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饭,听见一道女声:“徐阿蛮。”
女子名叫荷花,年纪不大,但在裁缝房好多年了。荷花知道二十当了三小姐的丫鬟,又成了二公子的侍寝。却不知,为何到厨房干起杂活了。
二十不解释,只是跟荷包指了指远处的一件渔工衣,再比比自己的身子。
荷花呆住了,“你……嗓子怎么了?”
二十笑笑。
荷花叹,“我以前羡慕你,可以伺候二公子那样的贵人,哪知,你这……命途多舛。”
二十暗道:遇上二公子是挺倒霉的。
荷花悄声,“对了,以前那事,我和寸奔说了。”
二十点头。
“你知道了?”荷花摸摸鼻子,“也是,你服侍二公子,肯定经常见到寸奔。他现在见到我就远远躲开……”
——
那年,徐阿蛮刚到慕家。
刘府管家说,徐阿蛮缝制手艺不错。陈副管家询问完徐阿蛮,将她放到了裁缝房。她干活勤快,很受赏识。
有一日,陈副管家过来,“徐阿蛮。”
“哎。”她立即过去了。
“上午和我去官府盖契尾。”
“好的。”
有一件衣服差最后的缝线,徐阿蛮交给了荷花。
衣服正是寸奔的。荷花心仪寸奔已久,偷偷将一个杏花香囊缝在里面。这是大霁女性示爱的一种方式。
后来,裁缝房将衣服送了过去。
寸奔不用眼睛看,光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件衣服被塞了什么。他沉默的脸上一片寂然。
慕锦笑得暧昧,“我们寸奔也有小姑娘示爱了。改日领来给我看看,要是合适,我准了你这门亲事。”
第二日,寸奔找上裁缝师。
裁缝师如实道,“她缝制的。”
寸奔看过去,见到一个瘦削少女正在弯腰剪布。
“徐阿蛮。”裁缝师唤道。
“哎。”少女抬起头。是一张秀丽的脸。
寸奔向角落的树下走。
“过去。”裁缝师指指那棵树。
徐阿蛮讶然,指指自己。“我吗?”
裁缝师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跟上。
她不认识寸奔。看裁缝师的态度,想来那人在府上地位颇高。他的身段很符合她剪裁的那衣服尺寸,清瘦,却又绷劲。她不敢怠慢,跑了过去。
裁缝师默默退下了。
和煦的庭院里,有一个沉默的少年,以及一个局促的少女。
寸奔面向树干,凭着敏锐的知觉,他知道她已在他的身后。“收起你的小心思。手脚再不干净,我废了你。”
徐阿蛮以为这是日常训话,惶惶应道:“是。”
“退下。”
“是。”她赶紧跑了。
寸奔回头,见到少女翻起浪花的杏花裙。
寸奔讲得不明不白,徐阿蛮听得稀里糊涂,直到她被扣了两个月的工钱,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受罚了。
她问裁缝师,“我犯了什么错吗?”
裁缝师也不知道,只说:“这是寸奔公子的吩咐。以后他的衣服,你别碰了。”
寸奔的尺寸是裁缝房给的,她一寸一寸剪裁,不敢有丝毫差错。莫名被扣工钱,她十分委屈。
过了一月,裁缝房派她送衣服给二公子。
徐阿蛮没见到所谓风华绝代的二公子,倒是遇上了寸奔。
这也正好,她有事想问他很久了。她嗫嗫地上前,“寸奔公子……”
“我不是公子。”寸奔站在廊边,与树下那日一样淡漠。
她眼珠子转了转,“我是想问……”她偷偷瞄他。
他冷峻的脸上暗藏杀气。
看他手执一柄凌厉长剑,她胆儿跳了跳。为了日后的活计,她硬着头皮问道:“我给你缝制的那件衣服,是哪里有问题吗?”
寸奔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府上心仪他的丫鬟有不少,这是头一个敢在他的私人衣物打主意的,尤其是他讨厌杏花的味道。
杏花的香气引来二公子的调侃,“送香囊的姑娘模样如何?”
“还行。”寸奔答。
二公子乐不可支,“那就收了。”
寸奔那时没有回答。现在也不多话,两个字:“退下。”
徐阿蛮连忙跪下,“寸奔公,寸……奔,你那件衣服我是按尺寸,按规矩缝制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是哪里不对,我以后可能经常犯错。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扣工钱。”她给他磕头。
他看不惯这种装可怜样的女人,“不想再被扣工钱,就给我滚。”
她愣住,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爬起来跑掉了。
这件事以徐阿蛮被扣二月工钱结束。
半年之后,荷花鼓起勇气将真相告诉寸奔。
他看着荷花闪躲的眼神,忽然没了火气。大约,火气早已冲着另一个战战兢兢的姑娘发完了。
那时,徐阿蛮服侍在三小姐身边。她不敢与他对视,偶尔撞见,也迅速移开。
他身为护卫,不方便和丫鬟过分接近,道歉寻不着机会。这份内疚便在他心里惦记上了。
慕府家宴的一天,他和她相遇在廊亭。
徐阿蛮惊讶地退了退,福身,就要走。
“徐姑娘。”他唤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细声细语,“寸奔公子。”
“以前是我误会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说这话时,他低头看着她。
徐阿蛮没料到居然能收到他的道歉,她眯起清亮的双眸,笑了,“我原想跟你道歉的,可我不敢,怕你更生气……本应是我的活计,我擅自交给别人,还惹你不痛快。”
寸奔递过去一锭金子,“你被扣的工钱——”
她连连摆手,“我曾听三小姐讲过一句话,吃一堑长一智。那事我也有错,受教训是应该的。”
“我不想欠人情债。”
“我也不想。”
寸奔正想再说什么。
另一边传来三小姐的叫唤:“阿蛮。”
“哎,来了。”徐阿蛮应声,笑看他一眼,就过去伺候三小姐了。
襦裙绣有一株杏黄迎春花,飞扬的同时似乎有芬芳袭来。
纤纤背影消失在转角。
——
“寸奔。”慕锦正要向崩山居去,脚尖一转。
掩日楼和慕府厨房,都在慕家西北方位。中间相隔一座名为春园,却满是枯木的春园。以一道既没有高到二公子翻不过去,也没有矮到二十爬得过来的青墙。
慕锦正走向春园,“我爹不会只给我留了一个厨房丫头当侍寝吧?”
“六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寸奔答:“二十姑娘都在。”
“我爹还说了什么?”
“慕老爷说,二公子一定要将二夫人接回来。”
“这不是很久前的事吗?”在慕锦的印象里,二夫人这个人仿佛是早年的记忆。“她还没回来?”
寸奔回道:“二夫人还没回来。”准确地说,因为慕锦一直没去哄人。
到了春园,慕锦说:“不用跟了,回去歇息。”
“是。”寸奔看着慕锦跃过高墙。
前年腊月那一晚,寸奔也是在这里看着醉酒的二公子,利索地翻墙去了厨房。
第二天,三小姐上崩山居求情。
寸奔当时就在旁边。
三小姐有些难以启齿,皱眉说:“二哥,你昨晚做的事……”
慕锦抚抚额,他记不清了。“我喝醉了。”
“阿蛮她……以后还如何嫁人?”三小姐顿了顿,“你纳她进房吧,求你了,她是好姑娘。”
慕锦喝着解酒茶,一手轻轻捻了捻鼻梁。不知听懂没有,许久后,他才应了一声:“嗯。”
“二哥,你好生待她。”
“嗯。”慕锦敷衍地应道。
于是,徐阿蛮成了二十,住进了掩日楼。
不过,二公子已经忘记了二十。
二十也没有在二公子面前出现。如若不是十五遇劫,二十会谨慎地躲避很久,很久。
寸奔望了一眼高墙,转身离去。
第24章
二十挽了两件渔工衣回来, 心里还在想当年裁缝房的事。
当年,她离开裁缝房时, 荷花已经坦白了这件事, 说赔两个月的工钱给徐阿蛮。
徐阿蛮收了一个月的。那是她的活计,本该由她最后检查再送去。她和荷花平摊了责任。
寸奔虽然说是二公子的护卫, 但是除了几个主子的话他要听,剩下的,都是要听他话的奴仆。他愿意向她道歉, 说明真是一个好人。
对比寸奔的主子,那嚣张的气焰,恐怕一辈子都不懂道歉如何讲,如何写。
途中经过一小株茉莉,香雪满树, 清香悠长。
二十折下一枝小枝干。绿油油的两片嫩叶托起一朵洁白胜雪的花儿。
锦绣光景停驻在她的指尖。
她不禁笑了。捻起花朵闻了闻, 弯着嘴角步入厨院。
厨院是给所有非烹煮人员干活的地方, 这时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物站在石板旁,正好捕捉到她的笑容。
——
慕锦翻墙,遇上了厨管。
厨管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目不斜视,恭敬地唤道:“二公子。”
慕锦在自家庭院散步, 更是气定神闲。“忙你们的。”
“是。”厨管向院子里喊了一声, “忙你们的。”
大家继续干活。洗碗大娘们不敢出声聊天,瓷盘的碰撞声变得极低极低。
慕锦问:“挂着二十腰牌的那人呢?”
厨管答:“二十姑娘去裁缝房送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厨管将树荫下的石板擦了又擦。
厨院不是给主子坐的。杂物多, 从柴房搬出来的木柴堆在角落,腌制的鱼干晾在正中,地上又摊了些青菜干。
厨管正想搬张椅子出来。否则,把袖子给擦破,这张堆放过腌菜的石板,也不适合二公子落座。
慕锦转眼见到,二十手执一枝绿叶白花,放鼻尖轻嗅,似是被香气勾动,嘴角扬起一朵微笑。
在他面前,她的眼神再如何生动,表情大多都是木然,有时还带着异样的打量。哪像此时,倩巧如手上无暇的花儿。
有趣得很。他是第一次见这女人笑得如此自在舒心。
二十来了,慕二公子也不坐了。
厨院十分安静,安静得不寻常。
二十预感到了什么,心念一动,抬起眼。见到了前方的慕锦。
二公子的好皮囊将小院点缀成月地云阶。清凌的盛气,比艳阳更嚣张。
十几日不见,二十险些忘记了他的存在。
难怪以前三小姐说,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不见了。
二十眼睛圆圆地一睁,眨了眨,露出胆怯的样子。她僵硬地将白花收在腰间,低身行礼。
慕锦转身,让厨管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厨管斟酌问:“换去三小姐的厨房,如何?”
三小姐说过,大哥二哥可以随意。
大公子和二公子很照顾三小姐的脾胃,就算去小厨房,也不会提出古灵精怪的膳食要求。
“嗯,要安静。”
“是。”厨管立刻去安排。
二十刚要抬脚,慕锦却上前来了。她便收住了脚。
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停了一阵,握住她的手腕,举起那朵花,闻了闻。
呛人的香气。这有什么值得笑成那样的?
他问:“哪儿摘的?”
二十指指外面。
他拽起她的手腕,向外走。
二公子身影消失,原本轻手轻脚的大娘们“唰唰唰”地洗起碗来。
——
“再去摘一朵。”慕锦命令道。
二十听令,又折了一小根枝干。
意气夏日,适逢花期的茉莉白得剔透。
他接过,没有闻,而是把花枝放在她的鼻尖,勾了勾。
被他这么一勾,鼻子发痒,二十想打喷嚏,连忙偏了偏头,吸吸鼻子,忍住了。
哪知,他又将花凑了上来。
她痒得厉害,掩住嘴巴,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
喷嚏没有赶跑二公子的好奇心。他把茉莉花往她鼻尖逗,掐住她的下巴,又是命令道:“笑一个刚才一模一样的。”
刚才是指几时?二十捻花时,笑而不自知,此刻只能硬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丑。”
她的嘴角搭下来了。笑得费劲,她不想笑了。
慕锦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两手捏起她的眼角,轻轻向上提。
更丑了。
“走吧。”二公子倒不是觉得二十那一笑有多美丽,仅是因为罕见,他才逗她玩。
逗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二公子古怪的行径,二十习惯了。无需追究因由,他讲什么,她做什么。
譬如,他说要吃一碗长寿面。
她立即就去和面。
小厨房的食材不多。大夫说,三小姐脾胃虚寒,清淡为宜。
之前三小姐说的那句“快乐的日子”,其实只是出去吃了一碗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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