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急忙转头看去,只见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另两个差役领着今天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一行外邦人,与他们前后脚进了县衙,林蓁一行都有些好奇,站住了脚,眼看那几人昂首挺胸往前去了。林蓁心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口问道:“这位差爷,您知道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那差人摇摇头,道:“具体内情我也不知,先前李老爷正在和薛大人议事的时候,我听里面人说呀,那许久不曾上贡的满剌加派人来朝贡了,咱们老爷从上任来,从没经过此事,也正好薛大人在,两人想要一同见一见这几位使者,这不,就把他们引来了。”
林蓁心里纳闷,问道:“你说是什么‘满剌加’,不是那‘佛郎机’吗?”
差人仰头望天,显然林蓁的问题有点奇怪,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林蓁抱歉的一笑,就随着他继续往前去了。
他们在堂前站了一会儿,反倒叫那几名穿白袍的人走在了前面,先进入了大堂。海阳县的县太爷姓李,五十上下,精干瘦小,面目有些严肃,堂下还坐着一位脸色黝黑,留着一撇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想来就是去年中了进士的薛侃。看见这几个怪模怪样的家伙走上大堂,李县令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该让他们跪,还是赏他们坐,眼看他们几个也没有跪下的意思,他只能摆摆手,道:“你们几人……远道而来,无需跪拜,就站着答话吧。”
为首一人多少能听懂几句官话,生硬的回答道:“歇(谢)大人……”
随后,他把自己的翻译叫了出来,对他嘀咕几句,那人便跪在跟前,对李县令把那番满剌加求贡的话说了一番。
李县令和薛进士面面相觑,薛进士开口问道:“你们既然说你们是满剌加的使者,那么,你们可有先前圣上颁赐给你们的……入贡的凭证啊?”
那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翻译便道:“我们国内前一阵子发生了内乱,王宫遭劫,许多重要的信物、凭证都不知所踪了。因此此次,我们国王派我们前来,就是补办这些勘合路引,通商凭证的。”
他们这一番话说的林蓁心中警铃大作,瞧着几个人的打扮,这似乎是要把自己包装成……穆斯.林?!可虽然他们试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但林蓁还是感觉他们跟电影海报上的加勒比海盗好像是难兄难弟,况且今天他们在集市上那种毫不遮掩的饿狼一样的眼神,一看就不是来和平求贡的。他见堂上李、薛二位大人犹豫不决,便站出来,在堂下出声道:“二位大人,小民曾经在古书上读到过这‘满剌加’国,想不到此番能亲见那里来的使者,若是二位大人允许,小民想向这几位使者,求证一下那古书上所写的事。”
李县令一听堂下有人说话,声音清亮,不慌不忙,正气凛然,忙往外看去,发现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心里暗暗称奇,和薛进士对望一眼,道:“你是何人,进来说话!”
林廷相似乎并不担心,对林蓁道:“县尊大人无论问你什么,你据实回答便是。”林蓁也把头一点,迈步走进了大堂。
他一进大堂,顿时就感到白袍子和白头巾里向他射来了几道防备的目光。林蓁知道翻译已经把自己的话告诉了他们,而他们明显心中有鬼,于是更加镇定,抬头道:“县尊大人,小民是金石镇山都乡人,姓林名蓁。堂下两位是小人的族伯林廷相和父亲林毅斋。小人方才说在古书上看过这‘满刺加’国的事,不过书上只写了寥寥几句,如今见到这几位……”
他抬头打量了那几人一番,翻译在旁还没说话,其中一人就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林蓁毫不在意,对李县令道:“大人,我看书上说那满刺加人,生活习性和咱们大明朝的回族类似,何不请几位回族的老人来问问他们,看他们可答得上来?”
那翻译并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了这话,马上慌了手脚,李县令却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一卷文书,看了一看,道:“嗯,确实如此,这孩子说得有理,你们几个,快去把县里教中的老师傅请来两位,好好盘问盘问他们几个!”
李县令一边说,一边看着那翻译,厉声道:“你在那里抖个什么?待会儿问话时,你不准装神弄鬼,他们答的是什么,你照样说来,否则,不但我要将他们几个关押起来,你也一并治罪!”
那翻译刚想将这几句话传达给为首的人,却马上被李县令制止了,很快,门外就来了一位头裹白巾的老人。老人走进大堂,先朝着李大人拜了几拜,又把目光转向这几个穿白袍子穿的不伦不类的家伙,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看来,在路上差役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对他说过了,这位老人看了那几人一眼,问李大人道:“就是……他们几个?”
李县令点了点头,对老人道:“老师傅,你们教内习惯风俗,侍奉何方神灵,这些话你一一问他,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满刺加来的!”
老人点一点头,道:“好,你们几个先来说说,咱们拜的那位真主名讳什么?日日诵读的是什么经书?每日做拜功几次?封斋节是几月?”
翻译听见这一连几个问题,只得磕磕巴巴的翻译了几句,李县令直直盯着为首的白袍人,见他那裹着脸的白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嘴唇似在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林蓁趁机在一旁道:“二位大人,在下觉得这几位并不像是满刺加人,倒像是乡下一直盛传的,在沿海无恶不作的佛郎机人,还望大人明察,不要把奸佞之辈,别有用心之徒放进海阳县来呀!”
白袍男子恼羞成怒,将脸上的布一扯,叽里呱啦的骂了起来,还扑上前想要抓住林蓁,两旁的差役早就看不下去了,一起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喝道:“老实点!不准乱动!”
那人抬起头来,喊道:“尼们(你们)!干(敢)违抗比下(陛下)……”
李县令将惊堂木一拍,冷笑道:“我管你什么比下比上,都给我带下去,锁在牢里,让他尝尝我大明朝牢饭的滋味!”
其余几人还没缓过神儿来,也被一并拖下去了。林蓁在旁建议道:“大人,这几人敢公然到县衙里来闹事,想必是早有准备,有预谋的,况且他们的船想必还停在附近,大人千万别放出风声去,先好好审问他们几个,若是他们真有什么险恶用心,就上报朝廷,把他们和他们的同党一网打尽!”
李县令如今看林蓁的目光明显缓和了许多,带上了几分赞许的意味,道:“小子如此年纪,就博学多才,临事不慌,真是难得!你和林举人还有你父亲到县衙中来,可是有什么事情禀报么……来来来,给他们三个赐座!”
薛进士也捻着他的山羊胡子,笑道:“李年兄,我倒是想起了我一位好友的学生,也是他这样年纪,也姓林,据说是金石镇有名的神童,我正想这几日去乡下拜访我的好友,顺便见见这位小神童,却不知那传说中的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
林蓁一听,赶忙拜道:“小人的开蒙先生是叶桂文叶先生,他确实曾经对小人说过薛老爷您不但工于圣贤学问,还于心学上极有造诣,是阳明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不仅如此,您还十分爱护家乡的百姓,绝不会让百姓受一点委屈……”
薛侃闻言笑道:“哎呀,你这小子,先别忙着奉承我,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呢?这几日我要挖地为溪的事传了下去,来找我求情的人可不少,难道你也是因为此事而来的?”
眼见时机成熟,林蓁赶紧把自己调查的结果对薛、李二位大人讲了一遍。薛侃听的认认真真,时不时问他两句。林蓁说道:“第一,这些地虽然之前产粮不多,但如今推行了桑基鱼塘的法子,从明年开始,就会给村民们带来很大收益;第二,山下有大片无人耕种的荒地,正可做凿溪之用,无需淹没良田;第三,那荒地之所以荒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人灌溉,若是引来溪水,那溪水两旁说不定就可以耕种粮食,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一番话把薛、李二人说的心悦诚服,薛侃笑呵呵的对他招招手,道:“小友,你到跟前来说话。”
第23章
林蓁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刚才不觉得慌,现在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两个中过进士的“大人”面前叨叨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太逾越了?他抬起头看看林廷相和林毅斋,他们却满脸欣喜,对他小声道:“进士大人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吧。”
林蓁吸一口气,稳步走到前面,躬身对坐在最上端的李知县和薛进士各行一礼,然后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薛侃问话。薛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长得眉目清朗,仪态不凡,赞叹道:“嗯,果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若是能多见见世面,日后定会大有所为……”
接着,薛侃问道:“来,你几岁开始读书的,如今开做八股文了吗?”
林蓁一一回答了,薛侃又出了几个《四书》题,让他做了做破题,又问了问他五经读的如何了。问过之后,对林廷相道:“林举人,你们林家真是人才辈出呀!莫说是八岁,就是十八岁,也少有他这般的学问和才华,只是在乡里头,难免埋没了他。”
林蓁更不好意思了,刚想谦虚几句,林廷相却道:“大人,您不知道,我这位侄子从小就不一般,他虽然家境贫寒,父亲却也是位儒生,他三岁就能识字,五六岁时四经都读熟了,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可这孩子却并非如此,他这几年却越来越长进,知书达理,应对有度,可若是想让他从璞玉变成真正可登大雅之堂的名贵玉器,依在下看,他还缺了些名匠的雕琢呀!”
林廷相原本的意思是暗示薛侃,让薛侃收林蓁为徒,谁知薛侃却当即就点头道:“嗯……我倒是知道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你见识到更多的才子名士,读更多的书,学到更多的东西,只是不知你是否舍得离开父母!”
林廷相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及时的对林蓁使个眼色,林蓁赶紧跪下,道:“求大人指点。”
薛侃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不知你们可否听过,湖北安陆州的兴王,是宪宗皇帝第四个儿子,他和江西的宁王正相反,一点也不喜爱珍玩女乐,而是饱读诗书,对子民十分宽厚。因为他受封在楚地,那儿向来崇尚巫蛊之术,轻视医药,他就和当地的名医编了好几本医书,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
林蓁一听“王爷”这俩字就头大。尤其是想到林大毛那秘密的身世,他不愿意跟什么王爷、王府产生任何牵扯。虽然心里这样想,他还是认认真真听着薛侃接下来的话:“唉,只可惜这位兴王,虽然封号里有这么一个‘兴’字,他这府里的人丁啊,却一点也不兴旺。先前诞下了四位郡主,两位世子,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一位小世子和两个郡主了。他这小世子如今十一岁,想找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作伴读……”
林廷相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薛侃的意思,他看了看林蓁,见林蓁还面无表情的在那儿跪着,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他便略一思索,开口问薛侃道:“这位小世子又为何不在本地找一个孩子陪他读书呢?”
薛侃听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停下脚步,先是一拉林蓁,道:“起来,起来说话。”
林蓁犹豫着站了起来,听两人继续议论,大意是兴王爷因他这唯一的世子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怎么让他太过劳累的去攻读诗书,两年前请王府那两位长史为他开蒙之后,也曾找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入府让这世子挑选,可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的。
先前薛侃在南京拜了当时的心学宗师王阳明为师,后来又追随王阳明到了江西,这次辞师回乡之前,他和那些王学同门一起在湖广游览,被尊重贤士的兴王请到府中讲学,无意中提到此事,兴王便对薛侃道:“听闻潮汕多才子,若是有伶俐的孩子,他家中愿意的,就请一位过来,陪熜儿读书,我定会厚待他。”
薛侃当时应下了,可是他却并没想到,真的会遇上像林蓁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学问出众,性格又机灵随和的孩子。
薛侃对林廷相把情况说完之后,就转头看着林蓁,对他说道:“兴王那里,要请什么大儒没有,藏书楼中的书何止万卷……那小世子我也见过,身体虽然弱些,却极其聪慧机敏,和一般的孩子大不相同……”
林蓁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觉得这个提议有点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感觉有点突然,但抛却他对“王府”两个字的抵触情绪,薛侃说的那些好处实实在在的打动了他,他整理一下思路,对薛侃道:“大人,我……我有几个问题……”
薛侃轻轻咳了两声,道:“你说吧。”
林蓁问道:“第一,这位小世子,他如今十一岁,眼下陪在他身边的,都有些什么人呢?”
薛侃一愣,明白了林蓁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毕竟,他要是去了,日日夜夜对着的可就是这么一位尊贵的世子,大概自己刚才的描述让林蓁觉得这位世子很不好相处,身边不能容人,毕竟要是去了天天都面对着这么一个不好对付的主儿,谁也不会愿意去的。
薛侃忙道:“这个嘛,我也知道一二,这位世子自小有他奶娘的儿子陪着,还有宫中派下的一位姓黄的太监和其他几位内官伴读。太监就不必说了,他那奶娘的孩子父亲是府中侍卫,姓陆,一身好武艺,却不是诗书世家出身。兴王殿下自然也希望世子还能有几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为伴。你不用怕,若是到了那里世子不喜欢你,兴王自然就把你送回来,还少不了有些银两相赠。所以,这个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林蓁听罢,放心了些,点点头,又问:“第二,我若是在那里做侍读,再过几年,我……还是可以去科考的吧?”
薛侃道:“这个你更无需忧虑,兴王也曾说过,这几年过去,待世子到了十五六岁上定了亲,自然也就不用你留在那儿,不过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不会对你参加科举有什么影响。”
薛侃答完之后,笑着对在一旁沉吟不语的林廷相道:“你这侄子如此思虑周全,行事稳妥,你还替他愁什么呢?”
林廷相闻言,眉头舒展,和薛侃说笑起来,林蓁的心也在动摇,想想,一是在乡下种地,受那恶秀才林先浩的摆布,一是到王府去长见识,开眼界,陪金枝玉叶的小世子读书,这诱惑要多么大,就有多么大,可是他心中还是觉得,侯门深似海啊,虽然兴王是个贤王,但正如程氏说的那样,王府里怎能没有勾心斗角,捧高踩低的人也到处都是,他要不要这么早就让自己身处如此复杂的环境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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