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争吵声愈来愈大,总算吵醒了在楼上休息的韩家人。
灯光接连打开,大吊灯折射下的刺目白线晃的人睁不开眼。
韩奶奶软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脸受伤。
“妈,您这是怎么了?”
见她脸色不好,韩父匆匆跑了过来。
韩奶奶语气虚弱,颤抖着手指向一边的云知,“她……她问她,之前偷偷翻墙出去也就算了。今天我看见她和陌生男人回来,于是多问了两句,结果人家不乐意了……”
韩奶奶说着掉下泪:“你说我这命怎么那么苦,你爸活着的时候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女人,现在你爸入了土,你又当着我的面把这孽种按在我身边。她吃我韩家的,用我韩家的,我们让她上学,让她好吃好喝,结果呢?她带回血淋淋的头吓唬我……现在又故意气我。”
韩奶奶越说越无力,泪珠子掉的一滴比一滴狠。
韩父差不多也听出是怎么回事了。
他拍着老人的后背不住安抚,着急冲云知说:“云知,你大半夜回来是不对,快来和大娘道个歉。”
云知高傲仰颈,站得笔直,没有半点要低头认错的意思。
韩父急了,“云知,快点。”
她收回视线,突然绕过三人,踱步向楼上走去。
韩父和韩夫人皆是一懵,还没来得及叫住,就见身旁的韩奶奶情绪失控,哭得愈发大声。
韩父现在是一颗头两颗大,也顾不上其他,蹲在她面前像哄小孩一样不住哄着。
楼下吵吵闹闹,楼上静寂无声。
云知径直回了屋,拉开衣柜找出自己来时那破旧的行李包,她刚来那会儿总共也没多少行李,两套夏装两套冬装,剩余的都是小零小碎。云知没有犹豫,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塞在里面,最后脱去身上衣服,换上了她那套不甚暖和的棉衣。
她拎着包,没有半点留恋的走出房屋,未曾想与开门的韩祝祝撞了个正着。
看着云知灰白的脸色,韩祝祝愣怔许久。
两人对视三秒,云知率先敛目,扛着行李下楼。
见她出来,韩夫人惊了,不禁倒吸口凉气:“云知,你这是做什么?”
云知静默不语的把自己的钱包手机掏出放在茶几,清透的一双眼定定看着韩父和韩夫人,逐字逐句说:“这里面有你们给我的零花钱,我一分都没动,手机电脑都是你们给买的,我也不要,还有那些衣服我都留在衣柜了。”
说完,云知深深一鞠躬:“我真的很感谢哥哥嫂嫂带我过来,也谢谢你们让我上学,但是你们一片好心我注定要辜负。”
她紧绷的双唇中满是固执与倔强。
“云知……”韩夫人嘴唇呐呐,突然觉得语言干瘪,无法说出一个字。
“我走了。”云知眼睛酸涩,心中更是孤寂的厉害,“学费那些我会在开春前还给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执意带我过来,但的确是你们改变了我,一切的好我都会记着,等我以后有本事了肯定还。”
她垂着头,把行李包往肩上托了托,大步向门口走去。
韩父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的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云知手臂将她拉回。
“云知,大哥不准你再闹!”
韩父表情严厉,哪里可见往日的慈和良善。
他对着云知命令:“现在给我回屋,马上。”
云知抿紧下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铁了心要走。
“别闹了!”韩父死死扣着云知的肩膀不让她继续向前,“你现在出去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和你师父交代!”
提及师父,云知肩膀一颤,慢慢静下再也没任何动作。
气氛骤然安静。
然而就在此时,韩奶奶冷笑一声,“你让她走,要是真出事,她那个师父也不会知道。”
云知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韩奶奶现在平静下来,笑得狰狞嘲讽:“你不就是因为她师父快死了,所以才把她接过来照顾……”
“妈!”韩父表情瞬变,“当着孩子的面儿,你别乱说话!”
“我哪里乱说话!”韩奶奶目眦欲裂,“当初是那个和尚亲自找上的门,你以为瞒着我就不知你们说什么了。你这个好人是做了,做得好,可你把我这个妈放在什么地步!”
韩父后槽牙紧咬,对着韩母大手一挥:“阿青,带妈上去!”
韩奶奶跟在韩母身旁没再说话,一双眼紧紧盯着云知,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撕裂一样。
“你妈丢了你,现在你那个师父也要丢下你,这就是你的报应。”
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语似毒蛇一样冰冷刺骨。
云知在原地僵愣成一座雕像。
寒意从脚底蔓延,缓缓向上缠绕住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丝毫。
那些话令人恐惧,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死死扼住,让她疼,让她无法呼吸。
云知眩晕,喉咙发苦发紧。
她茫然的看着脚下,又看着韩父的面庞。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叫她,但是云知听不到。
她的耳朵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就连神经都在此刻麻痹,只剩巨大的黑暗将她笼罩。
“云知!”
嗡的一下,韩父的叫喊传达耳畔。
“你不要听大娘乱说话,你先上去休息好不好?”
他揽着云知慢慢向上走。
云知身体僵直,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走。
最后她倏然停下,像野兽般用力挣开韩父的手,抓起桌上的包冲出寒冷的夜色之中。
“云知——!”
“云知你回来!”
韩父的呼喊注定得不到回应。
他头痛捏揉着太阳穴,正想着叫人去追时,韩祝祝一溜烟从上面跑了下来。
“伯伯您先打电话叫王叔他们,我现在出去追韩云知,看能不能追到。”
韩父愣了下,惊讶发现韩祝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
没等他点头答应,韩祝祝便顺着云知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第79章
这是个寒夜,冷风裹挟着碎雪席卷而来。
云知不觉得冷。
恐慌占据多数。
她背着包裹一路小跑,孤零零的身影被黑夜所吞噬。
“韩云知——!”
浑噩中,听到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云知脚步不停,四下寻找着车辆。
“韩云知,你等一下!”
韩祝祝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的拉住了云知胳膊,喘息说:“你先等等。”
她没有反应,甩开韩祝祝继续向前。
“我让你等等!”韩祝祝挡在云知身前,可在看到她的那张脸时,立马噤声。
云知在哭。
满脸的泪水。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麻木的留着眼泪。
韩祝祝喉头一哽,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精致的小手帕递了过去。
她没接,眼泪在睫上凝结成霜。
韩祝祝犹豫几秒,上前两步擦拭去她脸上的泪,紧接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钱包递了过去,“我知道你想回去看你师父,我不拦着你,这里面有几块钱零钱和一张银行卡,我不知道卡里还有多少,但应该挺多的。如果……如果你师父真病了,你可以拿着钱给你师父看病。”
云知颤抖着牙齿,冰冷的手倔强推开,绕过她只留下沙哑三个字:“我不要。”
韩祝祝追了上去,语语速因为急切而加快:“那你身无分文怎么回去?我不缺这点钱,大不了你回头再还给我。”
不由分说,韩祝祝把钱包强行揣到了她怀里。
看着口袋里露出的粉红色钱包,云知神色一凝,鼻腔生起酸涩。
韩祝祝见她棉衣单薄,整个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于是毫不犹豫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裹在了云知身上,“这个,这个也给你。”
“不用……”云知推搡。
“你穿着。”她手上力气加大,眼眶竟瞬间泛红。
韩祝祝压抑着哭腔,“我之前……我之前对你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对不起。”
云知没想到她会突然道歉,当下错愕。
“祝祝……”
她低柔揉了揉眼睛,“你可以坐飞机回去,你会坐飞机么?如果不会你就问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告诉你的。”
看着她红肿的双眸,云知轻轻点点头,张张嘴:“那我走了。”
“嗯。”
她绕过她,走了两步又停下回望。
韩祝祝站在了路灯之下,哭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云知感觉她们俩个人是一样的,是相同的,无依无靠,人世漂泊。
“祝祝。”云知哽咽喊了她的名字,往日柔软的声线被冷风撕碎成一片一片,“如果你见了路星鸣,你就告诉他……”
她死死攥着指骨,艰难发出声音:“一定要好好考上大学。”
云知不敢再回头,抓着包坐上了刚好经过的出粗车。
窗外夜景繁华,云知贴着冰冷的窗户,望着外面的寒星冷月,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在这座城市所经历的一切都结束了,都在此刻画下句点。
但以后不管身在何时,身处何地,她都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阳光沐浴的午后,路星鸣送入她口中的奶糖。
——很甜。
**
凌城的机场明如白昼,当云知去购票时却被告知已经没有了去C城的票,她又打车前往火车站,艰难买到一张1点发车的站票。
这是一辆长途车,环境脏乱差劲。
走廊狭窄,人挤着人,汗味与难言的臭味混合,有小孩在哭,也有人在笑,还有人围在四四方方的小桌前打牌。
云知抱着包站在车厢角落,沉默不言看着窗户外面幽邃的午夜。
火车呜鸣着驶向远方,云知疲乏,但眼睛无法闭合;双腿站得又酸又痛,却又感觉不到累。
一夜的时间漫长,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火车到站。
云知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火车站,远处的光晃得眼前发晕,她昏昏沉沉强撑着双腿向前走,那是家的方向。
从C城到怀月镇要坐汽车,共三个小时车程,之后还要找人送她进村,再从村子去山上的清心寺。
怀月镇有很多去村子的面包车,云知轻而易举雇了一辆。
路面颠簸,又因为刚下过雪的原因格外不好走,司机开的小心翼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她。
云知从上车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安安静静和木偶一样。
“你是了禅大师家的云知吗?”
司机突然问。
云知没想到怀月镇里还有人认得她,愣了下后低低嗯了声。
“回去看师父?”
“嗯。”
司机打开了话头,絮絮叨叨说:“这半月都在下雪,去村里的路也是这俩天才挖通的,山上的路估计更不好走,我要不先送你去村长那儿,等明儿化化雪再上去?”
“不用,您把我送山口就成。我自己上去,我从小都是自己上去的。”
她嗓音干哑的厉害,几乎听不出原本音色。
司机又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姣好的容貌一片黯然灰白,眼睛血红,整个人像失了水色的桃子一样,干瘪又没有光泽。
司机从旁边摸了瓶水和一袋面包递过去:“看你还没吃东西吧,垫垫肚子。”
“谢谢大叔,但是我不饿。”
她一脸固执,司机没有强求。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在怀月山外停下,云知礼貌道了谢,背紧背包爬上了山。
怀月山绵延屹立在天地之间,通往山顶的青石小路被厚雪覆盖,她踏上雪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路两边是茂密的山林,夏天时郁郁葱葱,幸运的话还能遇见长满新鲜野果的果树;她贪食,路过总想着摘几个吃,奈何个子太小,每次都是师父为她摘采,当她想多吃几个时,师父会告诫她:人要取舍有度,剩下的应该留给鸟儿;
山路难走,积过雪的山路更加艰险。
她走得不稳,还没到一半就摔了三次。
在摔第四次的时候,她爬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云知小时候不乖,不愿意被师父拉着走,也不愿意被师父放在背篓里,她总是跑跑跳跳在前面,让师父担惊受怕跟在后面。
其实她是会小心的。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让自己不摔倒;但是她知道师父在,知道师父会护着她,所以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云知慢慢从地上做起来,跌跌撞撞爬上山腰,总算看见了那座隐秘在山雾之中的寺庙。
悬在寺庙正中的牌匾已被风雪肆虐的破旧不堪,清心寺三个字残缺不全,木门破旧,杂草横生,于雪色之中显得破败又荒凉。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用纸巾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调整出一个笑,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师父,我回来啦——!”
云知呼喊声轻快,一如以往那样。
院中没人,祠堂的香火却旺着,佛祖正坐,一脸悲悯。
云知跪下虔诚地拜了拜,一路抵达后院。
这是个四合院,偏厅是杂房,朝阳的房间是她的卧室,旁边的小房间是师父的睡房,有缕缕青烟从里面冒出。
近乡情怯。
云知收起那点点不知所措,缓缓挪动着双脚登上台阶,吱呀声推开了门。
屋内生着的火炉依旧让人感受不到热气,这座房子比云知走的时候更加破旧。
她的师父正佝偻在地上向灶火里添加在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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