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错闭上眼,将蛛丝马迹全都捋顺。
诬陷他谋逆,不可能是赵常乐一人所做,她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背后,定有别人。
是谁呢?
她现在的处境安全吗?
明明她恨他欲死,将他害到这个地步,可一想到她还在某个角落好好活着,他的心就陡然软成一片。
他几乎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立刻出狱去找她。
出狱……
出狱不是没有办法。
诬陷他刺杀国君的证据环环相扣——
刺客自尽,他书房里搜出往来书信,杨错简直百口莫辩。
但她诬陷他的同时,也留下了致命漏洞。
赵常乐仿的那封信,虽模仿他字迹,可笔划却疏漏不全,尽是错别字。足以证明密信并非他亲笔所写。
三司会审,他若将这个漏洞指出来,定能证明这一切是人诬陷。
可这样一来,势必将她牵扯进来。
杨错闭上眼,竟开始犹豫。
他不愿将她牵扯进来,可不牵扯她,这罪名他洗不掉。
忽然间,牢狱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慢悠悠的,像是谁家的王孙公子在游园赏景。
杨错突然睁开眼,目光锐利,直刺来人。
公子息。
他还是一身深红暗纹的衣服,因狱中阴冷,披了件白色披风。
他脚步停在杨错的监牢面前,隔着栏杆,居高临下俯视杨错。
苍白脸上浮现出轻嘲笑意,
“好久不见啊。”
赵亡后,公子息与杨错的交集便很少了。反正他二人本也没有什么私交,一切往来,届是因为笑儿。
笑儿不在了,又何必做朋友。
上一次见面,杨错还是权势在手的当朝上大夫,如今啊,就沦为了阶下囚。
公子息是不能理解杨错的想法,当年他逼宫造反,人人皆以为事成之后他必要称君,谁知却从民间抱了个姬氏后代,如今养儿子一般教养着。
好像只等教出一个明君后,便要撒手离开朝堂了。
可惜他怎么就没想到,君弱臣强,必要生嫌。
如今这阶下囚的位置,就是他自食苦果。
杨错盯着公子息,慢慢的,他眸中闪出危险神色,从地上稻草里站了起来。
“她背后的人,是你?”
可能是杨错身份高,所以他入狱之后只是搜身,却并没有换上赭衣。
他还是一身惯有的苎麻白衣,在牢狱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听到杨错口中说出“她”,公子息竟一时有些心惊。
杨错竟知道了笑儿死而复生一事!
知道又如何,他现在自身难保,还能将笑儿抢过去?
公子息稳住心神,脸上挂起惯有的轻嘲,也并不想瞒住赵常乐的身份。
被挚爱之人仇恨,被诬陷,这滋味,一定很快活吧。
看杨错那一身白袍,多么高洁。
公子息真是忍不住,好想看到他满身血污,筋骨尽断,跪在他面前,痛苦不堪,哀哀求饶的模样。
公子息笑,
“对啊,她背后之人是我。她恨你入骨,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今日要来诏狱,她还求着我,说想一起来呢,想看看你这个屠宫的刽子手,如今是怎样一副凄惨模样。”
却见杨错的神情,在听到“屠宫”二字时陡然一变。
公子息话音刚落,牢房里杨错身形忽然一动,他的手猛然伸出栏杆,一只手拉住公子息衣领,另一只手成爪,竟直直往他喉间掐去!
杨错动作快如闪电,公子息体弱,躲闪不及,被杨错一把掐住咽喉,他的脊背被杨错死死按在牢门口。
杨错手背上青筋暴起,杀意浓烈,恨不得直捏碎公子息的喉骨。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
“屠宫……赵息,这两个字你也有脸提!”
被他严刑逼供至奄奄一息的人,说出的话虚弱的不得了,落在杨错耳朵里,却字字惊雷。
屠宫之人,公,子,息。
杨错背负着屠宫的骂名,亲眼看着挚爱之人含恨死在眼前。
他想遍了每一个可能之人,却根本没有将怀疑的目光放在公子息身上。
“那是你的父母兄弟,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杨错是真的起了杀意,他不管不顾,就要在此地生生捏碎公子息的喉骨!
“她那么信任你,你怎么配做她哥哥!”
第35章
公子息病弱,挣扎不过杨错,眼看就要生生被他掐死。
但幸得狱卒知道杨错是重犯,不敢忽视他,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连忙冲上来。
眼看杨错面容狰狞,竟是在狱中就要大开杀戒,狱卒忙拔刀,直直往杨错胳膊上砍去,想让他松手。
杨错竟避都不避,小臂生生受了一刀,鲜血直流,他不欲放手,但手臂吃痛,手底的劲道还是一轻,公子息便逃了出去。
公子息一退几步远,确保自己再不会被杨错碰到,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咳嗽。
狱卒欲扶他,公子息却摆了摆手,还让狱卒离远些,给他和杨错腾一个安全说话的地方。
公子息弯着身体咳嗽了许久,手抚在胸口处,许久才缓了过来。
他抬眼,看着杨错,笑声竟低低的从他喉间溢出,有些哑,在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暧昧。
他看着隐在暗处的杨错,道,
“我当然不配做她哥哥……”
公子息捻了捻手指,仿佛手指上还残留着赵常乐脸庞的细嫩触觉。
“我从来就没想过做她哥哥。”
埋在心中多少年的不堪欲-望,连妒忌都无法正大光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兄妹二字的束缚。
哥哥?
当他想要她叫他哥哥?
如果他不是她哥哥,与杨错正大光明的竞争,她的心一定是在他身上的。
杨错有哪里好?
他全心全意的爱着她,视她为生命,视她为灵魂,目光永远追随着她,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她。
他的生命中,只有她。
杨错能吗?
不能见人的爱与欲-望,在黑暗的牢房里彻底爆发出来。
公子息狭长眼眸望向杨错,恶毒之意不加掩饰。
“反正你要死了,我也不介意让你再痛苦一点。”
“她现在在我那里,对我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一分一毫。你说,我若是做些什么事,她能反抗吗?”
杨错眼睛忽然睁大,寒意如剑,“你什么意思?”
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出来。
公子息能丧心病狂,屠了赵王宫,显然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禽兽。
如今笑儿死而复生,落在他手上,他会不会……?
杨错死死捏着牢门,浑身筋骨噼啪做响,可惜却憾不动生铁铸就的牢门。
赵常乐那个傻子!
那个傻子!
她将公子息当作好哥哥,全心全意的信任他。
她死而复生,经受了这么多痛苦,以为自己现在终于同亲人相认,若是这时候公子息伤害她……
他不敢想,她该有多绝望。
杨错如野兽一般低吼,
“赵息,你姓赵,她是你亲妹妹,她从小对你那么好,你不能伤害她……你敢伤害她!”
公子息闻言,却轻笑一声,笑声在暗暗的牢房里回荡,
“伤害她?我怎么舍得。杨错啊,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风流,昏暗的牢房里,显出几分暧昧。
公子息狭长眼眸满是恶意,多年对杨错的嫉恨,终于可以在今日缓解。
怎么能让他轻易的死呢?
这么多年来,杨错夺走他最爱的笑儿,他求而不得,嫉恨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
现如今,让他好好尝一尝挚爱之人被夺走的滋味。
公子息那一句暧昧的“疼她”,让杨错的身体突然僵住。
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脑子里显出来。
杨错初见公子息,公子息对他就有强烈的敌意。每当他与笑儿在一起时,来自公子息的敌意就越发明显。
彼时杨错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现如今想来,答案简单到可笑。
不过一个情字。
可这答案,又恶心到让他颤抖。
“赵息,她是你妹妹……她是你亲妹妹——”
“她不是!”
公子息声音陡然尖利,打断了杨错的话。
二人的兄妹关系,是他永远都摆脱不了的烙印。可只有他知道,他们之间什么血缘都没有。
兄妹二字,像是诅咒,一边让他与她接近,一边却逼着他被迫远离。
公子息的气息稳定了下来,也不管他否定兄妹关系的那句话给杨错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他今日来狱中,不过是给笑儿走一个过场,顺便享受一下胜者的快感。
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公子息对杨错微笑,
“上大夫,我先走了,毕竟时辰不早,她还在家等着我呢。”
公子息转身离去,牢门内,杨错整个人陷在黑暗中,唯有浅色瞳孔亮的骇人,像是鹰盯上了猎物,他一眨不眨盯着公子息的背影。
目光阴冷如刺客。
姬错欲杀之人,从没有过失手。
**
虽然在公子息府邸吃的住的都比之前好太多,可赵常乐却只是心神不安。
与息哥哥重逢当然是很开心的,可是杨错一日不出狱,她一日不能安眠。
她早上很早就醒了,一个上午都在向外张望,不住问,“息哥哥回来了吗?”
公子息拨给她的侍女们闻言对视一眼,心想这新宠的美人儿倒是个爱撒娇的,不称公子,反而满嘴哥哥。
朝食端上来,赵常乐一口不吃;午食端上来,赵常乐依旧一口不吃。
她只是急,息哥哥救了杨错了吗?从杨错嘴里知道当年屠宫真凶了吗?
她急的根本吃不下东西。
侍女劝她的声音也让她烦躁,最后还是侍女道,“女郎不妨出去走走,在院子里看看花草,公子很快便回了。”
赵常乐无法,也只好这样消磨时间。
息哥哥的府邸反倒比杨府还大些,有五进,湖泊假山花园等一应俱全。
赵常乐心不在焉的沿着湖泊散步,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事情,忽听一声哀嚎,然后斜刺里扑通一声,面前便多了一个跪下磕头的人。
“小的见过女郎!”
赵常乐犹疑,“黑齿?”
黑齿的声音她还是记得的。
只是面前磕头之人的模样……实在是与她记忆中的黑齿相去甚远。
不过黑齿在杨府时刻意扮脏扮丑,头发永远是乱蓬蓬的,脸上永远是脏兮兮的,如今回来了,自然收拾干净,与之前的模样便相去甚远。
“黑齿,你找我做什么?”赵常乐问。
黑齿膝行一步上前,在赵常乐脚前跪下磕头,声音里都是惶恐,
“之前做事,对女郎多有不敬,求女郎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挂在心。”
黑齿是万万想不到的,阿乐这丫头竟然一天之内野鸡变凤凰,现如今被公子宠爱的心肝似的。
黑齿想起自己之前对阿乐做的事情——喂她毒药,对她没好声色,让她钻进泔水桶里……
虽说黑齿自问并没有故意磋磨阿乐,所做大多是为了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
可公子本就是个喜怒不定的,若阿乐是个小心眼,枕头风一吹,黑齿就算完了。
好容易完成任务,离开杨府,他以后的前途大着呢。
所以黑齿才拉下脸皮,寻着空隙跪到阿乐面前,不求阿乐姑娘说好话,只求阿乐姑娘别说坏话。
听黑齿说了来意,赵常乐有些无奈。
若不是黑齿扑到她脚底下,赵常乐把他都忘了,又何来故意为难他一说。
不过都是替人卖命的可怜人罢了。
眼见黑齿就在她脚底下磕头,赵常乐无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行礼,“你别磕了,我本来就没有怪你。”
都是完成任务而已。
见黑齿还是不信,赵常乐伸手作出欲扶他起来的姿势,黑齿犹豫片刻,抬眼看到赵常乐眼眸澄净,不似作假,心里的不安勉强消散。
从前倒是没怎么注意,现如今一看,阿乐的眼睛一笑,弯弯的,当真有点勾魂摄魄的感觉。
黑齿看得一痴。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盯着主人的女人看,忙低下头,表衷心的话顺嘴说,“女郎日后若有差遣,请尽管说!”
赵常乐点头。
若是有用到黑齿的地方,她也不会犹豫。可能是怕得而复失,息哥哥如今将她看的牢,她反而失了自由。
这时忽听侍女道,“公子回来了。”
赵常乐转头,看到公子息从湖边小径走过来,湖面上水雾淡淡,今日阳光也淡淡,他一路走过来,面孔白而瞳孔黑,像是水妖一样,有善恶难辨的魅力。
公子息走过来,对赵常乐微笑,“湖边风大,当心受凉了。”
将她拉到身边来,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公子息眯了眯眼,眼眸中含着危险,
“黑齿,是你啊。”
黑齿忙点头,心中却暗喜,公子竟还记得他,看来他做事能力在公子那里留了一笔呢。以后的前途当真不远了!
赵常乐忙拉着公子息的袖子,低声问,“息哥哥,怎么样怎么样?”
问的是公子息今日去诏狱的事情。
公子息转过眼眸,目光落在赵常乐身上,危险被抹去,又是温柔模样,“急什么,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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