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夙默默抿了一口茶,没有回应。
他在并州一直都有俊才的称号,但因为并州与朝廷不合,梁氏为了表示支持赵恒,所以一直不让他参加乡试,但所有人都说,以他的才学,只要去考,拿个状元也不在话下,因为这个缘故,他自己也颇为自负,但这次奉父命来考恩科,又让他觉得有点大材小用,毕竟考恩科这些人,多半都是旧朝中不得志的士人,跟他根本没法比。
梁音又道:“四哥,你知道吗,这一科安国公府的沐旬鹤也要去阅卷,你可千万别被分到他那里去,不然房师跟学生一般大的年纪,那可要被人笑话了!”
梁夙皱了眉头,脸上就有些着恼的模样:“沐旬鹤才多大年纪?他也无非是二甲进士出身,又没什么过人之处,哪里就轮到他去阅卷?”
“没办法呢。”梁音一脸无奈,“表哥要娶沐桑桑,所以特别看重他家,沐旬鹤现在虽然只是吏部侍郎,可他上面没有主事的官员,吏部的事都是他说了算,四哥,你这一科考上之后,只怕还得由他来给你分派去处呢!”
“岂有此理!”梁夙一向心气儿高,此时不觉恼火起来,正要发作,转念一想,改口问道,“我也打听过的,并没有听说沐旬鹤是阅卷官,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从表哥那里呀。”梁音一脸无辜。
梁夙狐疑地看着她,想了想才道:“我也正要问你,你怎么没在安王府,反而出去住了呢?也不说给家里人知道。”
梁音垂了眼皮,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道:“别说了,我才来没多久,没留心说错一句话得罪了沐桑桑,表哥二话没说就把我赶出去住了,我也不敢跟家里说,怕你们担心。”
“岂有此理!”梁夙越想越觉得不对,“我这就去问安王,怎么能这么对你?你在京中只有他一个亲眷,难道因为外人一句话就把你赶走?”
“四哥你说错了呢,现在对于表哥来说,我们才是外人呢。”梁音叹着气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上回沐桑桑还当着我的面嘲笑我是外人呢。你不要去问表哥了,倒显得我在背后抱怨似的,没得惹人笑话。”
梁夙看着她,半信半疑,却又无从判断,许久才道:“当初你就不应该过来,以你梁氏女的身份,到哪里找不到一门好亲事?何苦非要追到这里来,弄得自己不上不下。父亲早就说过此事作罢,偏你非要勉强,何苦来哉。”
梁音脸上那些半真半假的笑容都消失了,愤愤地说道:“我偏要勉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白白等了那么多年!”
梁夙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安王就没有答应,也谈不上你等了多少年之类的话,况且两家也从来没正经提过,你要是再死抱着这个不放,反而坐实你的心思,传出去丢的可是你的体面。”
梁音垂头想了一会儿,跟着又笑了起来,点头道:“我都知道得,你不用担心,我早就想明白了,就是有点气不过而已,并不是对表哥还有什么心思,等我过两天消了气,就彻底好了。”
“你想明白了就好,天下好男儿多的是,父亲正在为你物色,这次考恩科的同侪中我看了也有几个过得去的,何愁挑不出来一个好的。”梁夙道。
梁音笑了笑,说道:“说起来,还真不如当初成全了素馨姐,这些年冷眼看下来,她还是个好相处的,那位沐姑娘看着娇滴滴的,心里却顶有成算,又会撒娇撒痴,表哥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只怕以后尽会重用沐家人,跟我们都要疏远了呢。”
梁夙摇头道:“你不要胡猜测,殿下的性子我知道的,断不会因为私情误了大事,也不会对部属厚此薄彼。你现在就是心里有执念,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才不是我胡说呢。”梁音道,“刚打下长平那会儿,沐桑桑半夜里被赵启惊扰,表哥为了这个大发雷霆,差点要血洗京城,后来素馨姐他们好容易才劝回去的,你说表哥是不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此话当真?”梁夙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不信你去问云昭远。”梁音说道。
梁夙蹙了眉,许久才道:“若真是如此,那我究竟要不要出仕,还得再好好想想……”
安国公府中。
沐旬鹤午后就被轿子接走,进宫去与云增等朝中重臣一同在文渊阁闭馆,等待阅判今科的试卷。以他的资历原本是不够资格阅卷的,但赵恒见他在实务上十分练达,有意提拔,所以命他协助审阅试卷中的实务部分,虽然也是阅卷之人,但并不挂名,也不做房师,目的只是增长一下阅历,再者预先对恩科士子有些了解,便于将来在吏部铨选时量才授官。
这几天许念每天都埋头打点女儿的嫁妆,沐桑桑插不上手,想了想便走去了佛堂,果然一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诵经声,王雪绮正跪在菩萨面前做功课。
沐桑桑悄悄走进去,拣了一个蒲团跪了,和着她的声音慢慢念了下去,虽然枯燥,然而心里渐渐安定下去,倒是难得的体验。
许久,王雪绮诵完数遍,起身回头,道:“妹妹来了。”
沐桑桑留神看她,却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颊上也胖了些,僧帽盖着的鬓角处有短短的黑色,是新长出来的头发。
她想起来王雪绮自从来了以后就再没有剃过发,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看来是不准备再剃了呢。
“你跟我来。”王雪绮低声说道,跟着当先走了出去。
沐桑桑跟着她走出佛堂,走进她的住屋,抬眼一看,依旧是收拾得清清素素的屋子,衾枕铺盖的颜色和用料都十分质朴,一丁点鲜亮的颜色都没有,与她这个年纪的闺秀们截然是两种模样,沐桑桑心里又犹豫起来,若是回心转意,似乎又不该是这幅模样。
王雪绮进去卧室里,一会儿走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香囊,双手递给她,微笑着说道:“妹妹眼看着就要大喜了,我身无长物,便绣了这个东西给你,你别嫌弃粗糙,能着用吧。”
沐桑桑双手接过,却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双鸳鸯莲藕蹙金线香囊,里面已经装了配好的香块,气味十分清幽,隐约又带着一丝梅子香气,想来是揣摩着她的喜好新合的香,沐桑桑问道:“姐姐又合了新香吗?”
王雪绮在闺秀中以善于合香知名,微微一笑,道:“是从古方的花间露配出来的,调了你喜欢的梅子香气,虽然淡了些,却还算悠远,你清晨傍晚时在香炉里点上一块,最能安神怡心。”
沐桑桑看着手中的香囊,五色鸳鸯,红莲白藕,非但颜色十分鲜亮,绣活更是出众,两只鸳鸯活灵活现,似乎随时都会动起来。她心中一动,能绣出这么美丽的香囊,又怎么会对世事无动于衷?
她试探着说道:“姐姐,我二哥近来忙得很,总听他说连夜里也都是满脑子公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姐姐最懂香道的,能不能请姐姐帮我二哥也做这么个香囊,替他合一味安神助眠的香?”
王雪绮自然知道她的用意,低下头出了一会儿神,道:“时间怕是来不及了,等你出嫁之后,我就要回去白衣庵。”
沐桑桑大吃一惊,连忙握住她的手,道:“为什么要走?不是说好了就在我家吗?”
王雪绮看着她,目光平静:“桑妹妹,我不能自欺欺人,我与你二哥,大约这辈子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第82章
蹙金线的鸳鸯香囊拿在手里,鸳鸯双栖双飞,绣鸳鸯的人却说着灰心的话。沐桑桑心中难过,连忙劝道:“这些天里你应该也看明白了,我二哥待你一心一意,我娘亲待你也和待我一样,好姐姐,你就应承了二哥吧!”
虽然沐旬鹤没有提过,但她隐约觉得,沐旬鹤应该向王雪绮提过成亲的事。
“你二哥很好,但我没法子应承,我还有家人在万年城。”王雪绮摇着头,神色平静,“若是我应承了,他们怎么办?他们为了应付皇帝,已经把我报了病亡,我不能连累他们。”
“不会连累他们的,到时候可以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身份,万年城那边不会知道!”沐桑桑急急说道。
“没用的,我自小在长平长大,许多人都认得我,这事瞒不住。”王雪绮轻轻抽出手来,低声道,“再说,我家人都在皇帝一边,你二哥前途大好,若是与我扯上了干系,他会受我连累。”
“二哥他不会在乎……”沐桑桑连忙说道。
“可是我在乎。”王雪绮神色坚定,“我很在乎,我只希望他好好的。妹妹,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不要再劝我了。”
沐桑桑哑口无言。她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可王雪绮身在其中,却没法子像她一样忽略到许多现实。
她满心惆怅地想到,只要还存在两个朝廷,二哥与王雪绮就没法子在一起,为今之计,唯有盼着赵恒早日一统天下,到那时只要王家人回来,只要王家人没有损伤,王雪绮自然就没了后顾之忧。
但愿他长剑所指,能早日踏破实现心中所想。
十一月中旬,恩科试卷全部审阅核定,各房师推荐的试卷经主考官云增裁决后,初步定下中试人选,交由赵恒审核裁定。十一月十五日,恩科放榜,从一千二百名考生中取中一百五十人为举人,于三日后参加殿试,届时将由赵恒亲自考核,定下最终的等次。
同一天,安王府向各邻国发出国书,安王将于元日大婚,届时长平以北将暂时休战,欢迎各国遣使来贺。
国书非但传去了位于西疆的乌剌、位于北疆的鬼方部落,甚至连万年城也收到了两份,一份送去赵启面前,一份交给了太后。
赵恒还未看完已经勃然大怒,三两下撕了个粉碎,冷森森吩咐道:“宣傅守义来见朕!”
太后拿到国书后则是喜上眉梢,赵恒的声势越来越大,赵启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现在不仅是宗室们对他不满,连朝臣中都有许多开始摇摆,更有不少暗地里投向了太后。虽然兵权还握在赵启手中,但军心不稳,一提到安王就无端畏惧,这些兵,也就没什么大用处。
太后逐字逐句看完之后,笑吟吟将国书递给燕王,道:“我侄女要与安王成亲了,哀家早就说过给她添妆,这阵子有得忙喽!”
“果真是大喜事,臣愿与太后一道,给沐姑娘添妆!”燕王十分懂得凑趣。
选定婚期的消息很快也在京中传开,一连几天,安国公府都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沐家当家的女眷只有许念一个,顿时忙得不可开交,非但沐桑桑需要时刻在边上协助,就连王雪绮也不得不放下经卷,帮忙安排家中的事务。
她是名门出身,家教良好,帮忙管家自然是毫不费力,沐桑桑悄悄向许念说道:“雪绮姐说还要会白衣庵去,阿娘,你有空了好好劝劝她。”
“我头一个就不放她走。”许念念了句佛,“菩萨会保佑她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想法子留住她。”
十一月十八日卯时,一百五十名新科举子齐齐候在承天门外,只等时辰一到,便要上殿应试。
卯正时分,雄浑的上朝鼓声在集英殿外的广场中响起,久久回荡在皇城之中,每个听见鼓声的人,心中都感慨万千。
自从攻下长平城以来,赵恒虽然在事实上建立了一套新的朝政体系,但他一直都在安王府处理政务,从来没有在宫中召见僚属,更没有在太极殿进行过任何活动。因为这一点,万年城和许多京中百姓都猜测他或许会顾虑篡位的恶名,不敢登基称帝,但此时朝鼓声一响,所有人都明白,南北对峙,各自安于现状的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
当然,明白人也都知道,自从开恩科的谕令传下,安王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毕竟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开科取士,网罗天下俊才。
伴着悠长的鼓声,一百五十名新科举子鱼贯进入集英殿,向赵恒行叩首礼后,依序在殿中落座,准备殿试答题。一刻钟后,云增公布了赵恒亲自拟定的题目,乃是一道时政策论,限时一个时辰答完。
辰初时分,梁夙第一个起身交卷,之后的一个时辰里陆续有人提前交卷,到辰正时分,一百五十人全部答题完毕,等待赵恒口头询问。
巳正时分,云增等内帘官选出前二十本卷子,呈交赵恒审定。午初时分,赵恒审阅完毕,开始向众举子质询,或是将时事问上三句五句,或是将经义问上一段,以防有人串通考官,浑水摸鱼。
午正时分,赵恒持彤管朱批,最终确定一甲三人,二甲赐同进士及第三十人,三甲、四家赐进士出身五十人,五甲同进士出身六十七人。其中,梁夙因才学出众被亲点为状元。所有取中之人限期到吏部报到,核验籍贯出身,等待铨选授官。
皇城外早就聚集了上百人,眼巴巴地等着殿试的消息,老远看见黄门侍郎捧着文榜向城门口走去,立刻有人大声问道:“这位大人,敢问是谁考了状元呀?”
黄门侍郎微笑答道:“稍安勿躁,待金榜张贴出来,你自然知道。”
金榜展开,高高贴在城墙上,众人凑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上来就看见梁夙的名字排在一甲头一个,状元。
竟然是他?人们团团围住榜单,激烈地议论起来。
支持的人觉得,自古都说内举不避亲,总不能因为梁夙与安王沾亲带故,就不肯承认他的才干,硬生生压他一头。反对的人则担心安王的新朝与旧朝一样,将来都只会重用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只怕要任人唯亲。
“别吵嚷了,你们看看文榜后面!”一个头戴儒巾的男子高声说道,“二甲、三甲里有许多都是寒士,安王殿下唯才是举,根本才不计较什么出身呐!”
“真的假的?”
争吵的人们顿时闭了嘴,凑到跟前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果然,取在前面的有许多都是贫寒人家的子弟,那些出身显赫的也有很多排在五甲靠后的位置,果然并没有偏颇。
集英殿上,梁夙跪拜谢恩之后,有些自得,也有些惊讶。他虽然自认为有状元之才,但因为有这层亲戚关系在,按常理来说赵恒一般避嫌,所以他原本是以为自己会被放在二甲,只是没想到,赵恒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目光所及,看到殿下站着的沐旬鹤,心里便有些疑惑。这些日子以来梁音经常向他说些赵恒优待沐家,疏远梁氏,沐家人仗着结亲的关系耀武扬威等等的话,但放榜以后他看得明白,沐旬鹤根本不在房师之列,而且,这次不避嫌疑选他为状元,赵恒也分明没有疏远梁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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