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珺!”
这声低斥,出自卓振伟之口。
卓青笑了笑。
这次,终究笑得畅快,笑得极尽嘲讽之能事。
“那你就去找老太太要道理啊!你敢吗?还有卓先生,你不满意当年司予截胡你的项目,怎么了,商场上难道不是能者先行,你倒是证明给合作方看,你比纪司予有能力,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说话间,她径直抬步离去。
只剩下最后一句,隐约在风中飘散,振聋发聩。
“二位,好事为什么轮不到你们,最清楚原因的,不也是你们自己吗?”
=
卓青沿着走廊一路直行。
高跟鞋踩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在空旷无人的地段,甚至传来分外明晰的回音轻响。
沿路的女佣见她走过,纷纷停下动作。
末了,却也无一不是默不作声的颔首目送她离开,一个一个,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也好忘记刚才一不小心听到的跌打摔砸、惊天秘闻。
卓青也权且当做一概不知,加快步伐。
却也就在她即将走下楼梯时,身后,倏然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趔趄脚步声。
她以为是卓珺贼心不死追出门来,当即站定,扭头。
眉心紧蹙,一句“你不要再给我现丑——”还没说完,却又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活生生僵在半路。
这个早已彻底老去、春华尽褪的女人,时隔多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下唇的颤颤不已,随时随地,嘴角都挂着若隐若现的口水。
哪怕身后有随行的疗养医生匆忙跟来,满面抱歉地冲卓青打着手势,试图把她拽回房间,女人那枯枝般瘦长干瘪的手指,依旧不死心地伸向卓青。
下巴抖着抖着,好半天,竟也真的给她才抖出一句:“囡囡,囡囡,回来了?”
是了。
卓青有些不知所措的,扶住她颤巍巍的手,轻声“嗯”了一句。
哪怕多年不见,记忆模糊,到底也不至于认不出,面前站着的,赫然便是她那如今本该在疗养院接受精神治疗的生母,昔日的卓家明珠,卓秋迎——才不过五十有七的年纪,如今看着,满头枯燥白发,树皮般的褶皱遍布整张脸,竟好像早已是衰残暮年的老人。
卓青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顿了足有半晌,都没想出来该说什么话。
记忆里的卓秋迎,除了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愧疚的抱住自己不住哭泣,可更多时间,总是是精神错乱的模样,疯了般的打骂朝着自己身上招呼,歇斯底里般狂躁,把屋子里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摔个粉碎才肯罢休。
与其说,卓青是这个家里跟她最熟的人,不如说,卓青是这个家里被她打骂最多,被她的病殃及最多的人。
自打七年前下定决心离开纪家以后,她也同样和卓家脱开联系,自然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生母。
这声“囡囡”叫出口,于卓青而言,其间相隔,恍惚已经是无从追溯的漫长岁月。
“我……正好,正好回来。”
可至少今天,卓秋迎是清醒的。
虽然她依旧是个任谁看了都要叹息的病人,可至少今天,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母亲,她还记得最亲切的称呼,会听到熟悉的声音,便手忙脚乱的跟出房间,会不舍得的,死死拉住女儿的手不放。
但如若卓家先祖有灵,瞧见这独一无二的掌上娇,昔日举手投足无人挑剔的卓家大小姐,而今却只成了卓珺嘴里的“疯婆子”,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又不知会不会后悔——
当年也是他们力阻卓秋迎那奔赴自由的爱情,然后逼她嫁给了未来定能“振兴卓家”的上门女婿,最终,把她的余生都逼到癔症的漩涡之中。
卓青愣愣看着眼前的女人,后话不知如何出口,倒是一句“妈”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卓秋迎却并未察觉半分有异,只擦了擦口水,傻呵呵的笑说:“囡囡,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来、来看我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拽着卓青的手,把人努力往二楼的客厅拖,“我最近看了,很多,录像带,你来看,你来——”
卓青看着她所说的那卷录像带,里头完全面孔陌生的小孩,正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之中,热闹地庆祝着生日,满面微笑间,吹熄蜡烛,喃喃着闭眼许愿。
可这副家庭和睦友爱的样子,当然也从来没出现在卓青的童年之中。
一旁的医生见状,忙愧疚低语:“对不起啊,”他冲卓青说,“病人情绪不稳定,只有看这卷录像带的时候心情会好点,但也确实不是什么、不是什么真的……”
卓秋迎突然猛烈地拍起手来。
“青青!青青!”
她拖着卓青的手,指着屏幕中间许愿的主人公,孩子气地欢呼起来。
顿了顿,又指着一旁的男人:“秋、秋……”再旁边的,叫“李、小李!”
见了老人,便手舞足蹈喊:“老太太呢!有钱的老太太,给小秋帮忙!”
卓青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只得看看电视屏幕,又看看卓秋迎,“……什么小秋?老太太又是谁?”
“小秋就是小秋啊!我最喜欢小秋,但是小秋有出息了,老太太帮他有出息了,然后、然后我就喜欢小李,嘿嘿,小秋说,以后他的孩子也要叫小李,我的孩子,嫁给他的孩子……嘿嘿,你!你嫁给……算啦,我都嫁不了,青青,你也不嫁他,你要嫁给一个喜欢你的,所有东西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你的!”
“……”
卓秋迎傻笑着,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脖颈间,流到领口。
“你要嫁给一个让你最开心的人,”她说,“不要像我一样,都烂掉啦,心烂掉了。”
……
卓青离开九间堂时,四顾一望。
纪司予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傍晚的夕阳残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听到脚步声,男人侧头看来,迎面瞧见她,便放下手机,随手揣进西服外兜里。
“我刚想给你打电话,阿青。”
卓青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跑过去抱住他腰。
她的脑袋埋在他胸前,西服外襟,默默湿了一大片。
明明三十二岁了,说好不哭就不哭。
但是,她在心里补充,纪司予在的时候可以例外。
因为全世界都有可能笑她没出息爱哭鬼,但是纪司予不会。
他只会问她:“今天很累了?”
她点点头。
“好了,好了,没事了。”
然后,便微微弯腰,伏在她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拍她颤抖的背脊。
“该撒的气撒完了就好,”他说,“也是时候,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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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66
2026年12月底, 卓青同纪司予在上海停留的第六天。
傍晚时分,她和医生聊完白倩瑶今天的大概情况,复又和在吸烟室吞云吐雾的白既明打了声招呼, 这才放心提着还剩下大半汤水的保温瓶, 从医院出来。
刚走到一楼大厅,掏出手机,准备给自家那位打个电话,两则推送却忽而争先恐后似的, 自手机桌面上方弹出。
是从前认识、但已经百八十年没联系过的许家太太转发来的两条信息。
“嗯?”
卓青手指一顿,习惯性地把提示栏下拉。
第一则,是一条新闻。
内容其实也就是她昨天睡前, 听纪司予说过要放出来的公关文, 什么【粉碎不和传闻,纪家兄弟携手出席陆家嘴新楼盘剪彩仪式】, 虽说措辞夸张了些,且照片上,纪司业那不情不愿、又硬是挤出三分平和模样的脸, 实在让她这种知道内情的人略感好笑, 倒是也没过分到哪去。
只是,至于第二则嘛——
卓青:“……”
这眼熟的自动截图封面,貌似……
她皱皱鼻子, 左右看一眼, 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这才一边拉高围巾往外走,一边滑动手指、悄摸点开链接。
和她意料之中的画面, 也并没什么太大差别。
无非就是满屏幕的马赛克人脸。
配上熟悉的书房,熟悉的着装, 以及唯独自己那没有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腔调,删头去尾,剪辑成具有明显引导性的、自己对卓珺的单方面痛骂。
很显然,不过就是好不容易消停了五六天作妖的卓家人,这会儿终于又再沉不住气地出来冒头——还一来就来个最大且最蠢的招,生怕人不知道是他们搞鬼似的。
看来,哪怕这几天连续被纪司予出手截胡几个地产开发计划,都还没浇熄他们心里那堆鬼火。
卓青叹了口气,刚好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台,有了个遮风地,索性便干脆停下脚步,又将手中视频调成两倍速加快放完。
——别的不说,好在这视频从头到尾,倒是都把她脸上的马赛克打得严严实实。
【许太太,这是哪里来的视频?】
【额,我也是看人转发的,不知道呢。】
【好的,谢谢你了。】
【不用谢的四太,我也是尽一份力,毕竟从前我们也算是不错的交情。但是这个视频……唉,总之你尽快找人公关吧,趁着还没传播出去之前。】
话虽如此,其实卓青倒也还想的开,毕竟,哪怕除了那群以前就跟自己多有往来的贵妇阔太们,哪怕视频发出去,如今地位天壤地别,其他人应该也暂时联想不到她而今这个“谢青”的身份上。
卓青稍微放下心来。
礼貌性的给对面回了句【谢谢啊,知道啦】,又径直退出视频页,转到电话簿,拨通最顶上的号码。
不过嘟声两秒,电话便被那头接起。
“喂?在干嘛呀,手上的事忙完了吗?”
卓青仍旧是一贯问法。
搓搓被寒风吹冻的通红双手,等到耐心听完那头回答,她复才轻轻叹口气:“你说你,不就答应老太太,好好把手里的事交接一下,给纪司业一个台阶下,可没说给她做免费劳工啊——搞得你每天这么忙,让她可别拖欠工资啊。”
老太太现在可付不起这笔工资了。
纪司予心中扶额,却也并不驳她,只低声一笑,转而问:“你现在就从医院出来了?白倩瑶今天情况怎么样?”
提起这事,卓青连日来的心情阴霾消散不少。
这会儿,竟还难得能从医院出来、仍有心笑笑:“今天挺好的,至少吃了小半碗白粥,还喝了点我炖的鱼汤,有我在那盯着,她也没法吐,自己忍着了,总之挺好的。”
虽说刚才临走时,医生也确实委婉提醒过她,白倩瑶这点微末好转迹象,尚且不到扭转乾坤的地步。
可是能吃进点东西,体重也能稍稍稳住、别再往下掉,对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宽慰,哪里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那就好,说明有你在这,她还是心情好了很多,愿意吃东西就是好的,”纪司予顺着她的话哄了两句,又问,“那你呢,现在走到哪了?”
“在医院门口那个公交站呢,有点冷,我懒得去高铁站,干脆坐公交车算了,”她抽抽鼻子,“话说在北京久了,突然一下回上海,没暖气还真挺不适应的。今天好像有点感冒了——算了,你也没来,那我不去买菜,直接回家咯。”
说话间,正好一辆109路在面前堪堪停稳。
旁边三三两两的人群,也停了唠嗑或看手机的动作,自动排好队伍,等着依次上车。
卓青忙排到队伍后头。
眼见着即将轮到自己,再和电话那头笑着絮叨两句,便作势要把电话挂断,“行啦,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刷二维……”
她还没说完。
倒是身后人先她一步,笑着喊了句,“阿青。”
说是身后,实则隔了半条街,她霍然回头,恰好瞧见某人手肘抵在车窗边,右手支颊,冲她含笑看来。
双凤眼不狭而润,尽敛锋芒。
却唯独像是藏了灼亮星子般,无需细看,也能辨明那几近满溢的温柔。
“你演偶像剧呀。”
她笑叹了口气。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匆匆跑到车边,一把便将保温瓶塞进他怀里。
“多大人了,还在这演霸道总裁?”
“我是装的嘛,过把瘾,”纪某人冲她眨眨眼,“我现在是穷光蛋啊,阿青。”
卓青又气又好笑,顺势白了他一眼,“……可没有穷光蛋开得起宾利。”
也不知道前两天是谁,临睡觉前突然扯着她坦白说,之前在北京的早出晚归“假忙碌”,其实是在默默筹备资金,准备等适当时候参与对纪氏的股市狙击战。
然后又“一不小心”,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发誓,阿青……我是准备自己放消息出去,最高层人事交接,再加上纪司业一直以来风评不好,肯定会带得股价波动,低买高卖,加上我手里的股份,纪氏的最大股东很快就要换人——但我真的没算卓珺她们会敢进来搅和一顿,也没有想到会涉及到程忱和白倩瑶她们。】
那时她正要陷入梦乡。
猛地一下,被他那么搂着脖子抱紧,吓得直接瞌睡虫跑了个干净。
醒是醒了,可即便如此,也是云里雾里听了好半天,才捋清楚他话中间的关系。
【……所以你干嘛不早点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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