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直白,并无隐晦或后悔的意思,像只是随口谈论了一句今天的天气。
白倩瑶笑了笑:“……也是啊。”
循着淡淡话音,似乎又回到多年前。
那时的纪司予,尚且还没对外公布离婚消息,只是上流圈中,久未见到纪四太太身影,“出国旅行”、“看时装周”……甚至连“贫困地区支教”的借口都用完了之后,流言便顺其自然而来。
白倩瑶此前也被这些个理由敷衍,加上忙于工作,跟卓青的联系频率骤降。
可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没想到,时隔大半年回国,好不容易联系上昔日挚友时,对方会在电话里很轻松地告知她,自己正在湖州某个普普通通的地级市医院待产。
待产。
没有一个月五十万起步的高级私人陪护,没有如流水般供养的补品和精心保养,更没有营养师的亦步亦趋。
那时的卓青,只是比往常丰腴些,披散着一头黑发,穿着身浅米色的孕妇裙,坐在医院楼下草坪的长椅上晒太阳,手里捧着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津津有味地翻看。
彼时的她,已经不再执着于永远分寸不差的天鹅颈微扬弧度,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翘起二郎腿,偶尔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嗑嗑,偶尔和路过的护士打声招呼,唠叨两句,不用秉持着优雅又虚伪的社交礼仪。
阳光洒在女人身上,似乎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可那也不过就是所有人都能共享的阳光而已,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光环。
她还是朴素的,还是放在人群中也简简单单,甚至一眼找不出来。
白倩瑶坐到她身边,愁眉苦脸。
那天下午,她们也似乎确实是暌违多年,难得用正经沉重的方式,聊了很久。
从卓青离开纪家的理由,聊到疑似是她生父兄弟的谢饮秋,“也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夸张啦……我的亲爸走的很早,他们之间,算是不太熟的堂兄弟,但是他知道我的经历以后,还是很有触动,主动提出帮忙,给了我一个新的户籍和名字,可也并没有要求我什么,只是像是朋友一样,提供给我很多人生建议之类的,我去欧洲转了一圈回来,就回湖州,准备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偶尔回来看我,他没有孩子,就把我当女儿一样,也很期待这个孩子出生。”
当然,她们也聊到这个来得并不是特别是时候,有些遗腹子意味的孩子。
卓青说:“我知道我怀孕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很惊讶,感情好的时候确实就是很想要孩子,也没有做防护措施……哈,只是我比较迟钝,那时候又生病,状态不好,发现的有点晚了,现在呢,就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出生,能做的我都愿意努力配合。”
白倩瑶默然听着。
哪怕她态度无限平和,却依旧满腹担心,欲言又止。
末了,只得言辞谨慎,谨慎至极的建议着:“可是……青青,你知道这个社会,带着小朋友的单亲妈妈会很难,真的很难,大家有很多既定的想法不会改变,离婚、单亲,之类的。别人不会去细究这里头的原因,只会去想母亲和孩子是被抛弃的,是家庭破碎的,那样……真的很难,无论对你还是对这个孩子。”
她顿了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觉得可以再找找别的办法,看能不能趁着还没生下来——”
“我知道。”
“呃,或者……你是希望用这个孩子,我的意思是,夫妻之间嘛,床头吵架床尾和了,有一个孩子,顺理成章就能复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支持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到时候我第一个帮你暴打渣男!”
白倩瑶舞了舞自己的小拳头,“虽然我有点没听懂你们怎么就这么散了,但是我知道肯定是他错!绝对不放过他!”
在感情方面,那时的白大小姐,尚且还是一张白纸。
她无法感同身受,卓青在那段婚姻里的压抑,和被蒙骗的那一面戳破时的难堪,也很难理解【依赖】、【习惯】和【爱】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同的感受,只是下意识地站在朋友这一面“伸张正义”。
而卓青只是笑。
笑着笑着,摸摸肚子,她突然问白倩瑶,“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我期待这个孩子,所以就把他生下来了,就这么简单的原因呢?”
不是因为想要把他当做某段感情的纪念,也不是为了把他当做后半生的依靠,不是传宗接代传递香火的工具,更不是下半辈子围绕而活的焦点。
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到了我身边,而我恰好有养活他、陪伴他、努力给他好生活的能力,所以生下了他——
她说:“是这个孩子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了他,所以知道他来了,我就很开心的接受了,瑶瑶,这个孩子以后会姓谢,不会姓纪,我希望他快快乐乐的长大。”
或许很难,可难就要放弃吗?
母亲之所以为母亲,也并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和名分的凭依啊。
白倩瑶愣了愣,有些无从说起的感慨,张了几次嘴,还是没有说出来。
倒是卓青抱了抱她,说:“我会处理好的,等他出生了,你就是他的干妈了,多好啊。”
而且。
从她离开纪家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开始了自己新的生命,这孩子,说不定,也是因为期待新的生活,才在这个时候来到她身边呢?
这个想法,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过。
卓青洗完最后一个碗,将边边角角擦拭干净。
一旁的白倩瑶还在出神,小谢却已不知何时,也跑到厨房门口来,殷殷切切地问:“阿青,你洗完了吗?要不要我帮忙呀?”
卓青指了指餐桌上剩下半边的蛋糕:“那就拜托我们小谢,把没吃完的生日蛋糕放进冰箱吧。”
小谢开心的去干活了。
完全忘记了,自己可是刚才还哭哭啼啼赖着妈妈不放的小屁孩来着。
=
晚上,两大一小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小谢睡在中间,卓青和白倩瑶各占一侧。
两个大人聊着少年时候的回忆,并不避讳小谢在旁,偶尔还讲解两下谁是谁,谁又有多少傻乎乎的囧事。
等到小谢被哄睡了,卓青的生物钟也差不多告急,跟着一前一后入了梦。
倒是不知道白倩瑶是什么时候睡的。
可惜,又是睡得迷迷瞪瞪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而闹铃大作。
伴着小谢熟悉又铿锵有力的呐喊,卓青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满头黑线地摸起电话。
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甚至于,来电人还是陈启……陈启航?!
卓青的瞌睡虫登时散了大半。
果不其然,接起电话,对面语速快的跟个连珠炮似的,实则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三个字。
“谈崩了”。
“星辰那边,宋家那位不愿意出面协调,现在李总也急,找也找不到人,对面把我们的交易额压低了三成,之前确实是签了保密协议……但是这个理由真的是说不清啊!江承说是在找他哥帮忙,但他又不靠谱,我现在哪能放心!”
原本陈启航根本就不愿意相信卓青能有解决的办法,这会儿倒像是病急乱投医,甭管有没有用,都给一股脑招待上。
看来是真急了。
“谢青,你不是说你有解决的办法,那你……”
“好,陈总,你先别急。”
卓青捂住小谢的耳朵,轻声答话:“我现在马上订最早的航班,赶到上海去,等会儿我会先尝试私人联系一下宋少那边,你们先别急。”
话毕,再听陈启航唠叨两句,她便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起身洗漱、换衣。
中途不忘用手机查了查最近的航班——
嗯?
因雾霾问题,飞机至今延误三小时?
她手指不住滑动,眼神在一众航班信息中逡巡,里头最扎眼的,便是原定当晚零点左右从北京起飞、飞往上海的班机,至今仍滞留本地。
按往常来说,插队当然是不行。
但是没记错的话,瑶瑶似乎有一张,她爸给的招行黑卡,不如正好借用……
不过等等。
瑶瑶呢?
卓青换外套的动作僵在半路。
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床另一侧,妥实塞好被角、却空了个人的位置。
手机不在,但行李箱还在原地。
总不会走太远吧?
思及此,她急急忙忙离开主卧,按亮走廊处的灯光,一路朝着小客厅的方向走去。
越是走近,似乎又更清楚的听到某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从自家厨房那头传来,还隐隐约约能瞧见半点光影。
她有些害怕,攥紧手机,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边头窥伺——
冰箱门敞开着。
前一晚的剩菜、白倩瑶买来的许多零食、还有诸多过去囤积的干果,甚至几支眼熟的冰淇淋,全都凌乱的搁在地上。
连那个吃剩一半的十寸蛋糕,也只剩下了约莫一两人份的小角,被人消灭了大半。
满地狼藉里,白倩瑶盘坐其间,一边看着手机里的搞笑视频,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塞进各种各样的食物。
面无表情地狂吃着。
吃啊吃。
吃啊吃。
胃好像是个无底洞,无法被填满的欲望,只有食物的热量,是仅剩的慰藉。
卓青站在那,无声看着,搞笑视频里夸张的笑声哪怕调低,也足够压住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第一次,不是揣测,不是偶尔的怀疑,而且真正看到了往昔开朗快活如白倩瑶,也真正存在的,无可告人的颓丧模样。
于是这次,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换成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大家一直在催火葬场,我的节奏也跟着有点乱,好像一直飞快赶着进度,焦虑着想要快点写到那(我是没有大纲只有大结构星人哈哈哈,大部分情节都是人物自然发展,我也把控不了太多只能决定篇幅这样)。
直到今天,我忽然冷静了一下,好好想了下,我写这个故事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曾经有过一个家庭条件很优越的青梅竹马,他的家庭没有纪家那样丰厚,但是也让我见到了一些属于他们圈子里的现象。
越是走近那个圈子,我越是发现,原来无论在哪里,社会赋予女性最大的价值,依旧都只是出身,婚姻,孩子。
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嫁给家庭条件更好的男孩,利益置换,好一点的婚后情浓,坏一点的各玩各的,看起来光鲜亮丽,可是背后呢?他们承受的压力在纸醉金迷之后,同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大家可以看到,在上卷的阿青,她奔波于各样的时装周、酒会、交际场合,无论在外在家,都严格要求自己的身材和言行,因为在老牌的豪门里,和后期开放后暴富的人家不同,他们非常讲究“脸面”,作为阔太,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各种社交“黑话”都了解也不为过。
生在平凡家,哪个女孩不想拥有那样的优雅阔绰,早期的阿青也是一样。
但是现实如何呢?现实就是,在最开始的满意和炫耀之后,就开始了“熬”。和【我宁愿在宝马后座哭不愿意在单车后座笑】不一样,那是一种极度压抑又必须忍受的虚伪,所以阿青总是对自己的体重苛刻,吃多了会想去催吐,着装需要造型师,讲话要不带脏字,各种礼仪姿态都要摆出来,摆成一种下意识习惯。
写这些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现在社会上崇尚豪门,向往飞上枝头变凤凰,真的是一种正确的导向吗?值得我们去想象,值得我们去攀附吗?
在写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书写的幻想和现实中去寻找答案。当然,这个答案,算是阿青代替我找的。
瑶瑶也为我解答了一部分。
现在的阿青啊,她不再出席各种名流场合,她喜欢菜市场,也喜欢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有一群还不错的工作伙伴,有并不每天待在一起但愿意帮助自己的亲人,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和小谢是超越年纪的忘年交和好朋友,没有做着带球跑重回豪门的梦,真正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也常问阿青,如果再见到纪司予,你会是什么想法呢?
我不知道。
但在之后的故事里,她一定会告诉我她的答案吧。
希望我的故事,阿青的故事,能把温柔的答案留给大家。
抱歉,我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写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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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41
——“啊, 你现在要飞去上海吗?好,航班信息我看看,我打给招行那边的黑卡客服, 让她去跟南航联系吧, 反正又是延误又是短途,估计头等舱的席位也出不齐,应该没问题的。”
——“我?我当然没事!青青,我就是突然晚上心情不好, 就胡乱吃一点……真没事。别耽误你忙活,去吧去吧,我这几天都会待在北京, 你回来之前, 小谢就交给我照顾呗。”
凌晨三点半。
一身黑色风衣,浅灰色高领毛衣加长裤,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卓青,提着个小行李箱,匆匆赶上小区门口的出租车。
低头看, 仿佛掐着时间, 手机上正好收到白倩瑶给她重新确定后发来的购票确认通知。
她心头略松了口气,这才向着前座开口:“司机师傅,麻烦开快点, 我赶时间, 去首都机场。”
就这空档。
挺着臃肿啤酒肚的司机,自她上车,已然从前视镜里打量了她许久。
末了, 手扶方向盘、发动汽车的间隙,男人冲同样大敞的窗口吐了口烟圈, 不忘笑着调侃:“美女,这么早就赶着当空中飞人啊?”
他自以为幽默而不失分寸。
可惜这问来的不是时候,卓青今天连跟人说几句客套场面话的心情都没有。
心里慌张,一旦坐定,脑子里便乱糟糟一片,反反复复回忆起的,只剩下刚才白倩瑶送她出门时,那副慌张失措、仿佛天大的秘密被戳破般心虚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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