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韦家大少却怔怔道:“那万一谢安壮士断腕,舍弃了谢初九,回归正途了的话……怎么办?”
韦家家主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向了自己的二儿子,问道:“若是你的敌人攻击你身边重视的人,你会怎么想?”
韦家二少很干脆的回答道:“那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没错。谢安也会这么觉得,所以‘他’一定会救。
可是我们并非没有证据——我们证据确凿。谢安一向以严明公正著称,但‘他’若是真的大义灭亲,反而是自断臂膀——谁会喜欢大义灭亲的人?人们只喜欢护短的人。
‘他’的党羽们会为此心生警醒——‘出了事情,谢安不会保护我’。他们投奔‘他’,最初的想法,不就是想要个保护伞吗?若是发现自己选择的保护伞不会保护自己,反而可能会亲手除掉自己——他们会不会动摇?会不会慢慢疏远?
但谢安若是违背原则,救了谢初九——他就会失去民心!
一个好人只要做过一次恶,就不会再被人称颂。
一个圣人只要犯过一次错,就再也无法挺直腰板。
一个追求法律严明公正的官员,只要徇私一次,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正气凛然。”
“无论‘他’怎么选择,都必将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而且这时候,‘他’必定会疲于奔命,我们在此时戳穿‘他’的身份,就会成为彻底击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个计谋其实并不高超。
但有时候, 对付一个人的办法其实并不需要很多, 因为仅存的这几种,都已经足够有用。
多少英雄豪杰,天纵英才,最终都倒在这些并不高明的手段之下。
韦家两位少爷从父亲书房出来的时候, 心情都与进来前截然不同, 但有趣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思绪,却也截然相反。
作为后族, 作为谢籍唯一儿子的母族,在“叔终侄及”的可能性出现以后, 他们与谢安的立场便天然的对立了起来。
谢安越是优秀,他们就越是坐立难安, 谢安越来越受到倚重,他们就会辗转难眠。
这一次谢籍离国, 却任命谢安监国, 这其中蕴含着的意味, 几乎让韦家人一听到消息,便寒毛直竖。
两兄弟连忙赶回家中,与父亲商量对策,没想到, 父亲早已暗中策划多时了。二少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将要为自家除去一大劲敌,以后风光无限, 自可平步青云。但韦家大少不知为何,却有些难以兴奋起来。
他的步伐略微有些低落,慢在了大步向前的弟弟身后,等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奇怪的停下了脚步,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等他。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赶上前去。
“怎么了,兄长?”韦家二少不解道,“从书房出来,你就一直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这复杂莫名的情绪,他自己也理不清楚,就更别提告诉弟弟了。韦家大少摇了摇头,只道:“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些不安。”
“为什么?”韦家二少奇怪道,“难道你觉得父亲的计划有什么不妥?”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吧。”韦家大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道:“谢安书法天下一绝……今后,恐怕再难见到了。”
听见这话,韦家二少也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他才叹了口气道:“唉……也是,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与他终究是成不了朋友的。要我说,都怪那个谢籍!自己的儿子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偏要去扶植谢安,这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这话韦家大少没法去接,只得沉默。韦家二少心直口快,说完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圆。
两人瞬间都沉默了下去。
这时,后方忽然匆匆又跑来了一位侍女,见到两人站在一起,她连忙止步,端正仪容,朝着韦家大少弯腰行礼。
“大少爷,老爷让您回去一趟。”
此话一出,韦家两位少爷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韦家大少爷疑惑道:“父亲可说有什么事情?”
那侍女温婉摇头,只是礼仪得体,轻声细语道:“老爷没说,只让您回去一下。”
两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颔首告别。
……
韦家大少爷再一次迈入父亲的书房,瞧见那位两鬓斑白的高大长者正闭着眼睛,靠在宽大的红木椅中,像在养神。
听见声响,他睁开眼睛,瞧见自己的长子轻手轻脚,神色恭敬而略微不安的进来,这才轻哼一声,坐了起来。
“子雄。”他轻唤了一声长子的字,“刚才你听我说话,似乎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韦家长子韦彬,明明以文雅朗畅的“彬”字为名,字却是“子雄”。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影响了长相,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的秀丽,显得文质彬彬,只是嘴巴长得有些大大咧咧,稍微符合一些“雄”字——换乳牙时,他总是调皮的忍不住舔舐牙床,导致长大后有些龅牙。
此刻闻言,他低头嚅嗫道:“并无什么想法。”
可他的父亲却不肯就此放过他道:“你似乎对谢安有所同情不忍?”
“……并没有。”
“我也很欣赏谢安。”韦家家主直言不讳道:“若是换个立场,他绝对是我推崇备至的少年英才。你喜欢他,我不奇怪,以单纯的个人立场来说,我也很喜欢他。但是啊……子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们不能以单纯地喜恶来决定事情。你懂不懂?”
韦彬沉默了许久,才默然的点了点头:“孩儿……知道。”
“不,你不知道。”韦家家主喝道:“你抬起眼睛来看着我!”
韦彬虽然已经年近中年,在自己的妻女面前也是说一不二的威严无上,可是此刻在年迈的父亲面前,却仍然宛若孩童一般,被他突然严厉起来的语气,喝的身形一抖。
他顺从的抬起眼眸,却犹豫着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大约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和缓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房间中虚空中的一点,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谢籍也许从没考虑过要把皇位交给谢安?”
“啊?”
“他这些年来,对谢安极其放纵,几乎从未反对过‘她’的任何决定。好像极为放心和倚重,毫无约束,对于皇后和皇子却颇为冷淡。但是,仔细一想,他其实并未苛待过他们,若是没有谢安,他对皇后和皇子,最多也就是并不喜欢罢了。只是有谢安对比,就显得格外令人心寒。”
“但他难道不知道,传位谢安必然会激起一阵腥风血雨吗?”
“难道他不知道,若要谢安平安上位,必得先除掉我们吗?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见自己的儿子还一脸怔忪,不解其意,韦父皱了皱眉头,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就没有想过,也许谢籍是因为皇子年幼,只能先依仗自家子侄,谢安势大,可没他应允,绝无继位可能,他将谢安推出来,就是要我们坐不住!一旦我们与谢安开战,谢籍不仅可以一举为皇子免去后族势大的桎梏,还能同时削弱谢安的势力,避免权臣专政!一石二鸟!”
韦家大少蓦地睁大了眼睛,显然从没有想到这一层。可细细一想,又觉得极有道理——这才像是谢籍的手段!
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谢籍居然用心如此险恶?那,那我们何必一定要与谢安一战呢?不如达成协议,相安无事,谢籍也毫无办法,总不可能真的传位给谢安吧?”
见状,韦父似乎彻底失望了。他凝视着自己的长子,慢慢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与谢安,已经是不死不休,容不下任何犹豫与怜悯的局面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天真!”
韦彬悚然一惊,脸色一白,似乎想要争辩些什么,韦父却又举起了手,制止了他。
“这件事情,甚至不是以我们的意愿可以转移的。就算我们愿意,那些依附于我们的人,依附于谢安的人,岂能愿意?我们相安无事,荣华富贵,他们分到的汤就只有那么多,但若是我们有一方倒了,少了多少人和他们争抢?也许不仅有汤,还能吃肉!那些站队的人推着我们,谁想回头,谁要犹豫,就必然会被身后的人所先抛弃,撕扯,死无葬身之地!你还是不懂!”
听出了父亲的无奈,韦彬惭愧的低下了头,听见他又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准备两条路。”
韦彬顿时又愣了。
“两条路?”
“你要做好准备,是成为家族的弃子,还是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韦彬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现在,我会把你软禁起来。对外宣称你与我大吵了一架,事后你再写几封给谢安的信件,留存在我这里。看吧……若是情势不妙,我会把这几封信发给谢安,为你,为我们韦家,保留一线生机。”
这样壮士断腕般凝重的安排,让韦彬震撼到一时失语。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确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了——那是能掀翻无数庞然大物,可以令他瞬间失去所有,得到所有,直上天堂,直下地狱的风暴。
他声音艰涩道:“若是计划顺利……?”
“若是计划顺利,我会将你调离京师,”韦父苍老但并不浑浊的眼神,紧紧的盯着自己的长子道:“家主之位,将由你的弟弟继承。家族不会接受一个,对敌人心怀同情,而不是以家族利益为第一的家主。”
……
“是不是要降温了?”姚玉容看着打开的窗户,感受到了一阵凉风。“秋天真是奇怪,早晚凉快的都有些冷,中午偏又热的跟盛夏一样。”
闻言,一旁咬着葡萄的俊秀少年立马翻了个身,抱住了她。
他仰头把手里的一整颗葡萄囫囵吞下,拉出一条白皙修长的脖颈线条,然后趴在她的肩头,声音慵懒道:“这样呢?人肉暖火炉?”
姚玉容转头,额角的一缕散发,亲昵的摩挲进他的脸颊与她的额发相交处,少女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好笑道:“你别噎到了。”
“这有什么!”狌初九毫不在意道:“坊间传闻我还能空口吞黄瓜呢!”
姚玉容知道有很多编排他们的话语,不过她向来并不在意,也懒得去听,更没什么人敢在她面前提起。
可狌初九却偏偏喜欢自己去听,听来又要在姚玉容的面前去讲。不知道是故意逗她,还是在调戏她。
姚玉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的黄瓜?”
狌初九黑如幽潭的眼眸扫了一眼她的腰部,咧嘴一笑,“反正不是你的。你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姚玉容不服道:“我跟你讲,我掀起衣服说不定比你还大!”
狌初九一边不屑道:“我又不是没看过。”一边给她拽了拽有些松散开的领子,不满的嘟嚷道:“领子敞这么大还说冷,我看你就是想撒娇让我抱着吧。”
姚玉容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板起脸来,却又控制不住的微笑道:“自恋!”
狌初九却“嘿嘿”一笑,全不在意。他眉眼弯弯,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那你还喜欢我吗?”
“……”姚玉容故意默不作声的凝视着他,凝视了良久。
然而就算她一言不发,可在狌初九的脸上,她居然没有发现一丝动摇之色。
这么自信吗?
这让姚玉容忍不住有些好笑的搂住了他的脖颈,蹭了蹭他的脸颊道:“唉,喜欢。”
……
应该是狌初九吧?
望着渐渐临近的边境线,凤惊蛰的手指曲起,漫不经心的在马车窗框上轻轻的敲着。
若是有人要对她下手,这是最好的切口了。
九春分已经动身巡查全国,督办各地科举事宜,不在她的身边。而这些年来,她毫无发展什么心腹的意思,亲近的,能用的,只有那么多……
一旦有事,她能依靠谁呢?那些神奇的力量么?
那她可知道,有时候,起死回生的力量,甚至都无法动摇一个人想要致另一个人于死地的心?
凤惊蛰很清楚,她复活的能力不是没有限制的——
而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和而不同,朋而不党……
不知道是不是从月明楼那种污浊之地长大,害怕自己被污染被侵蚀,她和凤十六,似乎都有些矫枉过正了。
正直过头就是迂腐,温柔太过就是懦弱,自省太过……就是精神洁癖啊。
然而人非圣人,皆有私心——谁能完美?
想到这里,凤惊蛰感到有些好笑。
她以为她对外维护他作为“谢籍”的威严,关心谢璋的生活,一切都能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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