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嗡嗡的说话声猛地停了,所有人像哑巴了一样,齐齐地噤了声。
林小千抬头一看,是苏惟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第三十九章
“什么花魁?什么异香?”苏惟冷冽的声音在竹亭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
长公主脸上有些讪讪的, 好好的雅集竟然叫人带偏了话题, 他们刚才从花魁讲到大将军千金为她赎身,从大将军讲到广文侯小公子横刀夺爱, 像市井长舌妇一样八卦来八卦去, 现在也不好去计较苏惟的语气。
其他人更是害怕的害怕,惭愧的惭愧, 一个个垂下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尤其座上几名女子吓得战战兢兢哆嗦个不停。
苏惟又提高音量, 冷冷地问了一遍。
本来憋着一肚子话要质问苏惟的林小千,见没人开口,只好自己出来打圆场:“大家不过讲些市井笑话解闷而已,王爷不听也罢。”
她这一解围, 长公主立刻投过来感激的目光, 其余人纷纷偷着抬眼去瞧苏惟的神情。
苏惟冰冷的眼神扫了一圈,沉声说:“常听人说, 有雅人, 有雅兴, 有雅事, 才算得上雅集。今日本王算是开眼见识了。”
林小千叹口气, 好声好气地解释:“雅集相会讲究率性天真,而不是专为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家随意聊些玩笑话也并无不可啊。”
长公主爽朗大笑几声,顺着话茬接了下去:“说得对, 古人雅集放浪形骸的比比皆是,我们敞开些说话,又有何不可?”在座的人都跟着点头附和起来。
新科状元李仲则安安静静坐了半天,这时忽然开了口,还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公主所言极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真敢夸下海口说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探听他人消息的,怕不是凡人是圣人了。再说,开局讲些秘事奇事,一来让人明白大事小情的曲折发展,二来是非曲直总是越聊越分明。”
其他人听他出来一二三的说教,心里直打鼓,生怕他一言不慎,惹得苏惟怒气更盛。李仲则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讲自己的歪理。
“你看,”他掏出一张纸来,“好比这一小报,虽言语直白粗陋了些,但讯息又快又全,执笔者更是立足公允,闲时读来也是有些裨益的。”
林小千定睛一看,他掏出来的是一份《广闻杂报》。
一直阴沉着脸的苏惟看清后,忽然绷不住扑哧笑了一声,李仲则被笑得手一抖,差点把小报丢出去。
其他人也是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这突然一笑是高兴还是生气,都纷纷去看林小千。林小千没注意苏惟的笑声,心里正愤愤不平地吐槽:不写大白话,不把爆点放大,你们能有这么爱看吗?
苏惟却把李仲则手上要掉不掉的小报夺了过来,扫了一眼之后,又塞回他手里,语气凌厉地说:“言语直白粗陋?”
李仲则还以为他是厌恶小报,赶紧转了话锋老实认错:“是用词俗艳,读起来荒唐好笑。”
“嗯?”苏惟鼻子里冷冷哼出一个字。
长公主摇了摇头,知道苏惟这是护短的脾气上来了,他肯定觉得自家媳妇做的事谁都不能随便批评。她故意哈哈笑了几声,打岔说:“这小报有些意思,听说京中公侯府邸家家都有,百姓官员几乎人人都在传阅。”
接受到长公主的暗示,李仲则立刻见风使舵又换了说辞:“好,好笑才让人更想读下去。每买到新的小报,不读上两三遍,我都不舍得放下。”
苏惟冰冷的眼神这才从他身上挪走,脸色也有了阴转晴的迹象。
李仲则长出一口气,消无声息地坐了回去,临落座前,和几位好友交换个眼色,随即一起同情地看了林小千一眼,心想:从今日见闻来看,齐王果然如传言一般阴狠多变,王妃却亲和柔顺,完全不是以往听说的骄奢跋扈样,也不知道她平时是怎么应付这位暴戾王爷的。
林小千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深刻同情着,见苏惟消了气,赶紧走过去拉着苏惟坐下,又捡了颗莲子送到他面前:“快尝尝,你亲手摘的莲蓬。”
李仲则和友人心里很是默契地叹了口气:可怜,堂堂王妃还得丫鬟一样低声下气伺候人,齐王妃真是不好做。
丫鬟王妃林小千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苏惟吃莲子,心想,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尊贵人,难得亲自动手做事,尝一尝自己的劳动果实,肯定得甜到心坎里。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一下手就挑了颗苦莲子,苏惟放嘴里一嚼,就觉得苦味直冲进唇齿喉咙里。他控制不住地皱了皱鼻子,见林小千目光里满是期待,硬是把表情都压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嚼了嚼莲子,硬着头皮咽了下去,对丫鬟王妃说:“甜。”
林小千立刻笑着又捡了一颗莲子给他,苏惟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绿了。
啧,看,把明媒正娶的王妃当丫鬟一样用,还甩脸色。李仲则几个人一直偷偷观察,最后得出结论:在暴戾王爷面前,齐王妃就是个小可怜。
硬吃下小可怜齐王妃挑的三颗苦莲子,苏惟还不知道,自己在干预朝政阴险狠戾之外,又多了一条罪名,无故欺压正室王妃。
闲聊八卦的事翻篇过去。长公主亲自主持,焚香插花,品评书画,雅集终于回归正题。
苏惟一直坐在旁边冷眼旁观,虽然自始至终冷若冰霜,但也不再借故生事,其他人也渐渐地自在了起来。
林小千笑容和煦地坐在长公主身旁,看着别人吟风弄月,时不时地点点头,心思却早飞走了。
进梅园前,李仲则就不顾身份,非要送她栀子花。在梅园里,他一直沉默寡言地躲在别人身后,刚才却忽然挺身而出,还故意搬出来《广闻杂报》,这是为什么?
原书对李仲则的设定,是表面白莲心里腹黑,完全不是不知世故的愣头青,林小千敢肯定,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她猜不出来。
再加上今天听来的几件事,林小千心里无数的疑团正撞来撞去,几乎要喷薄而出了。
回去的马车上,变成林小千闭目养神,不言不语。苏惟透过纱窗看着外面的风景,时不时地瞥一眼林小千。
林小千没有留意苏惟的动作,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现在一清静下来,她只想从头到尾地做个归纳分析。
苏惟也许真的有白月光,而那个白月光极有可能体有异香。目前已知罗楚凝和花魁娘子都天生自带奇香,苏惟和她们有过或多或少的往来。现在花魁娘子失踪了,难道苏惟是真的喜欢花魁,所以才想方设法调大将军去巡防边疆,自己好金屋藏娇独占花魁?
林小千越想越觉得心如刀绞,抬头看了眼苏惟,他正神情淡淡地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像世间万物都与他毫无关系。
她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忍不住主动替他撇清:花魁娘子在京城成名多年,他如果真的执着于这个女子,怎么会放任大将军摘走这朵高岭之花呢?何况穿书过来后自己曾经亮明态度,要和他以兄妹相处,如果他是单纯看上一个青楼女子,直接纳入王府就是了。
虽然,虽然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林小千撇撇嘴。回想穿书后苏惟对她的一贯态度,凭良心说,真的是越来越温柔体贴了,最出格的不过是逼她出门熏香戴香囊而已,而且从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另娶他人的想法。所以,花魁的失踪很有可能是另有原因?
还有罗楚凝和李仲则,按照书里的正常故事线,苏惟将来会和齐王妃一起陷害罗楚凝,李仲则才奋起反抗。这一切的起因,作者的描述不过寥寥几笔,无非是齐王苏惟想强取豪夺、齐王妃因嫉生恨的套路话。
但是,这真的是苏惟的动机吗?林小千打了个冷颤。
不对,关于苏惟和所谓白月光的说法,除了书里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其余全部都是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传言,而这些传言都指向一个目的,引导她嫉妒怨恨。
难道这是幕后黑手布下的又一重陷阱?古里古怪的李仲则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花魁娘子突然失踪,是否与此有关?如果她不嫉妒作妖,幕后黑手是不是不会收手?
现在真真假假,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林小千承认自己打脸了。原来大言不惭,说不在乎,说彻底放下的自己,在听到看到这些女人的是是非非时,真的是又震惊又心酸,嫉妒的心情都快压抑不住了。
你呢,你真的有白月光吗?那些温柔体贴,是真心实意还是骗人的假相?林小千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苏惟,正撞上苏惟偷偷瞥过来的视线。
苏惟尴尬地轻咳一声,先开口问她:“今日雅集上的人,你都认得了?”
林小千先是一愣,随后一琢磨,就知道苏惟为什么发问了,她故作不在意地说:“匆匆忙忙见了这么多生人,我哪里记得过来,再说你和皇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个不停,我全副精力都给你们劝架了。”
苏惟哦了一声,身子放松许多:“他们要么是朝廷栋梁,要么是文坛领袖,个个都算得上是通晓世情的人物,和他们闲坐了一整天,你难道没探听到什么消息?”
林小千心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张嘴就想把所有疑惑全问出来。她犹豫一下,还是谨慎地试探了一句:“最大的消息不就是花魁娘子的事么?她在大将军别院中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奇怪得很。”
“青楼女子水性杨花,说不定另攀上高枝,偷偷跟人走了。”苏惟语气淡漠,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林小千明显感觉到,听见花魁两个字时,他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林小千噘着嘴继续追问:“听说花魁娘子清高自傲,难得和大将军两情相悦,怎么会如此迅速地转投他人怀抱?王爷是知道花魁娘子什么不为人知的秘事么?”
苏惟眼神转向纱窗外:“你不是早早安插下探子,时刻紧盯花魁娘子的一举一动吗?她的事应该你了如指掌吧。”
林小千被堵了个哑口无言,云儿一直定期来报大将军别院的消息,花魁从来都是深居简出,几乎没有和外人来往过,她突然失踪,云儿甚至没有提前觉察到任何异常。
她猛地想起来,花魁失踪是在云儿送小报过去之后,难道……她急急忙忙地说:“广文侯小公子、花魁娘子相继失踪,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关联?”苏惟慢慢地把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没有再说话。
马车中,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林小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难道,真的有关联?她越来越一头雾水,想继续追问,却被苏惟身上的威压逼迫得开不了口。
两个人沉默对峙了许久,苏惟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慢慢消散了。
他幽幽地说:“你当初散布两人的消息,说是直击要害,现在小公子没有新消息,左朗酗酒颓废,花魁人影都没了。”
林小千苦笑着说:“也许这就是要害呢?”
苏惟没有直接回答,他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广文侯小公子,还有花魁的事,你的小报不要再插手了。”
林小千又愣住了,之前不还说我的小报我做主吗?现在把几件事串起来继续追查,说不定可以拨开迷雾找到真相,这人怎么又玩起霸道王爷的游戏,突然改了口。
她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听说花魁娘子之所以艳名远播魅惑众生,就是因为体有异香……”边说边紧紧盯着苏惟的神情动作。
果然苏惟身子一僵:“青楼为招揽生意,什么鬼话都扯得出来。”
见他还在强辩,林小千心想,猛药还得接着下,因此继续摊开了讲:“那一日去梁国公府上吊唁,王爷和罗家小千金说话,可闻到她身上的幽兰香气了吗?”
苏惟眼神一直没有看过来,嘴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香气?那一日敬酒的人不少,我多喝了几杯,只记得酒是上好的羊羔美酒,香气醇厚无比。”
现在,林小千可以确定,苏惟的确对女子香气非常在意,而且还光明正大地瞒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怕她嫉妒作妖?她已经不是过去又蠢又毒的那个人了啊。
看着苏惟闷嘴葫芦一样的态度,林小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天天什么都不说,还想阻止自己去查真相。
“今天人多嘴杂,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胡乱传话,说王爷对体有异香的女子情有独钟……”她真的豁出去了。
苏惟一只手紧紧抓住衣衫下摆,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嘴上却淡淡地说:“无稽之谈。”
“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想起来王爷常常叫我熏花香,佩香囊,我这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林小千早叫人捡回来那个香囊,当着他的面又系在了腰间,现在她重新摘下香囊,递到了苏惟面前。
苏惟看也不看,过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信我,我是为你好。”
林小千刚想反驳,他又说:“花魁也好,罗家小姐也好,在我眼中,和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一众男女并无区别。”
我该相信你吗?林小千没有底气地想。
苏惟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傍晚的日光透过纱窗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似乎打了一圈淡淡的光环,衬得他眉骨鼻梁比平时柔和许多,整个人都有了一种孤绝的温柔氛围。
回到王府,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有宫里的大太监上门,说是皇上急召。苏惟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林小千有些气闷,刚想喝口水,却发现水壶里空空如也,一滴水也倒不出来。这是怎么了?她今天派了文秋去云锦书肆对账,小丫鬟们就一个个的开始偷懒了。
走出屋子转了一圈,她没找到那几个小丫头,反倒撞见几个小太监,凑在一起兴奋地小声吵嚷。几个人一看见林小千,一下子没了声音,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齐齐低头道了声王妃好。
看着地上落下的一两枚铜钱,林小千就知道小太监们是在赌钱玩乐,现在她也懒得计较,任他们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一直走到后院大树底下,才见自己的几个小丫鬟正坐在石凳上,摇着扇子,磕着瓜子,叽叽咕咕地在议论什么事情。
瞧见林小千的身影,小丫鬟们立刻住嘴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跑过去,一个个陪着笑脸说:“日头刚下去,暑气还没散呢,王妃还是回屋里歇着吧。”
林小千气很不顺:“我想喝口热茶,这不来求你们了?”
见林小千面色不善,小丫鬟赶紧齐刷刷跪下来讨饶:“是奴婢疏忽了,请王妃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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