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也是,经不住他磨,我前脚刚走,后脚,阿青还是让大舅帮忙办了手续,和外公一起回了乡下那片小果园去住。
除了多请了两个陪护搭把手帮忙,做饭的事也由阿青全权接管,再不让外公下厨之外,日子还是照旧过,倒没什么大的区别。
起先的那两年,外公的身体甚至一天天好了起来。
阿青说,但凡哪天天气好,他杵着龙头拐,还可以跟她像以前那样绕着镇子遛个弯,偶尔兴起,遛着家里那只大黄狗,去镇上公园,跟人下一下午的象棋,也没见身歪头晕,倒是心情乐得很,回家还嚷嚷着要做饭庆祝,被她拦下来,少不了要闹半小时脾气——也就顶多顶多半小时,有时还没到,他又自个儿凑过来,握着她手,小声的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青……我不该不跟你说话,你别生气。”
“生气的人是谁呀?”阿青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择菜,复又扭头假假的瞪他一眼,“你这还反将一军了,年纪越大,越满脑子坏主意。”
外公便笑,说是我,都是我惹你生气了。
他还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身边。
右手牵着大黄的狗绳,左手不时给阿青捏捏手臂,有时候他也犯困,就轻轻靠在她肩膀。
阿青嘴上哼着家乡的小调,手上动作不停,却从来不去吵醒他的美梦。
或许也因为,我想——因为外公的那梦里,能让他安睡的梦里,一定有阿青在。
*
在确诊脑梗之后,外公还能够有些许的好转,全家人都为这事开心得很。
表弟表妹年纪小,时间多,一放假便回去看老人,尽量陪在他们身边;我虽然离得远,一有空,也总不忘和阿青打打视讯电话:眼瞧着镜头里的外公不见瘦,倒是因为常常坐着、锻炼得没有以前多,又被阿青好汤好水地养着,常年清瘦的脸颊反还多了二两肉,心里也好受很多。
外公胖了,笑容多了,看起来慈祥不少,日子过得很是平和舒坦。
我总还记得,那时是冬天,一见我出现在镜头前,戴着灰色的毛绒帽,穿着一身暖洋洋羽绒服的外公,便笑呵呵地冲我挥手。
阿青坐在他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我俩聊天,偶尔也无奈笑笑,和我感慨两句:“你说你外公啊,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跟个小朋友似的,惦记着你们,一看见就傻乐。”
笑完了,又问我:“阿星,你看你外公的毛线帽好不好看?”
“啊?好看啊……”
“好看什么呀,你又哄我呢,”阿青忍俊不禁,“你外公说这帽子他喜欢,又天天烦我,总让我也给你织一个,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还是醉心LV啊,喜欢Dior的年纪,哪里会喜欢他这样土土的,他还不信。你倒好,也帮你外公说起话来了。”
外公听得直撇嘴。
摸摸自己的帽子,捏捏阿青的脸,他在旁边插嘴:“是很好看,你外婆做的我都喜欢。”
那时我们都以为外公的孩子气,只是老人们自然的衰老,一种久病后心智的回归。
却不想,偶尔感慨的话说得多了,原本都只当这是句无心笑闹的我,竟然也从某一天开始,真的……慢慢发现点不对劲来。
外公好像确实变了。
譬如,从前记忆力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的外公,竟然会想不起来我的生日,也忘了我脚踝上留了个伤疤,是因为小时候爱闹腾,非要他骑单车载我,结果把脚伸进车轮里,留了个月牙弯弯似的小肉块——他明明因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光是长大后劝我去做除疤手术,就说了好多次,可我重新在他面前,他却只满面茫然,反问我:“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譬如,外公的情绪会偶尔变得喜怒不定,前一秒还在很认真地听我说着大学里发生的事,后一秒,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言辞激烈地跟我说着:“阿星,要是有人敢在学校里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外公,外公要帮你把他们全都收拾了,你不要害怕,外公都会帮你!”,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涨红了脸,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间无所适从。
甚至到后来,我们视频的时候,只要阿青临时一有事走开,外公就会突然对着我莫名其妙的流眼泪,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我问他:“外公,你怎么啦?”
他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看着地板发呆。
等到阿青进来,反倒要问我:“外公这是怎么了?”
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敢擅自把想法往最坏的可能上想,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阿青,说着:“可能是最近没睡好,闹脾气啦。阿青,外公……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了,哈哈。”
那时我们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了。
大家都只以为是脑梗带来的神志模糊,越发耐心地引导着他,试图帮他克服那些困难,一看见他难受,便都哄着,帮着。我们都相信,只要有阿青在身边,他肯定是都愿意配合的,也都对医生曾经说的“继续好转”抱有希望。
是故,虽然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在还没有彻底影响到生活的前提下,阿青和外公还是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
一直到再过半年后。
直到他们在过年前回到上海,大舅带着外公去复诊,医生满面凝重地把阿青和大舅叫进诊室。
我们全家人,才在医生的宣告下,不得不去接受:原来外公不是“好像”越活越回去,而是真的变成了小孩子。
一病未去,一病又起——在我心里,一直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的外公,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也称老年痴呆。
医生言辞谨慎,唯恐触怒眼前这些看似朴素却家世斐然的大人物,到最后,也只是用一种通知的语气,很遗憾地告诉我们所有人:“他的记忆里会慢慢衰退,有可能会经常忘记在炒菜的时候放油放盐,找不到钱包,忘记锁门……再到后来,可能会忘记亲人,忘记朋友,生活上需要很多照顾,也会逐渐失去自理能力,情绪上没法自控。我们能做的只有减缓越来越严重的症状,至于根治——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虽然已经有了特效药的推广,但是考虑到纪先生本身患有脑梗,现有的情况,实在不适合强效药物的干预,有可能反倒会导致病情的恶化。所以,我们在经过专家会诊讨论之后,还是不太建议使用这类药物,只能还是寄希望于医院和家人方面配合,进行保守治疗。”
“整个症状大概会持续几年?”阿青问,“……我的意思是,在他已经患有脑梗的前提下,这个病对他的寿命,有多大的影响?医生,可不可以明确的告诉我?”
医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纪先生今年八十五岁,哪怕在患病者中,也算是高龄患者,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很难作为参考数据,加上他本身还有脑梗的情况……我们没法担保意外情况的发生,只能说,妥善耐心的照顾,配合定时定期的保守治疗,或许能够适当地延长纪先生的寿命。纪太太,对不起。”
阿青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说:“我知道了,辛苦您。”
那明明是个年节,合该是大家都欢天喜地庆祝的时候,但是随着这份病情的发现,我们所有人的情绪好像都一下子崩溃了。
其中最崩溃的大概是大舅。
从小到大,外公就像是一座山矗立在他面前,是他的榜样,也是他的靠山。
无所不能的外公,让他即使是作为一个当之无愧的豪门贵子,也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娶他想娶的人,做他想做的事。
他或许永远也没法想通,更不愿意去想,原来外公也会老,有一天外公也会变成一个病人,一个没有好转可能的病人,他没有办法接受这其中的转变。
我想,大抵也正因为这样,在阿青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默默听着医生嘱咐关于照料病人细节的时候,大舅才会突然红着眼睛走出诊室,默默回到病房,蹲在外公的病床边。
舅妈没有走过去,拉着我和表弟表妹们站到一旁。
而大舅始终说不出话,只一直摩挲着父亲因为生病而不住发抖的手,脑袋埋得很低很低。
这沉默一直到外公摸着他的头,笑着问:“小谢啊,你怎么又哭了?”
也问:“是不是在幼儿园,你又跟方耀打架了,他打你了,爸爸去帮你出头好不好?”
好像某个闸口突然被打开,大舅忽然埋在外公的膝盖上,像失去了最珍贵宝物的小朋友一样,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爸,”他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方耀打不过我了,你不用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了,爸,我长大了,我长大了你就老了……可不可以永远不长大?为什么人一定要老?”
多残酷啊。
生老病死,遗忘和被遗忘,那明明是幼儿园的老师就得教会我们的道理,可是我们却要用一辈子来学会接受这一切。
我看见舅妈悄悄的别过脸去,擦掉了满脸哭花的泪水。
也看见阿青走出诊室,微笑着向送她出来的医生道谢,佝偻的背微微弯曲,紧攥着医生手臂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她扭头,看见我,也看见痛哭失声的大舅,怔了怔,回过神来,复才蓦地无奈笑笑。
眼底亮莹莹的阿青,冲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有眼泪流过她的眼角,又被她轻轻拭去。
——她冲我竖起手指,“嘘。”
*
确诊外公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之后的那个年,大概是我记忆里过的最沉默,也最平静的一个年。
外公倒是很开心,一直杵着他的龙头拐杖跟在阿青后头。
厨房里也跟,端菜上桌也跟,她在哪,他就跟到哪,一秒钟不见都不行,一秒钟不见,就扭头来问我们:“阿青呢?你们看见阿青了没?”
有时沉着脸,像是不认识我们似的;
有时又笑着,一把拉着大舅,问:“小谢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你妈妈呢?是不是又加班,没来得及去接你?”
他的生活并没有半点改变,依旧装满了从他少年时就喜欢着的人,一直到他的感官逐渐失灵,记忆斑驳又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还是写满了阿青的名字。
就像个抱着浮木不放的溺水人,阿青就是他最后对于世界的回应。
所以,虽然大家都已经默默接受,外公不再是那个强大又说一不二的外公,他再不能够像过去那样,在我们的年夜饭上做“总结陈词”,不再记得我们每一个人的喜好给我们夹菜,偶尔还会犯糊涂,譬如在发红包的时候,满头雾水的问阿青:“小谢和阿嫣,不是两个红包吗?为什么要准备三个?”
但是我们好像都还抱着一点熹微的期望:哪怕没有了外公这根顶梁柱撑着这个家,可是我们家里还有阿青,只要阿青还在,我们就还是一个圆圆满满完完整整的家。
阿青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从始至终,从外公得病到新的病找上门,她一直都扮演着一个平静的“安慰者”和“照顾者”的角色,她从来不对我们表现出任何过分的、难受的状态,很少哭,更多的时候倒是笑容满面的,跟我们说:“哎呀,老年痴呆不恐怖的,你看你们外公,变成小孩子也很可爱,是不是?”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平淡又温和,好像在她眼里,无论外公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似的。
——“你们外公一辈子过得太辛苦了,老的时候能重新做一回小孩子,多好呀。我会照顾他,那你们呢,就都不准哭,不准把他吓到了,知不知道?”
阿青说得温柔,也总能说到做到。
我还记得,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们围坐在暖洋洋的客厅里,听着阿青给我们讲起她年轻时候和外公的故事,后来说到大舅小时候的顽皮可爱,也说起我妈妈年轻时候是怎样的张扬热烈,又被我爸“勾走了魂”,一去不回头,爱得坦荡决绝。
外公听得特别的认真,偶尔还能想起来丁点细节,忍不住插句嘴,阿青也任由他说,从不打断,耐心地听他磕磕巴巴、说起自己记忆里的那一段。
那时我坐的近,所以大家都全神贯注听着外公讲话的时候,只有我余光一瞥,看得清楚。
外公说话时记忆也是混乱的,有时明明说的是我们的事,却认不出我们,看了“陌生人”便紧张,就下意识地往阿青身边靠。
阿青大抵不想让我们觉得难过,所以格外用力地,在背后悄悄拉紧外公的手,轻轻晃一晃,冲他勾勾小拇指——阿青跟我说过,她和外公每次勾勾手,就像是某种约定,外公总会这样就向她服了软,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外公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也就真的伸出小拇指,孩子气地和她拉着勾。
一拉勾,松不开手,外公就笑了,好像也不害怕我们这些“陌生人”了。
“我、我和阿青认识的时候,第一眼我、就喜欢她,我叫她小护士,不是因为不知道她叫阿青,是、因为,我怕她不记得我,总想显得特别一点。”
外公的脸上红彤彤的,眼角的皱纹都像是浸着笑似的。
好像故意想要讨人欢喜,讨一句夸奖一样,又孩子气地,偷偷在背后晃了晃阿青的手。
那么容易满足。
又让人莫名其妙的鼻酸起来。
从那以后,之后的每个寒暑假,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回家去,回我们家那块小果园,陪陪阿青和外公,珍惜着所剩不多的时间。
虽然外公后来已经越来越记不清楚人,又常常把我们家那几个兄弟姐妹记错号,可是我总还是不同的,毕竟是从小养到大,他心里总惦记着我,神志但凡有清醒点的时候,就常委委屈屈地催阿青,“阿星是不是到哪玩去了,怎么还不回家,阿青,我们要不要去找找?她会不会迷路了,回不了家?”
阿青每次跟我说起这茬,都是一副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在你外公心里,你永远是小孩,总怕你回不了家。”
我想也是。
所以,哪怕后来我回家变得勤快很多,不再赖在床上不出门,反倒学着要骑单车去镇上买菜,去给阿青买画买种子的时候,外公还是总不放心地颤颤巍巍跟出门来,坐在门口,非要看着我出门去,还得一个劲地叮嘱我:“你要路上小心看车啊,阿星,不要骑太快,要让着大车,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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