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承影一路上也发生了不少事,在乙清宗与无尽道派临近的镇子附近歇脚,也看见过漫天飘下的白纸,书信内容清晰,他觉得分外讽刺可笑。
只是他有些没脸见钟花道,也觉得……自己与吴尹差不多,都是小人一个,除了一身自以为是的道行,也于这茫茫世界,起不了一星半点的作用。
乌承影找到了当初遇难的村落,将消息告诉了羽族,自己没有出面,也让羽族别提他的名字,他知道只要放出消息,钟花道自有办法寻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她那样聪明的人,不会看得起他这丝毫的惭愧和补偿。
乌承影身上大半被淋湿,本想在那村落边上的小镇住一段时间,再看钟花道一眼,看她安好了,自己再去无尽道派,调查更多消息的,却没想到他在小镇一连住了数日,也不曾见过有红衣女子来过,两人分明就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却从未碰过面。
钟花道看见乌承影的那刹那,乌承影就发觉了视线,抬头看来,顿时愣住,一双明眸似乎闪着几分水光,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嘴唇,发现大堂内还坐着其他门派的人,硬生生地将声音吞了回去。
他是乙清宗的长老,这十一年来没少抛头露面的,九巍山的弟子与万法门的三位大师自然也是见过他,几人不知道乙清宗的现状如何,自然也不知道偌大的门派早就四分五裂,内里斗成了一团乱,更不知晓乌承影是被吴尹困住偷跑出来的,见他如此狼狈还有些愣神,然后三方起身,各自行礼。
唯有年岁小还不及少年的小和尚发现了乌承影进门时一道惊心的眼神,偷偷抬头朝楼上看去,看见一张意外漂亮的脸后,又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分外熟悉,只是钟花道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对他挑眉笑了笑,然后关上房门。
悟星心想非礼勿视,于是红着脸收回了视线,毕恭毕敬地跟在了两位师兄身后,与乌承影打了招呼后,见他面无改色地上楼,推开了那女子的房间。
暑气当空便是如此,大雨落下得快,停下得也很快,不消一刻钟太阳又出来了,清晨的阳光落在黑瓦屋檐上,似乎透着几分五彩的光,一楼的和尚与九巍山弟子都用过了早饭,便纷纷起身,朝无尽道派的方向过去。
客栈一时间人走光了,安静了许多,二楼一间客房内,钟花道侧过身子倒在了窗户边的软塌上,手上捧着书,不知何时将叶上离那带着几分慵懒却又认真看书的样子学出了精髓,不论入了房间的人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间,权当没看见。
实则又如何是真的没看见,毕竟曾经看上过他的容貌,还想着把人挖来瑶溪山收做弟子,毕竟曾经喜欢过他有点儿市侩耍小聪明的样子,还送他断玉萧,教他炼器之术以防被人欺负了去。
本想去临天峰的脚步,就这么被乌承影给绊住了。
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下,青石瓦片上长满了青苔,浸得湿润,落在阳台上的雨溅开一些,半粒砸在书上,晕开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乌承影终于没忍住开口,轻声说了句:“你……你还好吗?”
说完,他便自觉自己会收到对方的嗤笑,微微皱眉侧过脸,等着讽刺的声音传来,只是没想到钟花道异常淡定,眼未离书,嗯了一句:“不错,吃得好,睡得好,修道之路也颇为顺畅,说不定还长胖了。”
乌承影一愣,难得听到她这般调笑的口气,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以前。
以前钟花道便是这样,只是要比现在更加锋芒,她那一双眼只需朝人身上一看,便像是能将人盯出个火窟窿般,她喜欢与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若是得她看上几分,玩笑变成了调侃与戏闹,乌承影没少被她占过这些便宜,回想至此,他的脸色也好上了几分。
“之前你让羽族找我……我没去找你,你怪我吗?”乌承影问。
钟花道摇头,乌承影又说:“其实我来无尽道派,也是想帮你一些的,现如今修道界有些混乱,各自为营,早就没了以往的一派和气,你身份情况特殊,藏在这个小客栈中,也算不错。”
“我是在等人。”钟花道终于合上了书,她上下打量了乌承影几眼,这人早没了以往的光芒了。
乌承影并非大户人家出生,他与詹溯有些相似,却也不尽然相同,他们都是在市井长大,詹溯学大忍,乌承影学的却很小家子气,他以前什么都不懂,在钟花道跟前没少暴露过自己的弊端,吃醋、贪心、小心眼、占便宜等都肉眼可见地摆在了那双狐狸眼里,只是现下唯诺,少了许多灵气。
乌承影道:“当年……我并不知实情,如若我知道,一定会提前告知于你!”
钟花道摆了摆手,已经过去了,现在说了还有什么用?
不过能在这儿遇到乌承影,倒也算是一件好事:“除了你们乙清宗内的人,谁还知道你曾被吴尹关起来过?”
“无……无人了。”乌承影垂眸,实则当时乙清宗一片混乱,吴尹关了他之后也无暇管他,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所以他被关的消息一直未传出过关山,方才他在楼下,那几人才会对他颇为恭敬。
“既然如此,我想让你替我办件事。”钟花道松了口气:“吴尹如今是缩头乌龟,恐怕正躲在无尽道派不敢出来,既然世人都还认你是乙清宗的长老,便请你帮我一个忙,借着你长老的身份,入临天峰,替我看着一个人。”
“你是说……詹溯?”乌承影问。
临天峰毕竟是乙清宗境内的世家,气修一派,皆归乙清宗管,便如皇帝与在外的藩王臣子,表面恭敬还得做到,如若临天峰反,恐怕乙清宗内其他世家也要乱了,届时都不用她动手,几万气修弟子就能将临天峰给吞了,詹溯再狠,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乙清宗撕破脸皮。
“我要你看着目星。”钟花道知道詹溯道行比乌承影高,于是说:“带我信物交给目星,让她务必事事顺从于詹溯,这段时间你帮我看紧她,若有八、九分的把握,便带她离开,送去仙风雪海宫,如若没有把握,只需护她周全。”
乌承影张嘴便要说个好字,可又顿住,微微皱眉,抬眸看了钟花道一眼,只需这一眼,钟花道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笑了笑:“就这样,你还要与我说条件?”
乌承影轻声叹了口气:“自然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
“你该不会对我还余情未了吧?”钟花道说罢,右腿架于左腿之上,摆了个慵懒姿势,那双魅惑的眼直勾勾地朝乌承影看去,她本是一句玩笑,却没想到乌承影眉心轻皱,面上多了几分薄红,钟花道顿时正色道:“我有人了。”
“我知。”乌承影低声苦笑:“即便你独身一人,我也不奢求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学会你教的曲子,记忆也拼凑不全,所以只是想让你教我而已。”
第148章 吹曲
《踏云寻月》是钟花道曾谱的一首曲子, 专为断玉萧而成,实则她从未与人说过,她对音律这一方面倒是颇有心得,早年在瑶溪山还未当上山主的时候, 钟花道心想自己若有朝一日厌倦了枯燥无味的修道日子,就在长歌楼里寻个差使,躲在珠帘等的后头, 有心情了就给人吹弹几曲。
只是后来她当上了山主,倒是常常去长歌楼,只是不是去弹唱,而是听人唱小曲儿的。
叶上离也曾听过她唱歌, 带着几分女儿家摆出的豪爽, 加了几分柔软进去,唱了记忆中只记得几句的《江下游》。
但若说这世上知晓她对音律有些通晓的,恐怕就是她唯一曾手把手教过几分的乌承影了, 一曲《踏云寻月》用断玉萧, 她在乌承影的跟前吹过完整的曲子,只是乌承影当时已经是乙清宗的弟子,处处受限, 对音律也不算了解,听过想学也忘了, 再后来, 钟花道就再没找过他。
喜新厌旧这种事儿, 于当年钟花道而言是常有的, 乌承影常常在乙清宗修炼,有时为了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可以自由下山的时间,往往拼得很晚,可他的执着于钟花道的眼里,却成了枷锁。
钟花道一语道破,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的前半生,都是以市井中最卑微的小人而生,突然生命中出现了一些贵人,有些自满,也有些自拘,他怕惹钟花道不高兴,却又常常做让她不高兴的事儿,他想多陪陪钟花道所以争取下山的时间,可往往为了争取时间,又不得不提前离开。
如此反复,饶是再好看的人,钟花道也受不住,她当年对乌承影本就是一时兴起,觉得他好看,或许也有些想要看看自己一手带大的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的意思,所以陪乌承影玩儿的时间长了些,她没了兴趣,便不再让乌承影入瑶溪山的山门了,再后来她去九巍山与那些门派掌门世家家主坐而论道,认识了司徒十羽,便很快将乌承影抛去脑后了。
不过她也非绝情之人,当时乌承影还不过是乙清宗年轻一辈中的普通弟子,努力想要当上高等弟子的位置,就差一样顺手的物件,于是钟花道将当年遇见他时找到的月华金沙所练的断玉萧送上,手拿断玉萧的乌承影便时常能看到钟花道与司徒十羽出双入对了。
他与钟花道在一起时,钟花道也未曾隐瞒过谁,她身边的灵犀见了乌承影,也会笑着喊一声:乌公子。只是乌承影自己不愿说,怕乙清宗的人说他攀凤傍贵,怕别人觉得他一身道行皆是钟花道的恩赐。
后来见了钟花道与司徒十羽堂堂正正,即便分开了也无尴尬之色,乌承影就知道,他与钟花道的这段情,实则也是败在了自己的手里。
钟花道的花名,从这个,跳到了那个,似乎从未断过,但能与司徒十羽一般真叫人看在眼里的,少之又少。
有时乌承影想,她或许就喜欢有人陪在她的身边,就站在她身侧,光明正大的样子,只是他看轻自己,努力上争,为了能在乙清宗博得一席之位,哪怕知道乙清宗恐怕要对瑶溪山动手,也为了自己的未来,未报这个消息。
后来,瑶溪山就出事了……
钟花道没了,乌承影成了乙清宗的长老,岳倾川每年给他收许多器修的弟子,越是在外捧他为正统器修,乌承影就越觉得讽刺。
他知道自己不论如何,都是不配站在眼前这人身边的,哪怕真有一天让他当上了乙清宗的宗主了,他也没那个资格,就因为他的本心,从未正视过这一切,就因为钟花道说得对,他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凡事皆有取舍,一手想要权,一手想要情,却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时至今日,他也不求些什么,只是心中一直牵挂愧疚的人还活着,他高兴,只是十多年都未曾学会的曲子,他遗憾。
乌承影所求,不过分,只是钟花道总能从其中嗅出几分暧昧的味道来,可当下她能用之人太少,乌承影毕竟是小境界中期的高手,又有断玉萧傍身,让他去看着目星,保护目星,等她解决了无尽道派这边的事再将目星接走,实在是最好不过,她有求于人,也只能答应。
细白的手一伸,掌心朝上,乌承影瞧见,心头顿时微痒,也有些高兴,他从袖中拿出了断玉萧递给钟花道,自己端着板凳坐在了钟花道对面,一双眼认认真真地看向对方。
钟花道仔细看了一眼断玉萧,这么多年倒是被乌承影保护的很好,与她当年送出去时没有不同,只是下头挂着的穗子有些旧了,即便被好好保管,也褪了颜色。
钟花道掂量了手中的玉箫,再朝乌承影看去,那人眼中的痴恋有些过于狂热,看得她颇为不好意思,心里莫名有些心虚,满脑子闪过的都是‘偷人’二字,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玉箫贴于唇下,一口气抿嘴吹出,却是清朗脆亮的萧声。
乌承影知道自己恐怕又得忘了这曲子究竟是怎么吹的了,他自坐下认真看钟花道时,那双眼就从未在她身上离开过,清润的曲调入了他的耳,却入不了他的心,记忆闪过他们在迹云山中初次相遇之时,钟花道一席红裙坐在溪边洗脚,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水,两人相见,其实都被对方的相貌惊艳了一把。
乌承影后来才知道那是瑶溪山的山主,救他一命后,乌承影趁着钟花道休息偷了她耳朵上挂着的泪珠样子的红玉想要去市井换钱吃饭,却在半路被拦。他被钟花道发现偷耳坠,胆战心惊,钟花道却笑着说:“真是没个眼力见儿的,这玩意儿能比我堂堂瑶溪山山主还值钱吗?不过是普通红翡,型漂亮了些而已,你若想要钱,便喊我一声仙子,仙子给你变个大鱼大肉出来。”
他也是男儿血气方刚,被人这般调戏,顿时脸上挂不住,钟花道却笑得更为灿烂,好看得将她背后素水河畔的花海映着漫天红霞都给比了下去。
再后来,便是她用各种值钱的东西讨好他,逗他,还教他许多。
而今想来,乌承影有些羡慕过去的自己,从未踏入修道门派中,却万分笃定自己想要什么,自入了修道门派起,内心的坚守却一点一点被时间给泯灭了。
眼前的钟花道,似乎与当年在瑶溪山上反复调戏他的人并无不同,除了不再是一身红裙,那飞扬的眉,那明亮的眼,还有她于断玉萧的萧孔上按下的纤白手指,包括她侧卧在软塌上的懒散姿势,似乎所有得天独厚,都被她占了去,偏生的上天觉得她得到的太多,又让她失去了一切,却未消磨她的心。
一曲奏罢,乌承影回神,眨了眨眼后道:“抱歉,说句实话,我方才没认真听,你能再给我吹一遍吗?”
“你在耍我呢?”钟花道一挑眉,乌承影却笑了笑,笑得有些释然,他道:“真的,最后一遍。”
钟花道无奈叹气说:“这可是真的最后一次了,我心里隐隐不安,怕等会儿真真杀过来。”
乌承影一瞬没想起真真是谁,这一回钟花道吹曲,他倒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着,就怕有这回真的没了下次,只是曲子到了后半段,钟花道突然手指一顿,乌承影回神,忽见她将手中断玉萧往他怀里一丢,摆正了姿势以裙摆遮住未穿鞋的双脚,理好了头发后如临大敌,抿着嘴皱着眉,对他瞪了一眼道:“走走走!快走快走!”
乌承影见她如此惧怕,第一反应便是有危险,立刻站起身来挡在她前头双目四顾,钟花道瞧这人还离自己近了,恨不得一脚给人踹走。
乌承影只闻见窗户外的风中吹来了一股凉气,带着若似莲花的香味儿,由远至近,接而眼前一白,整个人从桌上翻身而去,打翻了桌面上那半盏隔夜的茶汤,重重地撞在了门上。
动静不小,钟花道却慌了。
乌承影捂着心口位置,险些喷出血来,只见刮进窗户的风中似是起了白雾,白雾逐渐凝成了一个人的身影,叶上离面容在他眼前出现的刹那,乌承影便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捏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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