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君在床榻躺了一个冬季,入春的第二日,身体彻凉,只留了一封信,引仙琴留给叶春。
雪海宫皆知引仙琴为何物,唯有历代宫主才有资格触碰,辛君留引仙琴时,或许并非想让叶春当雪海宫的宫主,可叶春拿起引仙琴的那一刻,便认定了接管宫主之事。
自辛君离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再没笑过,长生阁内挂着两幅画像,正对着她的床头,睁眼便能看见。
叶春成为仙风雪海宫宫主,还有两位长老愿意捧她坐稳这个位子,各派来贺时,对于叶春的身份也众说纷纭,雪海宫内的事从未有一句对外传出,只有向风知道各中隐情,他再见叶春时,她又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雪海宫众人都发现了叶春的改变。
她不再咋咋呼呼,变得处事有度。
她不再爱玩爱闹,变得沉稳疏离。
她学尽了礼仪,刻苦修炼,生怕自己低微的道行会给仙风雪海宫丢脸,甚至在她生下叶上离后,便狠心将他交给了当时的长老照顾,自己打理宫中事物,偶尔才去看叶上离一眼。
叶上离的修道根骨极佳,雪海宫上下都万分欣慰,叶春成了一个合格的宫主,便当不成一个合格的母亲,对外,她说叶上离是她的弟子,对内,她也没让叶上离叫过她一声母亲。
年仅几岁的叶上离,便乖巧懂事,集雪海宫上下期望于一身,他果然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便达到了他人所不能及的境地,而这十几年内,叶春每夜都在长生阁内擦琴,引仙琴叶春从未弹过一次,仙器认主,第一次落在叶上离的手中,便成了他的法器。
叶春操持着雪海宫,心中其实一直也未放得下辛君,久积的病症一次爆发,于叶上离二十那年,追随辛君而去,她离世前,看着叶上离的脸,看着他这么些年的成长,总能在他身上瞧出辛君的影子。
叶上离与辛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叶春濒死之时,认错过一次,那时她迷迷糊糊,拉着叶上离的手喊他一声‘辛君’,委屈地说了句‘我好想你’。
都说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会在脑海中看尽自己的一生,叶春临死前看到了许多画面,前半生仿佛是一场他人戏剧,而她的一生,睁眼时是为辛君起,闭眼也是为辛君。
叶春问叶上离:“你这一生,可有何后悔之事?”
叶上离摇头,叶春道:“我却有悔,也有愧。”
悔没能早一些发现辛君的不对劲,好多陪他几日,愧她分明答应了辛君在他死后代他去玩儿他们曾说过要玩儿的,看他们曾说过要看的,可她却一生留在了雪海宫,未踏出云深处一步。
她怕自己闭眼后见到辛君,那人会怪他,却也期待着自己闭眼后,当真有个虚无境,辛君在那里等自己。
“上离二字,是他给你起的,真字,是我给你的。”叶春长叹一声:“修道之路难,人生之路却更不易,我给你取名‘真’,不但是要你以真示人,无愧于人,更要你无愧于心,不悔才无愧,若你日后碰到……碰到任何事,任何人,皆不负真心,即可。”
叶春走时,并未对外宣扬,唯有向风一人知晓,特地来了仙风雪海宫哀悼,他见叶上离时顿时愣住,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在叶春的牌前苦笑了三声,叶春的遗物中,有一些是给向风的,她死前忆起的画面中,包含了苏江月那十九年的影子。
苏江月喜欢的梨花裙,叶春给了向风,也给了向风一封信,信中简单,寥寥几句,没提及他们的旧情,只说自己留了一子在世,或许将来会遇上难题,若向风愿意,便帮,若不愿,就算了罢。
后来乙清宗的宗主过世前,有意将宗主之位留给向风,向风却推脱了去,拱手让给了詹楚,他自己在乙清宗找了一块清净地,回想起自己一生都在为乙清宗诸多事宜奔波,而这些他所追求的名利,却害他失去了更多东西,向风爹娘过世时,他不在身边,叶春走后许久他才得到消息,乙清宗里的几十年,就像是从未为自己活过一般。
他找到了斑竹林,盖了几间小茅屋,隐士独居,成了世人口中的风竹仙人,再后来,詹楚当了宗主后没多久,便因为心性不纯,错走一步,送了自己的性命,再然后岳倾川当上了乙清宗的宗主,向风也未离开过斑竹林。
于向风而言,叶上离之于他,是叶春的‘托孤’。
于叶上离而言,向风更像是叶春弥留之际回想起的过往,为她守了几十年不再婚娶的错过,所以,他时常会对向风多加照顾。
雪海宫内年长者,知晓叶上离的身世,只是年长者在短时日内相继离世,而今知晓他身份的,也只有幼时因为根骨佳,被叶春收为弟子的元翎霄。
长生阁落了灰,不再有人居住,辛君的骨灰撒在了雪海宫山下悬崖边随风化去,叶春的骨灰也如这般,她走过了辛君在雪海宫走过的所有踪迹。钟花道曾问过叶上离他可有喜欢的人,叶上离说有,他喜欢他师父,这种喜欢,即是尊师重道的喜欢,也是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挂念。
叶春于十一月初三离世,后来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入长生阁,将里面所有摆件都擦拭干净,去一去梨花树下的杂草,将屋内的两幅画拿出来晒晒太阳以免生霉,又或者那日下雨下雪,他就坐在阁内,什么也不做。
叶上离将自己的身世对钟花道交代清楚,马车轻轻摇晃走了一路,过了小镇,又过了城池,许长时间两人都沉默相对,钟花道靠在他的肩上,回想起自己在长生阁内看见的两幅画,心中酸涩。
也许叶上离自小便信这世间有真情真爱,与她不同,没有经历过糟心的童年。
钟花道轻叹一声,伸手抱着他的胳膊,又蹭了蹭他的肩头,叶上离的软肋一点儿也不有趣,反而听得让人有些同情他了,他的身世成了雪海宫中不能提及的秘辛,他也继承了他爹的相貌与才能,他自小的能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压力亦是。
不过他倒是与他爹娘都有些相似,虽看上去如他爹那般温和似水,守礼文静,可实际也有他娘的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否则也不会置雪海宫现下这般境地,只为救她了。
钟花道伸手轻轻拍了拍叶上离的心口,似是安慰地说了句:“你们一家子都是执着的人,遇见你算是我倒霉,大不了日后我对你好些,弥补你前几十年人生上缺失的爱。”
“卿卿姑娘呢?”叶上离问她。
钟花道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我什么?”
“你缺失的爱,能否让我去填补呢?”叶上离说后,钟花道突然觉得鼻头一酸,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却被叶上离看透,于是她伸手捂住了叶上离的双眼,有些无奈道:“不许用你的眼这样看我,就像是皮骨不留,被你看穿了似的。”
从入瑶溪山境内,前往瑶仙城坐马车不停不歇大约要五日时间,入瑶仙城后近瑶溪山,城内外的修道者明显比别处多了许多,乙清宗的占大数,其余便是九巍山的弟子,乙清宗内朴素的一辆小马车穿过街道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
马车略过长市,被风吹起的窗帘微微摇晃,钟花道一眼就看见立在城中的长歌楼,浮梦一生的香味儿又飘出了十里地,今日离了瑶仙城,来日不知何时能再归来,迹云山上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去了那里,也只能勉强躲过一时罢了。
瑶溪山并非所有人都欢迎其余门派的修道者,尤其是知晓乙清宗即将以器修弟子占领瑶溪山,好些客栈都开始赶人,街上偶尔能听见争吵声,曾经繁荣昌盛各派和睦,哪怕是妖修也能昂首阔步的瑶仙城,成了谁人都能欺负的对象,一片萧条。
萧条之中,唯有长歌楼兴盛不衰,若非有‘浮梦一生’好酒在,恐怕长歌楼早就被人推倒了。
钟花道心中略酸,推了推身旁看书的叶上离道:“叶真,你去帮我买坛酒吧。”
“喝酒无益于你的伤。”叶上离道。
钟花道伸手指着窗外逐渐靠近的长歌楼道:“我就要一坛,带去迹云山,不喝,闻闻便好,今日别,来日再归都不知它还在不在了。”
叶上离顺着钟花道的手看过去,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勾起,长歌楼内外与当年一样没有改动,变的是那时赤脚抱着八晶杖,坐在长歌楼堂内桌上喝得醉醺醺,随小曲儿起舞的人,现如今靠在他的身侧,依旧是只馋酒的猫。
眼看长歌楼便要过去,钟花道晃着他的胳膊,哼哼:“叶真,不买就真的过了,我不喝,保证不喝,恩公,叶神仙,叶大宫主,哎呀,真真~”
叶真啧了一声,一本书轻轻敲在她的额头上,钟花道吃痛地拿掉书,马车停在了路边,叶上离对驾车的车夫道:“去买两坛‘浮梦一生’。”
好酒买回,钟花道高兴地捧着一坛打开,尾指沾了一点儿半澈的酒放在口中舔了舔,记忆中的味道直想叫人大梦一场,便当这十一年来过往,皆是假象,瑶仙城的繁荣消散,酒味于口中淡去,钟花道再见眼前人,乖巧地封上了酒坛,继续靠在了叶上离的肩上,马车停了便走,穿过长市,直往迹云山的方向。
第109章 狐狸
迹云山与瑶溪山靠得并不算远, 瑶仙城后东行百里便能看见一条小河,顺河而下八百里,河流便会融汇素水河,素水河围绕迹云山一圈半, 而后流入大海,将迹云山彻底包裹在其中。
正因为迹云山曾与瑶溪山离得较近,而钟花道对妖修也不排斥, 所以瑶仙城内当时十个修道者,至少有两三人是迹云山出来的妖修,不过妖修之人也就只敢在瑶溪山内闲逛,若是去了他处, 还得守着本分, 谨慎行事,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被人以妖邪之名诛杀。
钟花道也曾为了灵石玄金多次去过迹云山,迹云山中的妖见了她有的绕道而行, 有的甚至还过来行礼, 大多对她友善,也有些修炼修生了心魔心性不定的会攻击所有修道者,不过当时那些妖修也打不过钟花道。
上次来, 于一年前,她在素水河畔以虎妖之身醒过来, 这次过来, 倒是与上回完全不同的心境, 上回急着走, 这回,还得请妖修收留她了。
马车过不了素水河,到了素水河畔便停了下来,赶车的人是仙风雪海宫的弟子,与上回白安相同,不得说话,等到叶上离扶着钟花道下了马车,又将两坛酒放下之后,那人便对叶上离行礼,驾着马车离开了。
钟花道眯着双眼看向逐渐远去的马车,问了叶上离一句:“你们雪海宫怎么那么多哑巴,莫非是你们宫中有些秘密不得外传,故而故意将弟子毒哑?以免他们走漏了风声?”
“于卿卿姑娘而言,雪海宫便是这样的门派?”叶上离反问,钟花道撇了撇嘴,将浮梦一生收入千云袋中,干咳一声:“可不是名门正派就不会做坏事的,那乙清宗还是天下气修之根,说自己拥有至纯修道之法呢,结果依旧出了许多沽名钓誉之辈。”
“是哑者难活,雪海宫给他们可以养家糊口的机会,也为他们治疗,十年内雪海宫会治好他们,让他们能正常说话,届时他们想走想留,便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了。”叶上离顿了顿,又说:“云深处最大的秘密,已经被你知晓了。”
钟花道颇为得意,抬起下巴瞥了叶上离一眼,若是换做旁人知晓叶上离是怎么来的,恐怕会闲传他娘与他爹俩不顾礼义廉耻,无视纲常伦理硬要在一起,辛君没有三媒六聘娶叶春,叶上离也成了‘野孩子’,可在钟花道这儿,她并不看重那些。
她对叶上离伸手,摆出一副等人来扶的架势,叶上离眉目浅笑,将她半抱在怀中,钟花道一瘸一拐地走道:“叶宫主可要注意了,日后千万别违逆我的心意,一次也不行,我嘴上可没有个把门儿的,到时候把你的身世传出去,你就等着全天下的人说闲话吧。”
“钟山主嘴下饶人。”叶上离无奈,说完这句又勾起嘴角,钟花道倒是觉得惊喜,没想到他居然也能陪着自己说两句贫嘴的话,于是深深地看了叶上离两眼,再收回视线时,素水河已在眼前。
站在素水河这边便能看见河对岸的全貌,迹云山上几乎没有花草树木,大多是玄金灵石堆砌而成,太阳大时明晃晃的能刺伤人眼,不过山下倒是有大片丛林,以供妖修生存。
从素水河到迹云山还有绵延百里之地,绕素水河岸的丛林顺着迹云山也饶了一圈半,现下野草丛生,碧绿一片,河畔另一边还生了许多合欢花树,临水的那棵最大,足有百年。
现下四月中,并非是合欢花开的时候,又才过清明,刚连下了几日雨,地面潮湿,长了许多野花出来,高于草坪,红黄蓝绿一整片,花海之中,偶尔有几只蝴蝶趁着春暖翩翩飞舞,有一只掌心大的,飞过素水河畔,直接飞到了钟花道与叶上离的跟前。
那蝴蝶掌心还有花粉,绕过钟花道,顺着叶上离的周身转了好几圈,然后停留在他的肩上。
钟花道微微眯起眼睛,朝叶上离瞥了一眼,道:“招蜂引蝶。”
叶上离:“……”
钟花道对着蝴蝶吹了口气,那蝴蝶才飞走,钟花道又挑眉:“它倒是聪明,恐怕再有百年就能修成人形,知道顺着迹云山找灵气最旺的地方待着,飞过河岸停在了你的肩上,啧啧,叶宫主此番入迹云山,真可能被精怪们拆吞入腹,吃个干净。”
“还请卿卿姑娘庇护。”叶上离顺着她的话说,钟花道高兴,笑容灿烂,眉眼弯弯,金色瞳孔几乎发亮,看向叶上离时道:“护你可以,得以美色来换,现在,先带我过河吧。”
叶上离在时,不舍钟花道花一分灵力,她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得调养好一阵子,叶上离带她过河之后,便让她留在河岸边上,自己找个可供二人休息之处,穿过花丛,又入了丛林,直至身影消失。
钟花道就坐在河岸边,靠着合欢花树,合欢花树枝繁叶茂,如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半边天空,钟花道伸手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腿,那里的狱火似乎又有要钻出来的迹象,她左腿上的火纹几乎爬至膝盖,看上去古怪得很,最无奈的是,当下根本没有取出狱火的办法。
这里花儿多,也很芬芳,若是目星在,肯定是不管不顾就冲入花丛中,然后摘了满手花儿还想往头上戴,蝴蝶纷飞,因有人靠近乱成一团,钟花道耳畔的铃声有些远,她知道此时靠近的必然不是叶上离。
眯起双眼,她朝花丛中看去,来者是动物形态,但绝非普通野兽,花丛压倒了一条小路,花粉簌簌落下时,钻出了一只浑身金棕色的狐狸。
那狐狸眯起双眼,歪着头看向钟花道,又眨了眨眼,似是不敢靠近,可也没离去。
“开灵后期……”钟花道一眼看穿,眼前之人对她没有半分威胁,于是以手作扇,扇了扇风,嘴角挂笑,对那狐狸说:“撞到了我手里,哼,等会儿正好给我做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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