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骑马?”姜绍有些意外,他满以为吉贞是根本没把这个婚期放在心上。
“先骑一程吧,明日再换马车。”吉贞也不勉强,她在宫中常打马球,骑术是可以的,然而毕竟一个女子,长途跋涉,坚持不了几日。正好穿的正是胡服,她接过马鞭,如一只轻盈的燕雀,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穿过城门,正见对面一队穿了甲胄的人马往城里赶来。
两队人马逐渐接近。吉贞慢了下来,对方也骤然勒马,他生就一双浓眉,英气勃勃,只是脸色不好,嘴唇干得起皮。大概急着赶路,牵动了伤处,他咧嘴“嘶”一声,下意识抚了抚胸口,一脸防范地扫视着姜绍的卫队。
着羽林卫服饰的骑士突然出现在武威县,是稀罕事。果然清原公主到了凉州。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蓦地回视队伍中仅有的两名女子。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幕篱和桃符脸上来回扫视,吉贞陡然心头火气——你是瞎子不成?一手掀起幕篱,她嘴角还带着冷笑,泠泠目光注视着他,“使君,”她慢慢说,“风采如昔呀。”
戴申张了张嘴,他余光去看城里景象,见众官在城门口驻足相望,是在为吉贞送行,此外并无异相,大概吉贞并没有在武威县闹出人命,他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紧绷的面容也舒缓了一些,“殿下,”他经年之后,终于再次得以端详她的脸,有些尴尬、感慨、亦有些疏离,他说:“殿下倒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前什么样?”吉贞反问。
戴申语塞,他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似乎记得她十分任性刁蛮。
嗯,现在看来,仍然十分任性刁蛮。听闻她大驾光临,戴申怕她要找戴度和秦住住的麻烦,急的连夜赶路,如今一看吉贞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头就蹭蹭冒火,伤口又痛,又惦记战况,简直气得快吐血。
“我还没阵亡在沙场,殿下就急着来收拢人心了?”戴申忍不住讽刺她。
“此刻没阵亡,”吉贞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笑,随手将鞭子凌空一扬,戴申始料未及,不曾躲闪,被鞭尾扫中脖子,顿时血珠子沁了出来,他捂住脖子,怒视吉贞。吉贞笑意更深,对他轻轻挑了挑眉,“以后谁说的准呢?”吝于再看他一眼,她将幕篱放下,扬鞭而去。
自凉州到范阳,吉贞一行,极少在驿站歇宿,果然星夜疾驰,赶在婚期前夕抵达河东。待到范阳城门见望,已经人困马乏,屈大通在车里,骨头也被颠散了,险些一命呜呼。吉贞命仪卫在城外暂歇,桃符率宫婢们忙得打水给吉贞梳洗,在车上就换起盛装,挽起云鬓。
桃符一面用笔细细在吉贞脸上勾勒面靥,说道:“这一路上,怎的也不见官员前来迎接,公主翟车已至,难道驿站没有传讯?”
吉贞被她那画笔描的脸颊痒痒的,她轻轻闭眼,片刻之后,才很无所谓地笑着说:“兴许温泌以为我们不来了吧。”
“殿下。”桃符笔下一重,她恼怒地叫道。
“不说了不说了。”吉贞似乎也有些紧张,她睫毛颤抖着,不再开口。
“殿下不好了!”郑元义匆匆赶到翟车前,撩起红色帷幕对吉贞道:“姜都尉先派进城传旨的那一簇人,与范阳守军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人!”
吉贞勃然变色,将桃符的笔挥开,姜绍护送着她到高处一望,见城门口乱成一团,前往传旨的不过十数人,被那几百名守卫如潮水般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屈大通捧着圣旨,堂堂工部尚书,被人揪住衣襟,说他矫诏,是戴申细作,要即刻将他捉拿押送平卢军治所。屈大通被人死命护送,连滚带爬地逃出重围,扑到翟车前,呼号道:“殿下,平卢军这是要造反了!”
“姜绍。”吉贞一脸怒容,下巴一抬,她下令道,“去将这些人都拿下。”
“殿下,这……不好吧?”姜绍十分犯难。
“先拿下。”吉贞毫不客气道,“放一个人回去,传温泌亲自来请罪。”
第13章 疏桐流响(四)
城门告急,金鼓如雷,消息抵达节度使衙署时,正暮色四合,杨寂手中擎着烛台,与温泌二人头并着头,在案头看布防图,容秋堂一脚踢开门,闯进室内。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愣头愣脑地说:“怕是真的公主到了。”
温泌半信半疑,一手按着案头,他问:“你看清楚了?”
自清原公主那队人马进入河东境内,探报频传,温泌等人疑是戴申诡计,早令容秋堂率兵在城内戒备。容秋堂在城门上看了半晌,拿不定主意,于是按兵不动,自己赶回衙署来寻温泌,这么会功夫,怕来人将城门都要踏破了,他怕城门有失,急得在地上团团转,指手画脚地描述那场景,“有个老的,说姓屈,朝廷特遣婚礼使,手上还拿着圣旨。”
“工部尚书屈大通?”杨寂问他。
“谁知道。”容秋堂抹把脸。
“你看见公主了?”
“没看见。”容秋堂细细地说,“是有辆车,有团盖,帷幕,赤红马。前头一队兵,抱着金壶银桶,有人执扇,有人举幡。中间一群骑马的宫嫔,穿着红罗销金袍。后头几乘肩舆,围着那辆车。卫队兵将统共有四五百人,有京畿折冲府的铜鱼符与敕书。”
“有鱼书,怕是真的。”杨寂对温泌苦笑,“戴申么,一者还在和沙陀周旋,二者,范阳是我军驻地,他也不至直接就率兵来自投罗网。听闻陛下拨了两支折冲府卫队为公主宿卫,”想到吉贞那个脾气,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挤出一个艰难的笑,“郎君,速速放他们进城吧?”
“呃,”容秋堂期期艾艾的,抓了下耳朵,他想笑又不敢笑,老实道:“那些人说,公主有令,命郎君亲自去城门外请罪。”
“请罪”两个字,彻底把温泌激怒了。抬手一挥,一把将容秋堂呈上来的敕书匣子砸到墙上,他拍案骂道:“去他娘!”颊边酒涡不见了,他拉着脸,密茸茸睫毛下一双眼睛将杨寂一瞪,“想去凉州就去凉州,想来范阳就来范阳,她把我两河三镇当什么?”
杨寂头皮一麻,知道温泌把气都洒在了自己这个拉纤保媒的人身上。
当初他在京都,温泌自范阳寄去那头封信上的话他言犹在耳,知道依温泌的本心,其实并不乐意尚主——他是嚣张专横惯了的,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骑在自己头上,偏清原公主极其不是省油的灯。婚礼未成,这两个人已经先杠上了。
杨寂呵呵呵的笑,怕火上浇油,不敢再去打击温泌,只能先糊弄温泌了,“凉州之行,许是误传。京都距此何止千里,仪卫中多宫婢,脚程甚慢,哪有闲暇绕道陇右?明日便是婚期,公主今日抵达,已是万幸——春夜寒凉,总不能让新妇在城外安营扎寨吧?”
温泌懒得听杨寂废话。将烛台往旁边一推,他靠着椅背上,两脚往案头一架,抱臂琢磨了一会,他一伸手,“敕书拿来。”
容秋堂忙将地上的敕书拾起来,交到他手上。
温泌眼睛盯着敕书——有半晌,他眼珠子动也不动,年轻的脸庞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沉思着,琢磨着大巫那句话,他神色平静下来,却又迟迟不肯开口放行。
知道杨寂和容秋堂两个人急的脑门快冒烟,他不急,不仅不急,反而望着烛光发起呆来。
杨寂觑着他的神色,前思后想的,他哭笑不得地问:“郎君,你总不会想退货,不结婚了?”
温泌瞥他一眼,觉得他的猜测很荒唐,“你开什么玩笑。”
容秋堂松口气,问道:“明日早早要筹备,放他们进城安置吧?”
温泌懒懒地一摆手,“不急。”
“那……我再去调拨些人手,免得被他们把城门都打破了。”容秋堂提议。
“去吧。”温泌颔首,“可以动嘴,不要动手。别再闹出人命,也别放他们进城。”
容秋堂领命去了。杨寂看温泌那神色,是打定主意要给清原公主一个下马威。他欲言又止,憋了满肚子的话,最后融汇成一声幽幽长叹,“郎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温泌,“她毕竟是公主,陛下嫡亲的姊姊。一个状告上去,那可棘手的很。”
“告状?”温泌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随手拿起布防图继续看,“我还告她的状呢。”
温泌建置数年,已经颇具威仪,其实年纪不过双十,私下还是孩子气。杨寂低头笑了一笑,又不由放了些心。
“你何时走去昌松?”温泌问。
“郎君婚后我便启程。”
“一路当心。”温泌看他一眼。
“是。”
温泌看似专心致志地研究布防图,实际早心不在焉了。索性将图放下,他正色道:“她这五百人马,”对清原公主仪卫之众,他仍觉意外,一双剑眉紧蹙,说道:“不可掉以轻心。进城之后,叫他们驻扎公主府,不得随意调动,更不得靠近我军营。”
“郎君所虑甚是。”杨寂很赞同。
“她结个婚,带那么多人马干什么?”温泌半是纳闷,半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难道我能吃了她?”
杨寂是有过家室的人,听到后句,他咳了一声,掩住脸上忍不住就要露出的暧昧笑容,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公主仪卫,按制便是如此。只是清原公主又与别的公主不同,陛下与太后尤其看重。使君若能和公主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公主日后可为平卢军一大助力。”
“但愿如此。”温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杨寂无奈地摇摇头,起身道:“郎君,差不多得了。那位殿下——”他停了停,说:“你不亲自去一趟,怕事情难了。”
温泌眯着眼睛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慢吞吞地说:“再等一等。”他继续闭目假寐,嘴边含着一抹坏坏的笑,酒涡又隐隐出现了,“她连日赶路,必定困乏了。等夜深我再去,想她也没力气啰嗦了。”
“倒也是。”杨寂哈哈一笑。将袍袖一拂,他起身走到窗边,欣赏外头月朗星稀的清凉夜色。待到更深露重,灯花“噗”一闪,温泌两腿一收,跳了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他抹了一把脸,还带点睡意,说道:“走吧。”
“郎君不换衣裳?”杨寂轻舒口气,笑着指他身上微皱的窄袖戎衣。
衙署瞬间灯火齐上,仿佛寂静的鸟巢得见晨光,突然喧闹起来。温泌换过一身襕袍,束起发巾,剃须濯面,拾掇得十分洁净英俊,舒展矫健。吩咐人明日务必往寺里将武宁公主接至范阳县邸,他抬脚就往外走,上了马,又记起一事来,忙里偷闲,对杨寂道:“你先去县邸,把公主画像补一补,寻个显眼处挂起来。”
杨寂忍笑道:“是。”
“补得仔细点。别让她看出来。”温泌倒不觉得丢脸,叮嘱了杨寂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处去了。
这一耽误,赶到范阳城门,已将近三更。城楼上灯火通明,守卫严阵以待,城外人影幢幢,五百人马伫立。因容秋堂有令,双方只是对峙,未再动手。只是夜色深了,来人疲惫,已经在城外临时扎了营帐,以待修整。
容秋堂举着火把,温泌在城门上眺望片刻,指着对面人群道:“那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是谁?”
“折冲府都尉姜绍。”容秋堂早观察了半晌,对姜绍其人颇有些忌惮,他悄悄告诉温泌:“听闻他曾是左羽林将军,万骑营统兵,年纪并不大,麾下也曾率数万兵士。”
万骑营是先帝亲卫之一,温泌原本轻松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城楼上可是卢龙郡公?”姜绍强撑精神,盯紧了城楼上人员变动,见容秋堂旁边多了一人,他精神一振,拍马到城楼下,借着残灯大声问道。
“正是。”温泌目光在姜绍方方正正的脸上稍微一停,不紧不慢地,他说:“某奉命亲自来迎公主进城。”领容秋堂等人开了城门,走出门外,他作势张望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公主何在?臣来请罪了。”
姜绍见温泌那副昂首阔步的样子,着实不像来请罪的,他奔波数月,早累得有气无力,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跳下马来,他对温泌拜了一拜,勉强一笑,低声道:“殿下太过疲惫,已经在车上睡了,还请郡公打开城门,让我等静悄悄地进去,莫惊动殿下。”
原来容秋堂请令回来,又说要查验敕书是真是假,敷衍塞责,不肯放行,吉贞从傍晚熬到深夜,越发暴跳如雷,定要温泌亲自来请罪,然而硬挺着等了大半天,也熬不住了,被桃符等人左劝右劝,终究还是满腹怨气地睡着了。连一众宫婢宦官都挤在檐子上打起盹来,知道是温泌到了,也没人去叫醒她了。
果然不出所料。温泌顿觉自在不少,他一笑,客客气气道:“都尉说的有理。”便命大开城门,准姜绍人马陆续进城,这五百人马,多数被安置在城郊扎营,少许精兵及宫婢宦官、司邑录事等人,被送进幽州驿馆。那县驿早早得令,将馆中闲杂人等尽数驱除,以待嘉宾。
翟车太大,无法进入驿馆,只能停在馆外。桃符揉着眼睛,掀开帷幕,对姜绍道:“都尉,殿下睡得正香,唤不醒,还请都尉将殿下移至馆内。”
“是。”姜绍提一口气,走到翟车前。
一道乌黑鞭鞘当胸拦住,姜绍顺着鞭鞘一看,见温泌早下马跟了过来。将马鞭往容秋堂手里一扔,他越过姜绍,左手将厚重的红色帷幕掀开,迎面的桃符一愣,睁大了眼睛。
“此乃卢龙郡公。”姜绍道。
“驸马!”桃符有些欢喜,有些埋怨地轻唤一声,忙闪开身来。
车内宽敞,设有香柜香炉,金匮宝鼎,引枕绣褥,围屏坐榻,一应俱全。帷幕遮得密不透风,沁鼻的香气扑面而来。略有些暗,温泌定睛寻找了片刻,才见着一团彩帛包裹的身躯蜷缩在绣褥中,一动不动。
他停了一停,伸手微微用力,将她从里头挪了出来。
公主睡得极沉,从车里,到驿馆中,再到榻上,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温泌将人放了下来,见残灯漏影,桃符手上销金灯笼的光也晦暗不明,于是对院子里静候的容秋堂招了招手,把他的火把讨过来,返回榻前,举高照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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