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怎么还是不理我?我是真的真的有很多礼物哦,都是为你准备的!”
病床上,背上插满仪器、而不得不俯卧的小男孩撑住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熟练擦拭着床脚、床头柜面的白衣女孩。
他咕咕哝哝,一分钟能说个几百字,小女孩沉默寡言,以不变应万变。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小男孩终于有些颓丧。
“小护士,你很不喜欢我吗?”
“。”
“可我妈妈说,我们是同龄人,我只要努力说话,一定能找到跟你的共同话题的。”
女孩依旧一声不吭,用力擦着地板上的灰渍。
或许是她不喜欢礼物吧,小男孩只得安慰自己,那下次等身体好些了,自己带她去游乐园,她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想归想,他的嘴还是停不下来,连珠炮似的往外蹦字。
“小护士,你知道吗,我妈妈常说,聂阿姨是照顾她的阿姨里最贴心的,我也一样,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女孩里最好的——虽然我出生之后就经常呆在医院里,妈妈生病,我也生病,我见到的都是病小孩,好多都死在我前面啦,哈哈。”
这孩子,没心没肺的。
女孩的无语都写在脸上。
小男孩却像是一点都没察觉,依旧说得兴致勃勃:“偷偷告诉你,其实我讨厌很多小孩的,比如隔壁病房的小球球,她上次背地里叫我怪物!我听见了!”
他有些愤怒地挥了挥小拳头。
想了想,又羞羞脸似的,转而不好意思地捂脸,“不过我很喜欢你,我还听见了,小球球说我是怪物的时候,你帮我说话了。”
女孩猛地抬头。
“哈哈哈,你害羞了呀小护士,”他指着她微微发红的小脸,乐得直笑,“你放心你放心,我只告诉你,我连妈妈都没有告诉哦!……她听见别人叫我怪物的话,也会伤心的。”
“但你不是怪物,是她们乱说话,错的人是她们。”
女孩纠正他。
认认真真,她第一次顺着他往下说话。
却还是眉心微蹙,好看的小脸登时有些皱巴巴地,像是紧成一团:“他们说话太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男孩咧嘴一笑:“没事,他们也没有说错。”
他努力指了指后背,被绷带紧紧缠住的两处明显凸起,“虽然胡萝卜爸爸出了好多好多钱给我治病,可是怪就是怪嘛,我的背是歪的,还有两个大瘤子哦,你看,我从来都没有坐直过,我老是往一边偏。”
“……”
“不过就算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也没关系哦!我已经长大了,我是个男子汉,妈妈说了,斜斜坐的男孩很酷!小护士,你觉得呢,我酷不酷?”
“……酷吧。”
“那你喜欢我吗?”
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这大概是他第1782次问出这个问题。
女孩无奈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为什么非得要我喜欢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
“我没有妈妈了,小护士,妈妈死掉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胡萝卜爸爸也跟着走掉了,他们不需要我了。”
女孩怔怔瞪大了眼。
“上次出院回家,我以为我和妈妈病都好啦,可原来,只是妈妈想回家了,可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我一个人回来了,妈妈死在家里了。”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思考,配上清秀稚嫩的小脸,平白却显得滑稽得很。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在医院里长大,见到最多的人,最喜欢的人就是小护士了。”
“如果连小护士也不喜欢我,那世界上就只剩下觉得我是怪物的人了,我不要他们喜欢我,我不稀罕。”
他红彤彤的眼圈,像是涂了一圈夸张的颜料,看起来更怪异了。
“所以小护士,你稍微喜欢我一下好不好?我有很多钱,妈妈给我留了很多礼物,我全部都送给你,你可不可以永远不要讨厌我,如果我死掉了,你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的人了。”
他还太小,不懂喜欢和朋友,不懂得到和失去,却早早的理解了死亡。
被人忘掉的话,像他这样不受欢迎的人,就彻底死掉啦。
女孩问:“如果我喜欢你的话,你就会觉得开心吗?”
“对啊,”他毫不迟疑,“我会觉得我是幸福的小孩!”
“也会努力配合手术吗?可能会很痛苦,要把你背上的脊……什么什么增生,全部割掉。”
“会啊!我会努力变成正常人,然后就像小怪物一样把坏人都咬死!”
“……你不是怪物啊,我都说了好多遍了。”
“哦哦,”他挠着头笑,“我不是,我也觉得我不是。”
女孩盯着他,很久很久。
末了,又重新埋下头,一丝不苟地擦着地板。
只有最后那么一两句话,轻飘飘的,飘到他耳边——
“那我也喜欢你。”
“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吧,下次再看见你的时候,不要是躺在病床上,我可以推你出去晒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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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都是二合一,更新稍微有点晚,大家也要每天开心鸭!
第二十一章 21
卓青的午睡时间终止于宋嫂的叩门声中。
她睡眼朦胧, 一边摸索着枕下的窗帘遥控器,一边懒洋洋地撑起半边身子。
直至自动窗帘徐徐拉开,傍晚夕阳悠悠洒落房中, 方才梦里被逼着道歉的满腹委屈, 好像还不上不下蕴藉喉口,令人尚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呆滞着神情。
只是怔怔环顾房间,摩挲着分外柔软的丝绸被面。
“太太……?”
好在,没等到回应的宋嫂, 复又隔着门轻声喊人,把她吓得一抖擞不说,神思也跟着瞬间回笼。
“厨房那边, 新鲜的材料都备好了, 现在六点差一刻,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煮菜了?”
煮菜?
六点差一刻?
卓青拍了拍脑门, 当即把被子一掀,趿拉住床边拖鞋。先急着冲进浴室洒洒水洗了脸,复才转身小跑两步, 直奔房门。
“咔哒”一声, 门被打开。
乍而四目相对,宋嫂冲她僵笑两下,伸手便要来搀扶, “太太, 您的腿……”
卓青回过神来,悄悄把下半截缠满绷带的右腿略略拖后半步。
“只要不动作太大,就不会特别碍事, ”一边任由宋嫂帮助,她又伸手, 指了指不远处的旋转楼梯,“先下楼吧,我睡过头了,再不准备该来不及了。”
毕竟,纪司予一向是个守时准点的人。
说好了要回家吃晚饭,那六点半必定按时到家。
可……话虽如此。
之前坐着轮椅,好歹有简单的升降器帮着上下楼梯,这会儿装着跛子,身边人又不是互相知道底细的纪司予,卓青每下一级,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有些过分考验演技。
闹到最后,不过下层楼,便耗去了十来分钟。
“那几道菜都是家常小菜,”平白被压了她大半体重的宋嫂,末了只得开口,“太太,让小李帮你做了就是,您这腿脚也不方便,要是万一在厨房里摔了伤了,还不得得不偿失。”
这话倒是说得亲热。
然而换了往常,知道卓青愿意“主动讨好”,她可是绝对巴不得把锅铲子亲手递到女主人手上那种人。不过是眼见着今天纪司予砸重金表态,便很快站明立场,跟着扮演起心疼人的老家仆罢了。
三年来,时时如此。
卓青擦了擦额头汗意,却没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机。
“我亲手做,是我的心意,”只是话音淡淡,暗藏警告,“宋嫂,你就不要扫我的兴了。”
话音落地,身边人终于噤声不语,只埋头把她搀到厨房。
刚一扶着人站定,便径自招呼那几个一旁闲聊的厨师:“太太来了,晚饭你们帮着打打下手。”
几人齐齐停下话头。
老宅人手虽不及檀宫那头的三分之一,但她卓青向在吃的方面颇为挑剔,是故,光是全职服务的厨师,便足请了三个:擅长浙菜的小李,精于西餐的老刘,以及最爱做甜品的王婶。
三个厨师,此时一并停下手中活计、扭过头来,见着她那半残不残的模样,更是满面不安。
最后,还是年轻胆大的小李走上前来,引着她往料理台走。
卓青失笑,一边在洗手池的水槽前,熟练地反复搓洗完双手,也不忘调侃:“怎么,怕我炸了厨房吗?”
小李没敢正面回答。
只轻咳两声,凑得更近,指着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几大类食材,“这个油豆腐塞肉,腌肉的工序可能有点复杂,太太,我给您讲一——”
嗯?
话音一顿,他怔怔看着眼前兀自围上围裙过后,当即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的女主人。
将那块猪肉细细剁碎,处理成肉糜,复又往里撒上点盐,味精,葱花,姜末,随即颇专业的加上些水、搅拌上劲。
如果不是平时见惯了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就是个寻常人家困于灶间的小妇人,为即将回家的丈夫洗手煮羹汤。
甚至不慌不乱,把控节奏,收拾好两锅一壶,打算把三个菜同时进行。
处理食材的间隙,卓青复又抬头,冲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待会儿塞好肉,大火焖好收汁……这些都是湖州的家常菜,我当年做的不少,你们就别操心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说话间,这头先把肉腌,仔仔细细塞进面筋;那头,复又把排骨焯水洗净,和冬瓜同煮;最后拌匀鸡蛋,银鱼下锅。
就连鸡蛋热油下锅时炸开的星点油水,也没把她逼退半步,倒是饭菜香气逐渐蔓开。
再过十来分钟,起先还不住试图从旁指导的小李,也逐渐没了声音。
只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神,两两疑惑:太太什么时候学的做饭?瞧着……还挺有那么个意思的。
哪怕卓青从始至终,在他们眼中,都只有如悬挂在高空、盈盈俯视人间的一轮满月。
可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站的最近的厨师小李,目睹她那不急不缓布置好一顿菜饭的全过程,也难免有短暂的一瞬恍惚。
后来和朋友们聊天中谈起,只感叹,原来纪家太太的矜贵娴静,但凡缓了棱角、平了清高,也不过甘心为了丈夫跻身灶台间,素面朝天,笑意温柔——实在让人很羡慕。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太太,”他说着,和身旁友人碰杯,“平时她也会笑,也对我们很好,可她好像一直都跟人隔着很远的距离,你能看的见,就是走不过去。但那天我站在她边上看着吧,就感觉,她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妻子,当然了,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当时我就想,结婚真好啊。”
朋友笑他:“有这么玄乎吗?”
“哈哈哈,说不太清楚,就是印象特别深刻。”
醉意渐浓,年过而立的厨师,慢吞吞撑住下巴发愣。
末了,却轻轻感慨一句:“可惜也就那么几次,后来,到我辞职离开纪家,都再也没看过太太下厨了。”
“想什么呢?她干嘛要天天做饭,请你们来当摆设啊?”另一边的女性朋友起哄:“天天洗手被烟熏,还不成黄脸婆?富家太太嘛,每天好好保养做美容就行咯。”
小李闻声,只附和着笑笑,两杯酒下肚,不再搭腔。
倒是醉意朦胧间,又有些郁卒地想: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的,太太那天做饭的时候,明明就是真的很开心啊。
比他在的那两年间,任何时候都开心。
谁能相信,从前别人都说,太太不怎么爱四少,当年是四少横刀夺爱,把太太从姜家媳妇变成了纪家媳妇,两人这才闹了很久矛盾——他也曾经这么笃定的认为。
可作为一个厨师,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那点微妙至深的爱怜,又怎么骗得了人呢?
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可惜,越是相信那样的太太,真的活在那副提线木偶般的躯壳里,就难免越是惋惜。
“太太离开老宅之后……”
他咕咕哝哝,傻笑着,说着醉话:“四少再也没有在家吃过饭,我们也失业啦,真是的。”
=
这天傍晚,纪司予回到老宅时,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指向六点半。
大门口空无一人,不见平时急急忙忙迎上前来的家仆,连大嗓门的宋嫂也没了踪影。
平静得出奇。
“人都去哪了?”他合上文件,随手放到一旁的置物格,复又随口问了声司机,“太太呢,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怎么说的?”
“太太在准备晚饭,说是给家里的佣人今天都放个假,”驾驶座上的青年急忙回过头来,“应该是宋嫂带着到外头吃饭去了,少爷,那我……”
“你也去吧。”
他径自下车,背身冲人摆了摆手。
一路没人吵吵嚷嚷,他推开半掩的大门,直接拐到一楼大厅的厨房外。
刚将脱下的西装随手挂上衣架,想去看看厨房里是个怎么兵荒马乱的场景,便听得里头“嘶”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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