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周,纪家以季节更迭为由,向全校所有班级捐赠全自动百叶窗帘。
有如帷幕落下,幕布阻隔,将旁人的窥探和惺惺作态都拦在一窗之外。
聪明如她,隐隐猜到其中因由,想了整整一节课,终于在下课时打定主意回身,这周来第一次,打算主动和纪司予搭话。
还没开口,却恰好对上那人不偏不倚望来的目光。
纪司予冲她扬扬下巴,示意她看脚下。
卓青低头,弯腰,捡起那个不知何时滚落脚边的小纸团,心里紧张到突突直跳。
白倩瑶正在补觉,她动作不敢太大,只轻手轻脚展开纸条,瞧见上头字迹苍劲有力,顶头第一句便是:“卓青同学,对不起。”
底下似乎改过好几次,墨迹落点略有迟疑,写着——
卓青的瞳孔微微张大,捏住纸条的手抖了抖。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第七章 07
时隔八年,回想起那时鬼迷心窍的回答,卓青的潜意识里瞬间拉响危险警报。
猛的一个抖擞,便霍然睁眼。
正坐在不远处矮凳上整叠衣物的看护一回头,见她满脸惊惶,连忙起身走到跟前。
一边摇起病床、搀扶她微微坐起,一边低声询问:“太太,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伸手擦了擦额间冷汗,放空着,发了会儿呆,又转而看向小厨房,“在熬汤?闻起来很香。”
虽说是为了转开话题,但不可否认,小厨房里传来的馥郁香气,确实隐隐有些勾起她腹中馋虫。
毕竟这几天为了配合装病,她也跟着忌了口,什么膻物发物一口不沾,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加中药补汤,忽然来了些好吃好喝的,少不了引去她注意。
看护挤出个了然暧昧的笑:“凌晨四少走的时候,特意安置我们不要叫醒太太,今早又派了个粤菜大厨来,做什么汤,我们也没敢太问,闻着像是乌鸡汤?合您口味就好,待会儿就端出来,正好,也到午餐的点了。”
午……餐?
卓青这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窗外:人群熙攘不说,就这太阳头,也绝对不是她一贯早起时看到的光景。
心头一痛。
甚至连计较看护那奇怪的语气都顾不上,她低下头,掰着手指飞快地计算:昨天下午、晚上、睡前,再加今天早上,纪司予来看她一回,她足足错过了四次护肤时间,四舍五入,约等于老了十岁——纪司予这个杀千刀的,过来装一回忧郁,还真是害她不浅。
她在这头心急火燎、恨不得谋杀亲夫,身旁,看护倒是犹自不觉,只复又压低声音告诉:“对了,刚才顾管家打电话来,今天要在新宅那边设宴,给四少接风洗尘,太太,今天的午餐可以多吃些,晚上装装样子就是了。”
卓青登时思绪一滞,愕然抬头:“今晚?”
“是的,”看护向她如实转述电话内容:“顾管家说,已经提前问过主治医生,以您的伤势,目前还是可以依靠轮椅行动的,以防万一,也配备了家庭医生班子待命。咨询过纪老太太的意见以后,还是希望您能够出席。”
卓青:“……”
一般骨折痊愈,少说也要静养4-6周,要是都像她这样,三天就能下地,一点不怕副作用就到处晃——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本来就是装的,她简直想要给医院颁发锦旗,赞叹一声医学奇迹。
无奈纪老太太发话,相当于八字两撇都给她画上,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有没有说过纪司……我老公,什么时候到?”想了想,她只能最后挣扎般,又问上一句,“我不和他一起到场吗?”
看护答:“这倒是没有提,前后顺序,应该不太碍事?”
别说,那还真就碍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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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整,沪上某高端私人医院VIP病房区内,已然持续数个小时的人进人出,仍没有停歇的趋势。
譬如此刻,病房外,刚刚一路小跑出电梯的男人,就正一边擦拭着额上汗意,一边满面赔笑地同面前人解释:“纪太临时说要,但我们Manolo Blahnik在上海这边相对缺货,只能按照彭佩小姐提供的尺码,从北京调来了年内最齐全的货源,一共是这几双——”
“好的,辛苦您了。”
话没说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便径自先从他手中接过牛皮纸袋,客套了两句,复又扭头向同事确认,“Gucci和JIMMY CHOO的也都送到了吗?……好,你都拿进去给佩佩挑吧。”
话音刚落,“叮”的一声。
扭头看,却是又有新面孔窜出电梯、向这头跑来,怀中抱着的纸袋外壳,Roger Vivier的商标赫然在上。
当然,无论外头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俨然已成一个小型明星化妆间的病房内,金发碧眼、一身朋克打扮的造型师JAZZ倒只满脸专注,小心翼翼地抬起卓青的脸全方位观摩着,丝毫不介意时间的消磨。
好半晌,复又倒过手中尖尾梳,挑了挑她额上堪堪定型完、蓬松轻卷的“龙须”,顺带摸过一把化妆刷,将她脸上柔和晕染的绯色腮红进一步抹开,随着鬓发飘动,若隐若现。
“JAZZ,你的手是不是生锈了?”
刚从助手处接过几个大纸袋的服装师彭佩走到病床边,眼见他动作依旧不急不缓,忍不住出声吐槽:“青青早就换完衣服,只让你弄个简单的侧分波浪卷,结果呢?都两个小时了,你当我们的时间不是钱?”
“你懂什么?这叫艺术。”
JAZZ搬出句万金油台词,冲彭佩翻了个白眼。说话间,又将手边的小吹风机温度调高,捧起卓青左颊的一缕黑发微微吹蓬。
末了,在彭佩的注视下,慢悠悠在病床边转了个来回,确认两边侧脸看起来都修饰妥帖,他这才将自家顾客颈边的薄膜衣罩解开,顺着发顶,一路将吹出的细密波纹捋到锁骨处,轻哼了句:“Nice,漂亮极了。”
人虽然龟毛,到底不愧是上海一顶一的造型师,再简单的发型到了他手上,也能造出脱胎换骨的效果。
闭眼假寐许久的卓青苦笑。
伸手,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脖子,不忘温声调侃:“谢谢你,JAZZ,但我觉得下次请你来,我得提前买一盒伤筋痛骨贴。”
进退有度,分寸自见。
“亲爱的,体谅一下嘛,”JAZZ笑着弯腰,与临时摆放的落地镜中、一身Dior高定刺绣小黑裙的卓青对视,抛了个媚眼,“我可是拒绝了多少名媛阔太的邀请,专程来给你服务的,为了能在晚宴上美丽出群,别说脖子痛,就算屁股生痱子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粗鄙之言。
彭佩在一旁搭腔:“别理他了,青青,来试试鞋。”
说着,便一把将JAZZ拍开,从自己手中的几个纸袋中一一将鞋盒取出,Manolo Blahnik、GUCCI、LV、JIMMY CHOO……数得上名字的鞋履品牌,基本都在其列,林林总总摆了大片。
“不过,真不是我说你,”一边选,蹲在地上比对色调的彭佩,也不忘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她,“你说你这个纪太太,做的也太勤俭持家了吧,刚才去纪家老宅,关卡都拦了我三回,阵势那么大,我还以为多金贵——结果呢,逛了一圈你的衣帽间,人家品牌寄过来的邀请函和礼物都快堆成山了,一看就知道,今年你又是只去了那几个私人设计师的秀吧?”
彭佩随手把几双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丢开,继续仰天长叹:“最新的款还是今年春夏高定,都换季了啊换季了,你老公的钱都可以养八个你了,还给他省什么钱?不说别的,就是礼服这一块,除了去年花三百万在Dior定制的这件……”话说到一半,她眉头猛皱,又丢开几双大牌鞋,“啧,LV今年的品味真是有够可以,好在刷的是纪少的附属卡,我也不心疼。”
JAZZ闻声,瞟了一眼被她弃如敝履的物什,打了个呵欠:“没记错的话,这双是全球限量,已经被炒到五千刀了。”
卓青:“……”
她扶额。
到最后,还是Manolo Blahnik的黑色碎钻高跟鞋以基础但不失流畅的鞋跟弧度征服了彭大设计师,亲手伺候卓青这个打着石膏的独腿姑娘换上。
末了,复又起身,轻轻给人理平裙边褶皱,细心地,将那过分累赘的石膏腿遮在裙下。
“你大概是我接触过最乖巧、最能听的进去人话的富家太太了,青青——但话又说回来,”彭佩笑,“不管你在这块上不上心,该上厅堂的时候,我从不担心你。”
JAZZ在一旁抱着手臂,颇应景地,吹了个愉快的口哨。
落地镜中,女人坐姿优雅,黑裙席地,几近完美的肩颈线条,被冷白色肌肤与黑色长裙的色差比衬得愈发夺人眼球。
娴静温柔的面孔上,不过略施粉黛,清雅宜人。又似乎永远不忘嘴角弧度微弯,矜贵自持的微笑,叫人心旷神怡——
“……”
彭佩眼神一动。
莫名地,却忽而想到第一次见到卓青时。
好似也是这样素着张脸,白净漂亮,和自己对视一眼,便满面警惕地悄悄挪开几步、躲在纪家四少身后。
那年才不过十来岁的四少,早已是见过大风大浪、游走于衣香鬓影中的青年才俊,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近,乃至有些过分高傲。
她心中想这女孩出不得大场面,瞧着胆小怕事,大概马上就要被抛在脑后。
却没成想,第一次眼见那个外人眼中厌世又冷峻的少年,用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甚至微微低下头、弓着腰,细声细气地哄:“阿青,别害怕,”他说,“我就一直在这等你,慢慢来,好不好?”
女孩反问:“刚才不是有人打了你电话吗?还打了好多个。”
语气之疏松平常,甚至半带点儿冲,叫人心头倒抽一口冷气。
无奈纪司予竟也不恼,只想了想,说:“那不太重要。”
说完,便就真的在她工作室的会客厅里等了三个小时,一步不挪。
那是彭佩头一次看见纪少那样——乖巧,从前一向不发表观点、言简意赅到冷漠地步的人,如今认认真真看过每一套LOOK的呈现,又认认真真给提意见,像所有平凡的年轻小情侣那样,看到稍微性感些的便脸红,看到女孩喜欢的,便悄悄刷卡买下。
走的时候,亲手提着给女孩买的衣服,连脚步也难得轻快着。
像个得到了世间最珍贵馈赠的孩子。
如若不是她亲眼所见,也不能想象,原来多少人心中高攀不得的良配,高门大户的金贵子孙,也曾有过那样的年少心动、平常欢喜。
可惜,恍然回首。
物是人非中,却竟已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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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称“沪上第一豪宅”、全球限量18席的檀宫,在2005年《中国十大超级豪宅排行榜》上问鼎榜首,自2006年发售完毕后,便就此闭门谢客,从此以无比严密的安保系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伺。
哪怕媒体无孔不入的镜头,也不敢迈过雷池一步,挑战这些住客——大名鼎鼎的成功人士们,不惜豪掷千金所设下的藩篱。
也因此,时至今日,对于多数人而言,“檀宫”,依旧只是遥远的亿元住宅单位,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现实的存在感——
哪怕难得设宴接风,宾客如云,每一位都来头不小,也毫无例外,均需经过数重安检。
下午五点五十分,长宁区青溪路555号大门外,一辆加长款劳斯莱斯幻影堪堪停稳。
接过邀请函反复核对的保安,在确认无误后,冲车内墨镜遮面的女子颔首:“纪太太,请进。”
话音落地,大门敞开。
车辆就此缓缓驶入无比宽阔的檀宫地界。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小过渡后,让我们迎接修罗场的到来(露出老母亲和善的微笑)
今天还有一章~
第八章 08
车辆一路驶来,绿树成荫,园林雅致,海纳百川般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亦掩在层叠树影间,随处可见。
好半会儿,卓青复才想起取下墨镜,侧过头去,细细打量着窗外光景。
檀宫占地之宽广,据传逼近五万平方米,却仅设十八幢建筑,分为八种设计风格的房型,如今看来,确实是各成派系,又相辅天成。
当年纪老爷子前脚刚走,老太太便豪掷九千七百万购入其中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式别墅,匆匆十年过去,而今市价已飙升到四亿,除了自己与纪司予之外,其他的纪氏子弟多半都已搬入这边居住。为了与身在大院中的纪氏老宅相区分,私下里,便多称之为“新宅”。
——算起来,这还是她今年春节以后第一次踏足其间,尤其陌生得很。
“太太,”司机在顾姨手下做事,大抵受过人点拨,时常也回过头来,殷勤向她介绍,“那边那间,户外游泳池特别大的,他们家是一户外国人,据说是丹麦的王储?偶尔过来度假,能看见很多保镖和武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这里,这里,算是我们隔壁吧,住的是麦肯锡资深董事、中国区总裁,他今年好像有意转手了,就是不知道谁能出得起这高价……”
卓青默然听着,不时点点头,显得略有些漫不经心。
唯独纤细手指,颇有节奏地轻叩窗沿,视线从四邻间保密性极好的绿植园林中瞥过,只暗忖一声: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在老宅住久了,看看这一个赛一个的气派十足,只觉得空落乏味罢了。
数分钟后,这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幻影在檀宫内西北方向的意式庭院前稳稳停住。
提前收到消息的顾姨,早已安排人手等在门口,负责引路的女佣很快搬来方便她动作的轮椅升降器,与后脚赶到的司机一起,小心翼翼地、一前一后将她推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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