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哦,我收拾收拾就带你去,”嘴里虽是这么搭腔了,在纪司予手臂上狠掐的力气也没松,“……然后再带你去医院找刘医生复诊一下,看需不需要再涂药。反正,今天就留爸爸一个人看家做饭吧,不然他精力十足没处发泄。”
吃完早饭,大抵是愧疚于闹得她半宿没睡觉,纪司予忽而主动让步,提出可以他来带小谢去医院,让卓青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但她也实在不想“趁火打劫”,绑架他做心里最不乐意的事。
故而到最后,还是自个儿领着小谢单独出了门。
顺利打到车,趁着没到午高峰,畅通无阻地到了301医院,还不忘带小谢到就近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康乃馨。
捧着花去VIP病房区的路上,她突然想起来,又侧头问了小谢一句:“话说啊,小谢,你很喜欢太婆吗?”
“不喜欢啊,”小谢几乎是毫不犹豫,马上诚实的回答:“那个太婆比大舅差远啦,她看起来很凶,也不好相处。”
这答案虽然在情理之中,可以想象,但也确实在评价的好恶上略出卓青意料。
她于是笑了笑,追问:“那小谢为什么还要去看她?”
“就,虽然她对我是凶了一点,但是她也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情啊?只是总说要我学这个学那个的……”小谢歪了歪头,愈发拉紧了她的手,“是阿青你教我的,要尊老爱幼的嘛,如果她是我太婆,那我就比对普通老人家更尊敬一点点好了!……来看看她,也不会掉块肉什么的。”
由此可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最心智豁达的群体之一。
卓青回握住他小手。
“小谢真棒,我们小谢啊,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啦。”
小谢:o(≧v≦)o
“阿青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嗯……爸爸也是!”
她有意逗他:“怎么,爸爸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不是哦!爸爸是最好又最帅的爸爸!比电视机里的大明星还要帅!”
这一大一小,于是就在这样你夸我我夸你的傻笑氛围里,不知不觉,走到了老太太的病房门口。
顾晓见到来人,面色微变。
却也在简单征求了老太太意见后,又很快一语不发地,将他们引到房内。
同老太太一个对视过后,随即很是乖顺地低下头,侧身退开数步,阖门离开。
屋内便只剩下这一老一大一小,不速之客对老弱病,三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老太太抢在卓青前头发了话,指着窗边那长沙发,说了简短一句:“坐吧。”
卓青点点头,把花放到老太太旁边的床头柜上,和小谢一并安静落座。
老太太压根就没看那束花,只一动不动,盯着小谢看了好半会儿。
末了,探头看了看两人身后,确认再没人推门进来,这才很是不情愿的问:“就你们两个人来了?”
对她这态度,卓青还算是早有预料。
故也心平气和,搬出早就想好的托辞:“嗯,司予最近在忙工作,今天正好不在北京。”
老太太冷嗤:“你不用蒙我,他要是想来见我,之前多的是时间,说到底就是不想见而已,哪来的这么多借口。”
“……”
“我看他就是巴不得我死!一招一招的,没良心的东西。”
哪怕是在卓青这样的“老熟人”面前,老太太也嫌少露出这样真正情绪外露的模样,可以想见,纪司予近来是把她气得有多严重,这才怒到这样口不择言的地步。
一旁的小谢眨巴眨巴眼,侧身附在卓青耳边:“阿青,太婆这算是在骂爸爸吗?还是开玩笑啊?”
卓青努力端起笑脸,摸了摸小谢的脑袋,低声安抚:“不是,太婆只是躺得不舒服,有点不开心,没有骂爸爸,骂的是医院的……医院的护工,他们没有照顾好她。”
小谢长长“哦”了一声,又乖乖坐好,不说话了。
倒是两个大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好几分钟——好吧,准确来说,是卓青顾虑到老太太心脏病发刚过,默默忍受了好几分钟她暗戳戳话里话外的一贯尖刻,所有对面的阴阳怪气腔调,都一概装作不懂。
也就是这时候,卓青人生第一次,竟然是被顶头上司打来催工作进度的一通电话拯救,有希望逃离苦海。
“是,对不起啊,我还在医院这边看老人,电脑没在手边上……”
接起电话,短暂的十来秒对话间,她又捂住话筒,对小谢轻声交待了几句。
“好的,你先说,我找个地方记一下,等等啊——”
话毕,便忙把握住难得的喘息机会,借故离开了这再度让她喘不过气的病房,到门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没有老太太在,简直感觉这个世界都被美化了许多倍,自带一层柔光滤镜。
可惜,病房里的小谢就没这么轻松了。
阿青不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病床上老态毕露的迟暮老人。
或许是觉得气氛尴尬,小谢安静了没半分钟,便自顾自晃晃小脚,主动和老太太搭话:“太、太婆,你多大啦?”
询问女人的年龄,似乎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搭讪第一句。
老太太瞥他一眼,比对待卓青时稍微平和了些态度,却也只不轻不淡地应:“九十六。”
“哇!我才六岁,你是我的……十六倍!”小谢夸张地叹出一口气,“原来人活到九十多岁就是这样子啊,老老的,一生气就要躺在病床上。”
不像十几天前,在书桌两边一坐一站时的小心翼翼,有了阿青的陪伴,他好像又重新做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孩子——虽然不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小孩,都能三秒钟算出两位数内乘除法就是了。
老太太:“……”
这种谈话氛围超过了她所认知的长幼有序、彬彬有礼,她索性便懒得再说话。
可小谢又总是个爱说话的。
没过半分钟,又想到了新话题。
“太婆,你刚刚说了这么久,口渴了吗?”
说着,也不等回答,便直接从沙发上跳下来,“敦敦敦”跑到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温水,放到沙发边的小桌上——这是留给阿青喝的。
又扭头“敦敦敦”跑回去,重复步骤,不过这次,是把水杯递到老太太嘴边。
但是这样喝水好像会弄湿被子。
小谢想了想,抢在老太太蹙眉骂人之前,又把水杯一放。转而努力伸长手,去够一旁的大置物柜第二格那一排吸管。
好不容易够到,这才把插好吸管的水杯重新递到老太太嘴边,小手护在她下巴,说:“喝吧。”
“……”
“这样不会呛到哦,而且也不会弄湿衣服和被子,之前老舅住院了,阿青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小谢的眼神亮晶晶的,满脸都写满了“求夸奖”的小骄傲。
老太太轻哼一声。
虽然提不起精神来夸他,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至少难得没斥责这孩子的没大没小,甚至开了金口,象征式地抿了口水。
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冷。
“还可以吧,不烫嘴吧?”小谢注意到她神情微妙,追问了句,“而且喔,阿青还没来,你有没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我帮忙啊,太婆?”
话音刚落。
迎接他的,却是老太太从被子里伸出,径自拿过他水杯的右手,伴随着冷嗤一声:“我是在恢复疗养期,又不是瘫痪了,有手有脚,还不至于要你这么一个孩子帮忙。”
“哦,这样啊,”小谢也不失落,只咧嘴一笑,“那是最好啦!能走能动就很好啊!”
话虽如此,可一直到老太太喝完水,阿青还没有进来的意思。
小谢懒得再走来走去,又觉得眼前的老人其实也没有那天见到的那么咄咄逼人,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到病床边,开始没话找话聊的打发时间。
讲起从阿青那听来的,有关自己出生时候超级健康还胖嘟嘟的趣事,也讲起许多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讲起在幼儿园里认识的好朋友,说着自己是如何和方耀“化敌为友”,现在发展成超~级好的好哥们。
他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说话,每个表情都生动,配合着时不时手脚并用的比划。
老太太插不进嘴,也不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只得冷静听着。
听到最后,却竟越听越入神。
也默默地,不由自主走了神——
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和这么不知体统的小孩交流过,这是人生头一回。
哪怕她有一对龙凤胎曾孙,有一个曾外孙女,两女一男,同样的辈分,接近的年纪。
可那些孩子,终究每一个都用她认可的传统老办法教出来,每一个都比眼前这个“小谢”有教养,也一个比一个,更熟练地跟自己保持距离,维持着完美却不突兀的好形象。
就连她这次生病住院,因为纪氏的风向未明,抱团取暖的儿孙们怀疑自己立场不定,这些所谓的,“孝顺能干也懂事”的曾孙外孙女,竟也真的能做到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冷血理性的所谓平庸与完美,让人无法,也不愿意去轻易评判对错。
但至少她从不觉得那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她也是这样过来,小的时候,如果走路的时候扭胯幅度太大或太小、走出外八字脚,又或是吃饭的时候一不小心舔到了筷子,父亲在书房开会的时候,没注意多说了话,发表了不同的意见,迎接她的,就会是十下竹板打在手心,又或是在祠堂里跪上一夜。
父母子孙之间,本就是利益为纽带,太亲热,太从心,到了离别或利用的时候,便会不忍心。
和那些受过西洋教育便改变心迹的姐妹不同,她从未试过扭转这样的命运,也听从父亲的话,嫁给了一个世袭外交官家族出身的军人,生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儿子,从此相夫教子,也上得厅堂。
她用心养育,浇灌栽培,希望有一天能瞧见他长成参天大树,可这颗苍天大树,有一天却宁可自断根基,说要去追寻他生命中真正的爱情和自由。
哪怕这自由从此带给他无限麻烦,他依旧选择在好不容易摆脱那一切时,毅然决然饮枪自尽,断送大好前程。
她不懂,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为什么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伤她的心。
纪司予曾经是她以为最像纪明越的孩子,到今天,却竟也用几乎同样的办法,将她置于何处啊!
——小谢满面疑惑地停住话音,盯着她短暂数分钟内,风云变幻的表情,歪了歪头。
过了好半会儿,才忽而话音一转,问:“太婆,你跟我爸爸关系好吗?”
老太太被他陡然变大的声音吓得一抖,回过神来。
反应到这是在问自己,又下意识反问:“怎么才算好?”
“就是……”小谢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你之前说,是你把我爸爸养大的,那你也一定像阿青照顾我一样照顾爸爸的吧?爸爸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小孩?可爱吗,还是很酷?”
可爱吗?不算。司予小时候,做手术之前,那样子确实很难看,她心里也默默不解与嫌恶了许久。
至于酷——
“他不爱说话,但是总会把我布置的任务做好,无论什么课程,马术,高尔夫,法语课……无论什么都能拿第一名,”老太太眉心微蹙,忽而冷笑,“我那时候觉得他不爱说话是好事,没想到,一不注意,竟然把他养成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啊,不爱说话?”
小谢没听太明白她话中厌恶至极的表达,兀自挠了挠下巴,“……没心没肺?”
沉思数秒。
末了,他终于很是庄而重之地,冲老太太摇了摇头。
“不会啊!爸爸很爱说话,每天都会陪我聊天,问我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交了什么新朋友,就像刚刚我找你聊天那样,太婆,爸爸一次也没有觉得不耐烦过,他怎么会不爱说话呢?”
老太太:“……”
“其实是太婆你小时候也没有这么对我爸爸耐心过,所以他就用你对他的态度来对待你吧?像阿青说的,那个,那个叫什么……哦对!人心是一面镜子呢!”
老太太一怔。
小谢见她惊诧,有些害怕,便也跟着顿了顿,怂怂的摸摸鼻尖。
许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小声补充:“太婆,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不是我爸爸不爱说话,只是,有时候,可能是因为你自己太凶啦?”
……
小谢并没有留在医院吃午饭,不到十二点,便和阿青一起告辞离开。
离开时脚步雀跃,倒也没有什么不舍,一副孩子心气表露无疑。
老太太撇了撇嘴,别过脸去,盯着床头柜上的康乃馨发呆。
一直到顾晓进了门,把那束康乃馨插好,这才转开视线。
顾晓轻声细语地问:“小姐,那孩子怎么样?”
老太太轻嗤一声:“上不了台面,没轻没重,没大没小。”
这话显然并不出乎顾晓意料之外。
故而也只淡淡笑了,收拾好花,便转身去给老太太沏茶。
室内静了许久,只听得茶水沸腾声。
不知是何种契机,或是猛地念及什么。
老太太转头望向窗外,默默出神。
好半天,却又突然开腔,轻声咕哝了句:“……回头想想,明越小时候,有没有也这么叫人不省心的时候来着?”
她说:“晓姐儿,我年纪大了,再过两年,好像不止他的样子,连他的声音,他小时候的可爱,都要忘干净了。不然,我怎么想也记不起来,他小时候,那么又爱滚又爱闹,是怎么就变成了到后来,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宁可去死的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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