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筹划,不必想,要归功于太后与固崇。吉贞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问道:“周里敦,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周里敦眼神一凝,面色都变了,“殿下?”
吉贞的声音猛地拔高,“太后要将京城拱手让人?何必这样麻烦,直接送给戴申也就是了!”
周里敦一筹莫展,既为了国朝摇摇欲坠的命运,又为了吉贞和温泌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他重重叹了一声,喃喃道:“臣也是这样想的……太后却说,有殿下在,驸马不会有二心。”
吉贞微微地笑,“要是驸马有二心,我这个公主想必要自戕以谢天下了?”
周里敦立即起身,一张脸通红,他握紧双拳,“臣宁肯自己赴死,也不会坐视殿下受人责难。”
“多谢你深情厚谊。”吉贞声音略微柔和起来,她缓缓摇头,“太后敢信他,我不敢。若京城沦陷,益州也不过暂保几日的安宁。府兵戎卫京都和陛下,哪里都不能去。太后爱去益州,就让她去吧。”她走到窗边,见院子里除了玳瑁斑在追着落花撒欢,温泌早不见人影。
“驸马刚才在书斋,这会又回衙署了。”桃符有心,早把温泌的去向打听清楚了。
“去衙署吧。”吉贞回望天色,才惊觉已经和周里敦在这里耽误了许多功夫,当即往衙署而去。经过书斋时,她心里一动,推门而入,目光环视一周,不过是几本兵书、杂文集,全无用处的摆设。
她脚步移转,走到案头,见一朵栀子花静静躺着,旁边是新化开的墨,笔丢在一旁。吉贞将笔拨开,拾起雪白的蜀笺,上头墨汁未干的两行字。
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
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
那么一个专横霸道的人,也会这样隐晦地向她求和?
吉贞嘴角一翘,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将微湿的墨迹轻轻吹了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也入镜了 ?
第23章 沙雁争飞(三)
吉贞领头,周里敦跟随,到了衙署。衙署是空荡荡的,底下人来回禀,说郎君们都去了旗亭,给曹荇接风洗尘去了。
“我们稍等片刻。”吉贞示意周里敦去坐,自己在厅堂四处走了走。厅堂一侧的厢房,是温泌自己的公房,挂满了刀枪棍戟,一面没骨山水大屏风,屏风后是书案。她绕过屏风,视线在书案上扫过,身子转了一半,又蓦地转了回来。
屏风后,墙上挂的画像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画中的仕女手执纨扇,正回眸凝望来人。
这是她吗?吉贞忽然有些不大确定。
专注地看了一会画像,她忍不住手指触上自己脸颊,正出神,听外头有人叫公主,吉贞走出公房,见郑元义在廊下引颈张望。
他比原来规矩多了。大概知道是温泌的公房,不敢擅入,只远远在廊下候着。
“奴刚才听说殿下来了,殿下近来可好?”见到吉贞,郑元义还是有点高兴的。不过他如今的高兴也很克制,只咧了一下嘴,马上恢复一副安分守己相。
吉贞穿着和画像中同个式样的紫衫,绕着游廊,裙裾翩翩地走近,仿佛画中仙堕入红尘,“你近来可好?”
“奴很好。”被容秋堂揍出来的内伤养了个把月,才好没多久,他说话仍有些细声细气的,“驸马对奴十分礼待,单独拨了一件公房给奴,寻常也没人来滋扰。”
这意思,温泌是给郑元义画地为牢,在衙署里给他寻了条冷板凳坐了。
其实也不意外,吉贞越过他,往厅堂上走,郑元义跟上来,两人闲闲地说话。
“来这都干了哪些差事?”吉贞问。
郑元义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清点了库房里废弃的兵器铠甲,河东河北两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造了册,还去看了看马场。”
吉贞道:“算是都监职责所在。不过这些事情可太琐碎了。你看出门道了?”
郑元义诚实地摇头,“奴初来乍到,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些军中庶务,是有些难捉摸。”他顿了顿,笑道:“听不懂,奴得闲自己查卷宗,看兵书,也颇有些心得……见微知著,管中窥豹,琐碎未见得是坏事。”
这一番谈吐,简直令吉贞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军务不知道,我看你学识是有长进了。”
“学识么……”郑元义在厅堂门槛上停了脚,他抬起含笑的眼,对怒目金刚似的周里敦挑了挑眉毛,“跟校书郎中是没法比的。”
周里敦和郑元义两个,一见面就成了斗鸡,不啄得满场鸡毛狂飞是不罢休的。周里敦下意识地就要挽袖子,转念一想,如今他是客,郑元义反而成了主,心理上先败下阵来,郑元义呢,虽然在温泌这里不过得了条冷板凳坐,在周里敦面前,还是要撑起面子来,于是加倍有涵养,像个热情的主人般,主动拱了拱手,“周郎中,别来无恙。”
周里敦十分郁卒,脸别到一边去,对郑元义拱了拱手,含糊答应了一声。
“他们都去了曹荇的接风宴,你怎么没去?”吉贞想了起来,问郑元义。
自那几名跟他厮混的将士被罚,郑元义在这衙署里彻底成了人嫌狗不理。他好生没趣,哂笑一声,说:“奴还有庶务要忙,无暇应酬。”
周里敦插了一句,“是驸马没邀你吧?”
郑元义笑道:“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怎么还在这里?”
三个京城来的人,各怀心思坐在厅堂,又等了很久,见暮色四合,衙署外还是静悄悄的,吉贞不耐烦了,问郑元义:“他们这什么时候回来?”
郑元义还在想心事,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他们去吃酒,时常半夜才回来,有时候也在外头留宿。”
吉贞立在门口,袅娜翩跹的背影,仿佛融入了夜色中。她来回踱了几步,脸色冷了,冷不丁问郑元义:“驸马也时常夜不归宿?”
郑元义暗自叫好,脸上半点不露,只疑惑地说:“奴就寝的早,不清楚。”
吉贞喊了贴身服侍温泌的包春来,“去叫他们回来。”
包春为难了,“那些当兵的一吃酒,疯疯癫癫的没个正行,怕惊扰到殿下。殿下不如先回府里,奴去悄悄找了郎君来,请他过府去见殿下?”
“不用了,”吉贞早耐心告罄,她猝然起身,裙裾一翻,快步走入夜色中,“我去见他。”
包春吓得不轻,忙找一名门口守将来,请他骑马赶去席上给温泌通风报信。那守将紧赶慢赶,竟在旗亭下和吉贞一行撞个正着,报讯是来不及了,只能扯着嗓子在旗亭下喊了一声,“驸马,公主来寻你了!”
温泌的戗金杯停在嘴边,他狐疑地望了望窗子的方向。
“底下有人在喊驸马?”曹荇离窗口最近,扭着脖子往下一看,高悬的灯笼下,一道紫影闪过,那郑元义从马上熟练地跳下来,垂手立在灯下,却对着他的方向冷笑了几声。
这个不怀好意的笑,曹荇可是印象深刻。
他睁大了醉眼,吓得满肚子酒顷刻化成冷汗,忙把黏在温泌身边不肯走的乐伎们往屏风后一搡,抹脖子杀鸡似的对温泌咬耳朵,“郎君醒醒,公主来捉奸了!”
温泌飞起一脚,把乐伎落下的琵琶踢到桌下。按捺着满心惊诧,他很镇定地起了身,“你怎么来了?”一脸坦荡地越过东倒西歪的众人,他专注地端详了一下吉贞的脸色。
吉贞的脸色还算寻常,没有要当场掀起轩然大波的迹象。
屏风后的乐伎们听说公主来了,推挤着悄悄探头出来,要看公主是什么长相,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发髻。
吉贞一生气能直闯衙署,来旗亭,也不算惊世骇俗了。温泌认命,亲自执壶,戗金杯里添了半盏酒,送到吉贞手上,“你也来替曹荇接风?请坐。”
吉贞接了戗金杯,在手里转了转。杯身上还残留着温泌手上的余温。
她装作没看见容秋堂把一堆乐伎从屏风后推搡着离开了,一双眼睛只看温泌,“酒不急吃,”她将戗金杯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曹荇,“你在京城奏事,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想必已经转告使君了。”
曹荇打个酒嗝,捂着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地看一眼温泌。
温泌坐下来,笑道:“你指的何事?他还没来得及提。”
吉贞长睫下的眼眸在席上一扫。大多数人都醉了,弥山、容秋堂那几个温泌的亲信,都醉红着脸,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
平日都是谨慎的人,吃了酒,胆子大了,眼神是袒露的,没了顾忌。
吉贞温婉地一笑,落落大方地问温泌:“陛下欲借河东驻军,守备京城。使君愿借几万人?”
温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呛得接连咳了几声。他酒意也到了眼睛里,炯炯有神的眸子迎上吉贞,有意外,也有好笑,“你现在一定要问个清楚?”
吉贞指了指场上的人,“大家都在,使君可以直言不讳。”
温泌把戗金杯往酒桌上一按,琥珀色的酒液,泛起轻微的波澜,他垂头想了一想,对吉贞笑道:“调兵不是大事,粮料要足。”明知周里敦和吉贞是同气连枝,他偏不去接吉贞的话,转而问周里敦这位朝廷特使,“陛下要调河东河北两道的驻军,可以。我请陛下即刻将两道各个郡县府库开封,以供大军粮草,可否?”
周里敦心里一沉。不必问吉贞,各郡县府库是什么情状,他早有数了。犯愁地皱起了眉,周里敦往温泌面前凑了凑,低声下气地说:“臣一路行来,已经见过诸位太守,各道府库匮竭,使君想必知道的。”
容秋堂耳朵伸得长,他毫不客气地大声说:“郎中的意思,是要平卢军自食其力,饿着肚子打仗?”
周里敦陪着笑,羞的无地自容。太后的意思,人马钱粮,都是平卢军自己出。
要不然怎么满朝文武,没人敢来张这个嘴呢?碰一鼻子灰是好的,惹急了,怕容秋堂这些人能把他一刀两截。
周里敦孤立无援,郑元义是乐见其成。舌头舔着门牙的豁口,欣赏了一会周里敦的狼狈,他不失时机地开口了,“殿下,使君,奴近日协理庶务,有些心得。”
吉贞眸光一转,“你说。”
“是。”郑元义恭谨地躬了躬身,“自元龙二年,陛下依使君的先父、前一位卢龙郡公所奏,准河东、河北、河内三道自行营田,沿各驿站设立军屯,营田所得,由营田使通报度支、户部,视当年战事所需,度量留存,供本年三道驻军人畜军需,剩余钱粮,尽数移交府库,转运进京。平卢军营田至今有七年,自前年起始,每岁转运至京城的粮料不过当年所收十分不到一分,其余九分都由度支上禀户部,留存在平卢军仓,用以备战。府库空虚,一者是因三道的民田逐年缩减,许多百姓,为避赋税,宁肯去军垦,不愿种民田,因此军屯收入愈丰,民田尽数荒芜;二者,平卢军营田所收,尽数留存军仓,不再上交府库。近年陇右战事颇频,朝廷时常要调拨河东河北府库的粮料到陇右,拆东墙、补西墙,以致河东河北的府库只出不进,难以为继。”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郑元义越讲越激昂,一颗心不知紧张,还是兴奋,砰砰直跳。他目光从吉贞,到温泌,极快地一扫,又扬声道:“使君自前年承袭卢龙郡公、三镇节度使、平卢军兵马使,兼领营田使,左夔任河东观察使,知河东、河北度支事。奴所言,使君与左夔,可一一应证。”
席上悄然无声。醉酒的人,倒在桌下,呼呼睡了。还在强撑的人,即便有睡意,也被吓得不翼而飞。
容秋堂两排牙齿咬的咯咯响,对着郑元义恶狠狠握了握拳头,笑着说:“中贵人,”他从来不肯好好叫郑元义做都监,话里话外都要提醒他不过是个宦官,“中贵人说的口干舌燥,吃口酒润润嗓。”亲自替郑元义倒了一大杯酒,不由分说怼到他嘴边,那架势,是打算强硬地给他灌下去。
郑元义先被殴打,又被灌酒,惊吓不小,忙不迭地往后躲,容秋堂那一大杯的酒,尽数洒在他的衣襟上。郑元义眼里怒火一闪,还没起身,被容秋堂硬生生按在座位上。
“中贵人,今晚又得走夜路,”容秋堂掸了掸他湿淋淋的衣襟,笑得别有意味,“你可小心看路。”
“将军放心。奴这一双眼睛,该看的,都半点不落看在眼里。”郑元义深深吸口气,快步走到温泌面前,对他深深一揖,“使君,此番援兵,一为国:先帝对温氏有收留之恩,陛下视使君为肱股之臣,勤王乃义不容辞;二为家:太后、陛下,都是公主血肉至亲,公主的母亲、兄弟,也即使君的母亲、兄弟,使君焉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和兄弟遭受离家灭国的劫难?”
这话情真意切,连周里敦都忍不住要拿起袖子抹泪。对郑元义面前的温泌而言,听进了耳里,没放在心里。他两指间夹着一枚象牙酒筹,在金戗杯口上点了点,手一抬,掷在了吉贞面前。
吉贞从沉思中被唤醒,盈盈眸光,埋怨地看他一眼。
温泌低头一笑,也不听郑元义再废话了,说:“可调两万人马驰援。”
“两万?”周里敦往前蹿了一步,急声道:“使君,戴申有大军二十万,两万人马,无异以石击卵呀!”
温泌道,“陇右军远没有二十万,不可轻信谣言。”
周里敦急的在地上直转圈。区区两万人马,他回去可没法交差。
实在没法,他只能叫吉贞,“殿下?”
吉贞也摇头,“两万人马,不足以抵御叛军。”
温泌看在吉贞的面上,忍着没动气,他问周里敦,“两万不够,陛下要多少?”
周里敦伸出一个巴掌,“起码五万才可勉强一战。”
容秋堂一拍桌子,怒道:“平卢军也不过六七万人,全部调往京畿,谁来驻守河东与河北?万一戴申反其道行之,先攻拔河东,我们如何自保?”
说来说去,即便加上平卢军,也还是不敌戴申势大。周里敦忙转向温泌,“使君,戴申要若要攻河东,大军还可迅速北上回援。可若京畿守御不利,一旦陷落,国祚断绝,即便使君保有河东,又能安枕无忧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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