接。
一个身影悄悄摸出军营,骑了匹骏马一路狂奔,向着皇城的方向而来。
颜若栩已经得知今日大军归程的消息,刚刚梳洗完毕,就听见院外一阵脚步疾行,坐在梳妆台前往外看去,一抹黑影从门外蹦进来,带了一阵凉风。
“阿姐!”
颜喆一声戎装,在颜若栩面前叉腰而立,在边城待了半年,少年明显黑了许多,眉梢多了块指甲大的疤痕,生生带出几分粗粝气息。
坠儿也欢喜得很,急忙端上茶水,盈眶里盈满了激动的泪水,仔仔细细打量着颜喆,将他精神头十足,不由得放下心来,笑问道:“小侯爷饿不饿,小厨房熬了粥还做了小菜,小侯爷吃一点吧。”
“行!昨日后半夜大军才歇下来,我正饿了,好久没尝过阿姐这里的吃食了。”
颜喆扯开一张椅子坐下来,喝了口茶水,对正往外走的坠儿道:“最好上点荤腥的!”
坠儿回身福了福,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奴婢知道,小侯爷放心。”
待坠儿呈上饭食,颜喆吃饱了,抹了把嘴巴,目光幽幽地看过来,定定说:“我要去找陆垣蛰!”
颜若栩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将手中的粥碗往桌子上用力一方,喊住已经转身的颜喆道:“不许去!”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颜喆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入宫来见他阿姐,见过了阿姐,自然就想起那即将成为他姐夫的人,他便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要去寻陆垣蛰,亲自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颜若栩最知道他的脾气,他与陆垣蛰都是不好惹的主,两个人见面非闹出乱子来。
“这件事情是大燕的喜事,也是阿姐的喜事,阿姐心中欢喜的很,阿喆,真的不必想太多,我与陆公子情投意合是真心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番话颜若栩虽然说得面不改色,好像是肺腑之言,颜喆却完全没听进去,他收了步子,垂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诺诺道:“阿姐说得是,晚些时候大军就要进城了,我先回营中去。”
听了他的这番话颜若栩的心稍微安下来,上前帮他整理了衣冠,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你且去,阿姐稍后也会去城门相迎。”
待以太子为首的一行人到达城门外时,大军已经休整完毕。
萧彦臣高坐在马背上,远远地便下马行礼。
太子等人快步迎上前去,君臣相见似乎格外亲热。
颜若栩行在人群最末中,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后,她拢在广袖下的双手骤然握紧。
在进城的大军中,并没有颜喆的身影,他的军阶虽不高,可袭了父亲的爵位,怎么也该排在队伍的前列。
坠儿站在一旁也在左右张望,扭过头来对颜若栩疑惑道:“奇怪,为何未见小侯爷?”
颜若栩最后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冷哼了声,转身道:“随我来。”
今日天气实在难得放晴,陆家府邸中一片喜庆,下人们忙忙碌碌,年后是长公子大喜,婚事从现在便开始准备起来。
公主何等尊贵,嫁过来之后自然不能住在府中那偏院之中,而是重新修葺了前院一方宅子。
沈然生意做的杂,手下还经营着一间绸缎庄,为了婚事当天的体面,陆府要给下人们裁制新衣,正带着绸缎庄的裁缝们为大家量尺寸,忽而听见身后一阵喧嚣嘈杂。
管家慌张地跑进来,满脸焦急地道:“长公子!公子!”
沈然直起腰来一脸懵,门口处又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手中一柄晃晃长。剑,脸色阴沉,冷眼扫视着众人。
他觉得脊背嗖嗖发凉,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立刻对着里屋喊道:“倾戈,有人找你!”
陆垣蛰早听见动静走了出来,斜靠着门框,一只手摸摸下巴,懒洋洋看过来,笑道:“小侯爷来我府上有何事?”
话音才落,空中就划起了一阵凉风,沈然捂着胸口,瞪大眼睛看着颜喆提手就是一剑,不偏不倚,直直冲着陆垣蛰的心口而去。
陆垣蛰垂眸看了一眼,侧身躲过,再次抬眸眼底已经有了一抹戾气,他蹙眉错身站到了颜喆身后,低声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沈然暗暗道这下大发了,倾戈平时最厌别人以剑相指,这下不得打起来?
还没成亲就与内弟不和,以后还能过安生日子么!他也天生一个操心的命!今日陆如卿随太子去了城门迎接归朝的大军,府邸中无人能来稳住局面。
眼看着两人四目相对,战火一触即发,沈然也是病急乱投医,嚷道:“大小姐前几日不是回府了吗?快去请来。”
下人们如获至宝,立即准备去请人,可惜她一个闺阁小姐,怎么能安住眼下局面。
颜喆冷声道:“据说宣威将军有些神勇,可敢与我试一试身手?”
陆垣蛰冷眼相看,勾起嘴角:“我看没必要,怕伤了侯爷贵体!”
颜喆一口气堵在胸中,眼中怒火冲天,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话语。
“阿喆!”
第44章
这一声来的突然, 将院子中剑拔弩张的二人惊动了。
颜喆将剑收回,对着门外的女子垂下头,半晌恻恻道:“阿姐, 你怎么来了?”
颜若栩斜睨着气焰飞快消失的小侯爷一眼, 目光略过众人, 最后落在陆垣蛰身上, 她对着他笑了笑,上前温声道:“是我阿弟莽撞了, 我这就将人带回去。”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颇有些自责:“陆……公子,请见谅。”
颜喆忿忿不平地闷哼一声,心中很不服气,正要开口又被颜若栩一记眼神给噎回肚子。
他干脆“噌”一声见剑送回剑鞘中, 赌气先一步走出了陆府。
陆垣蛰先是怒,转眼想与一个小儿一般见识没有必要, 抱拳立在一旁听颜若栩说完后,回以一记苦笑,张了张口,轻声道出句:“无妨。”
眼底的怒气烟消云散, 看着那女子的背影时, 笼上一丝犹豫,像是求而不得的苦涩,又像是无能为力的懊悔,或者是情不知所起的谴倦。
今日为了出城迎接将士们, 颜若栩难得以盛装示人, 一袭淡色拢纱烟裙,镶嵌南珠的金步摇微微摆动, 唇间一抹桃色唇脂,美艳而灵动。
不知大婚那日嫁衣似火,锦绣红妆,会不会更加风雅袭人。
想到此处,陆垣蛰忍不住自嘲的笑笑。
“倾戈,出什么事了么?”
在下人们的通传下,陆雪涧姗姗来迟,待她来到院子中时,方才的那场风波已经平息下来。
陆垣蛰望向满眼都写着担心的姐姐,看她脸色还有几分病容,声音低沉地说道:“没什么,姐姐看起来身体还没有大好,回去歇息吧,真的无事。”
被屋外的冷风一吹,陆雪涧又咳嗽起来,从垸州回来后她便病了一场,发了几日高烧,直到如今也没有好全。
她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地微笑,纵然从周围的人,还有弟弟的眼中察觉出些不对劲,可见如今风平浪静,也就不曾说什么,由贴身婢女搀扶着回房。
这年的除夕格外热闹。
宴席上舞姬们献上了一曲霓衫舞衣曲,当真美轮美奂,如天上的瑶台仙子落于凡间。
古琴与羌笛之声交相呼应,汇集成一曲哀婉动人的乐曲,伴随着舞姬们看似是绕指柔,实则暗含力量的舞姿,渐渐浮起一股哀伤之气。
在辞旧迎新,炮竹声连连的除夕之夜,这首曲子有点不合时宜的滋味。
颜若栩端起案前金色的酒樽,里头的美酒在杯壁的映衬下也化作了淡淡的金色,她饮尽了杯中之酒,眼中有了几分朦胧。
上一世的这一年,萧彦臣所率领的燕军被狄人所击溃,这个除夕夜不似此次欢腾,父皇忧心忡忡,才令乐师演奏了一场凄清的送别之曲。
这次有了陆垣蛰出力,边城局势大改,可是年后发生的事情却令颜若栩担忧不已。
胡人领兵进犯,在洮阳爆发大乱,陆如卿临危受命,虽取得了大捷,而父皇与母后却接连离去,皇兄登上皇位,改国号为天旭。
颜若栩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颜黎,他同样有了几分醉意,眉眼微醺,唇角带笑,脸上常年苍白,今日因酒醉而拢上一抹绯红。
她很想开口问一句,究竟发生了何事,令你横行奡桀,残忍到如此的地步。
接着,她又扭头看了坐于堂上席位的父皇与母后,在心中暗暗道:“今生定要家人安康,得岁月静好,万事顺遂。”
炮竹声响起,铺天盖地说不尽的热闹。
除夕一过就到了立春,虽说到了秋日,那角落积蓄的雪却还没有融化干净。
冰雪消融,春寒料峭,天地还是笼罩在一片冰凉中。
一袭火红的绸布地毯从公主寝殿的门口一直铺设到了卧房,上头还有金丝点缀,技艺高超的绣娘在上面点缀了祥云和朵朵绽放的莲花。
给色漆器,绸缎还有金银器具摆在廊下,正等着装上陪嫁的木箱中。
天还未曾亮坠儿就将颜若栩唤起了,香炉里是芳香浓郁的灵犀木与玫瑰混合之气,幽幽一缕轻烟飘荡,满室清甜。
洗漱后坠儿取来了五色棉线,依照风俗为颜若栩“开面”,她望着自己侍奉多年的公主,想到今日她便要家人,眼眶竟然憋不住红了几分,想到大喜了日子哭哭滴滴没规矩,坠儿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狠狠揉了揉眼睛,继续手上的动作。
比起周围人激动的心情,颜若栩反而平静许多,她看着面前铜镜中自己的影子,纤细的手指在镜面上摩挲,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有些事情总不可避免,除了正面相迎别无他法。
徐皇后来得也早,昨夜她几乎无眠,夜里翻来覆去,想到自己的女儿执意要嫁给那个人,她就十分忧心,不满归不满,但还是勉强接受了,婚后驸马要是待公主不好,她定不轻饶!
带着一肚子假想的画面,徐皇后来到颜若栩的卧房中,见到坠儿正在为颜若栩挽起长发。
云鬓珠钗,是新妇的装扮。
徐皇后的心像是揉进了一把盐,又酸又痛。
颜若栩望着怅然若失的母亲,起身跪地对着母亲行了个大礼,温声道:“母后无需为儿臣忧心,今后我也会常常入宫来探望母亲,请一定保重身体。”
徐皇后抚摸着颜若栩的脸颊,眼眶蓄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婢女们围拢上来,有的为颜若栩佩戴发饰,有的握着眉笔描眉,还有的捧着鸳眼绣鞋,为其小心的穿上。
最后是华贵的吉服,颜若栩站起来张开双臂,由两个婢女为其床上那沉甸甸的婚服,头上一片红纱舞下,颜若栩只觉得满世界一片火红。
欢腾的喜乐被演奏成了一片无垠的海,波涛翻涌,在耳朵里一阵阵拍打着。
坠儿小心的在身侧搀扶着,颜若栩盛装红帔,踏着厚毯小心地,一步步往外走去。
她除了眼前的一帘红帔,什么都瞧不见,周身一片欢喜嘈杂。
每踏出一步,身侧的礼官就高喝一声:“美满合欢,佳偶天成。”
再一步又道:“三生缘定,缔结良缘!”
颜若栩一时分神,步子乱了一步,因婚服沉重,加上头戴凤冠不便低头看路,生生崴了一下。
这一下刚好行至了宫门,颜若栩往前一扑,赶巧扑在一方臂弯之中。
她急忙攀住那只手,看那袖袍上的暗纹锦绣,还有大红的底色,除了今日新郎,哪里还有别人。
陆垣蛰玉冠束发,婚服锦靴,如墨的双眸中淡淡的担心,扶着颜若栩道:“小心些。”
颜若栩低声应了,又由着坠儿扶着上了花轿。
大婚之日的繁文缛节数也数不尽,颜若栩木偶人一般被扶着踏了火盆,再握住陆垣蛰递过来的一根红绸,慢慢走到了厅堂。
帝后坐于上座,陆家父母坐于下,满院的红灯笼闪闪点点,烛火摇曳。
颜若栩的手轻轻搭在陆垣蛰的掌心,一双新人拜过了天地,新妇被送入了新房。
坠儿搀扶着她靠着新床边缘坐下,低低道:“奴婢就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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