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覆着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眼睫一动,似乎是不堪重负,闭上了眼。
但并没有泪。
良久,她道,“我知道了。”
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向杨错寻求最后一次对证而已。
真的是公子息。
公子息带人冲到偏门,入目第一眼,就是赵常乐被杨错拢在怀里的样子。
他二人身躯相贴,杨错微低着头,神色认真而温柔,同她轻声说着话。
赵常乐就靠着他的胸膛,极乖顺的模样。
公子息冷喝,“杨错,你放手!”
竟是不管不顾就要冲过来。
他身边所带之人有四五十个,但巷子狭窄,又有兵卒,一时间乱成一团,武器挥不开,连路都走不动。
杨错带赵常乐轻步后退,避开喧闹人群,站在巷子口,同巷尾的公子息对峙。
中间是混战的喧闹的人群,但巷子两端却十分安静,只是沉默对视。
赵常乐听到公子息的声音,抬手,挪开杨错覆在她眼上的手掌。
她挣开杨错的怀抱,迈步往前走了一步。
隔着一条窄窄巷子,她看着公子息,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仇恨。
“我受公子息指使,潜入杨府。数日前,公子息派人递给我伪造书信,命我秘密放入杨错书房,以此诬陷他谋逆之罪。”
赵常乐声音朗朗,
“伪信乃公子息府一名姓章的先生所仿,他住在四进的西院,面白微须,中等身材……”
赵常乐将自己知道的,查到的,一一大声说出来。
一旁司隶校尉愣了片刻,忙反应过来,立刻命人去府中找那名仿信的章先生。
赵常乐对周围毫无所觉,只是定定的看着公子息。
好恨他。
比之前误会杨错时还要恨他。
因为他是亲人,亲人该是永不背叛的。
赵常乐的话似利剑,插在公子息胸口,公子息被她逼的后退一步,偏头,呕出一口血。
他对她惨然一笑。
再不可能同她在一起了。
哪怕她如今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同他在一起了。
失而复得,如今又得而复失。
一旁随从急了,扶住公子息的胳膊,忙问,“公子,现在怎么办?”
司隶校尉已经带人围上来了,难道要这样束手就擒。
一旦被擒,诬陷上大夫,找刺客刺杀国君,都是死罪。
公子息咬牙,咽下涌出喉间的一口血,最后看了赵常乐一眼,然后道,“突围!”
束手就擒,不可能的。
就算做逃犯,他也要留下这条命来。
公子息眼珠赤红。
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再夺回来。
哪怕她恨他,哪怕要囚禁她,也不能让她离开他身边。
公子息身边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得了命令,便不计一切代价就开始突围。
司隶校尉身边死了士卒无数,公子息身边也扔下十数具尸体,终于破开包围圈,成功逃脱。
因赵常乐的消息,士卒及时抓住了章先生,严刑审问之下,章先生说出了自己仿信之事。
杨错之罪,算是洗了个清白。
公子息罪名证实,府邸被抄,府中所有人等都被带回牢狱一一审问。
全国通缉,但公子息依旧下落不明。
而那位名叫阿乐的女婢,自然也入了狱,只是她合作态度良好,入狱之后不用逼供,就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了口。
第二日,她便自尽狱中。
幸好她该说的都说了,所以猝然自尽,对案件影响不大。
数日后。
杨错从宫中走出来,天色慢慢开始黑了。
他的罪名被彻底洗清,恢复了从前官职,甚至为了弥补他的冤屈,国君还额外赏赐了不少东西。
但杨错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次入狱,他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入狱之后,朝政没了他也照常运转;
比如国君已经长大了许多,该教的他也都教了,再加上朝臣辅佐,或许成不了明君,但已经是一个中庸合格的君主了。
比如说他此前替国君辅佐朝政,主弱臣强,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那么……其实是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吧。
他对舞弄权势没有什么兴趣,灭赵复姬,这是他血脉的责任,如今国土重归姬氏,他也算任务完成了。
一个绵延了两世的任务,终于可以不再背负了。
杨错竟觉得无比轻松。
他翻身上马,却没有回杨府,而是在夜色中径直出了城门,一路往城郊西山的一座别院行去。
来到西山时,夜色已彻底黑了,别院并不大,所以灯烛亮起,就显得格外温馨。
这是阿乐在狱中“自尽”之后,杨错第一次来同她见面。
他进了院门,沿着回廊一路往前,看到院子里凉亭中,她静静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杨错脚步忙停住。
他不由自主的抚了抚衣襟,将并不存在的褶皱一一顺平,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竹冠。
总是穿白衣,她是不是都看腻了;
也许该将竹冠换做白玉冠,会更清贵些。
杨错忽然对一旁提灯丫鬟道,
“我……看起来怎么样?”
丫鬟有点懵。
祭酒很少来别院,这丫鬟还是头一次见杨错,就被问了这么严肃的一个问题。
标准答案是什么啊!
丫鬟抬眼,偷觑了一眼杨错,犹豫道,“祭酒看起来很紧张……”
糟糕,回答错误!
一个优秀的奴仆,这时应该夸一句“您看起来很英俊”的。
她失去了唯一的拍马屁机会。
可丫鬟想,祭酒真的看起来很紧张啊。
紧张到令旁观者都能冒汗的地步。
像是秀才要去上考场。
或者女婿第一次见丈母娘。
院中凉亭里,赵常乐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忽然转过身来。
她看到了廊下的杨错,轻道一句,“你来了。”
所有紧张,都在这句话里消弭。
杨错从丫鬟手里接过灯笼,独自走了过去,进入凉亭,站在赵常乐身边。
她好像又瘦了些,眼下是青黑,明显这几日没睡好。
关切的话就在嘴边,杨错却不敢开口。
三年后,跨越生死的重逢,以沉默开场。
还是赵常乐先打破沉默,她忽然抬起脸,对上杨错的视线,问,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杨错点头,生涩的吐出一句,“你是……笑儿。”
赵常乐忽然露出极淡的微笑来,好像不用再伪装身份,令她觉得有些轻松。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杨错盯着她的唇,还想看到她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现在都很少笑了,他想,好像忽然就明白烽火戏诸侯的含义。
能让她开心片刻,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晃了晃神,杨错才回道,
“你留在我书房的伪信,有一封是你自己仿我字迹写的吧。”
他语气温和起来,
“那字迹是我教你的,我自然能认出来。”
赵常乐了然,那就是他入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陷害他的人是她了。
“那个……诬陷你入狱的事情,对不起。”
她垂下眼,一边说话,一边不自在的扭了扭手指。
有些事情变了,比如她的相貌,有些事情没变,比如她并不习惯向人低头,所以道歉的时候总是不自在的扭手指。
想起以前,总是他先低头认错,不管错是谁的,反正都是他的。
三年死别的痛苦都在今夜烟消云散,好像苦了三年,有这么一瞬间就觉得很值得。
赵常乐道歉的话出口,却半天听不到杨错的回应。
想了想,她觉得是因为自己道歉的诚意不足。
将心比心,谁若是这样诬陷她,她怕是要气炸了肺。
同杨错三年不见,他如今已是权势在手的上大夫,脾气应当也硬气了许多吧。
赵常乐只好讷讷加了一句,
“你要是还生气,我由你随意责罚。”
她是恩怨分明、爱恨两清之人。
此前觉得他是仇人,所以仇要报;如今知道他无辜,所以债会偿。
赵常乐话刚落,就见对面杨错手扬了起来。
她下意识一缩脖颈,害怕的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杨错本只是想轻摸摸她的脸颊,结果她倒好,闭上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他的手悬在半空,一时被气笑了。
在她心里,他成了什么样的人,怎么还会动手了?
但想到之前他对阿乐做的种种事情……
她若怕他,其实也是应当的。
明明费尽心思,在她面前装成她喜欢的君子模样,可命运作弄,又将他最真实、也最不堪的模样暴露在她面前。
杨错一时竟有些不敢看她,仿佛自己是很污秽的东西,生怕在她眼中看出一丝丝嫌恶。
一丝丝嫌恶,都会让他生出一万分的自我厌恶。
杨错收回手,一时有些寥落,垂眸轻道,
“你不用道歉,本来我在狱中也没受多少苦。”
赵常乐这才睁开眼,看到杨错长睫低垂,在他眼窝落下一圈影子,明明比她高大许多,但这样站着,总显得气弱。
像是做错了事想要被原谅,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被原谅的资格。
重逢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很陌生了。
赵常乐久久不言。
她觉得很奇怪,之前作为阿乐时,觉得杨错非常陌生,那样暴戾而阴鸷的他,令她觉得害怕。
可如今作为赵常乐,他在她面前,又是从前的温和模样。
上辈子她是个傻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任何人,她以真心待人,身边人却各怀鬼胎。
息哥哥背着她密谋。
杨错在她面前伪装。
如今她谁都不敢信了,她只能相信她自己。
她垂眼望向地面,面对从前的爱人,神态却都是疏离,
“你让我诈死出狱,免受牢狱之苦,我还没有谢过你。”
说罢她退后一步,福身,对杨错行了大礼。
杨错却觉得她这样周到的礼数像一记鞭子,抽的他难堪不已。
“我——”
他苦笑,“我救你出狱,难道是图你的一句感谢?”
“那你图什么呢?”
赵常乐忽然问,
“我身无分文,也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什么尊贵的身份。你救我,图什么呢?”
杨错沉默了片刻,
“我不图什么,什么都不图,我为你做事情,只是因为我想这样做,没有什么目的。”
赵常乐低眸笑了笑,语气好疏离,
“祭酒君子风度,真是难得好人。”
杨错捏紧了拳。
沉默压的人喘不过气,赵常乐先退了一步,
“夜深了,我先回去——”
“我有所图!”
杨错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浅色瞳孔映着石桌上的灯火,灼灼烧了过来。
“我帮你,我对你这么好,我不计较你之前诬陷我,皆是因为我有所图。”
“我所图的,是你。”
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沉甸甸,砸在赵常乐的心里。
紧接着,杨错便跨步上前,一把拉过赵常乐,将她抱在怀里,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
心跳的极快。
像是恨不得跳出来,让她看看一颗心有多炽热。
时隔三年,经历生死,陌路相逢,再度相认。
于他,是三年苦等,终于尝到了一点甜;是失而复得,所以生怕得而复失。
可于她呢?
她态度这样冷淡疏离,再不是从前那个热情的中山公主了。
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她怎么能这样子,对他好不公平。
杨错将赵常乐紧紧抱在怀里,他盼她说些什么,又怕她说些什么。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全身力气,将她抱在怀里。
“笑儿,我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你做一切,你不要谢我,都是我该做的。”
不要说谢,说谢太疏远了。
怀里的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从他胸膛传过来。
“杨错,我以前……是很喜欢你的,喜欢到天天想和你在一起,恨不得立刻嫁给你。”
杨错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可是现在,我不敢喜欢你了。”
杨错箍紧她的力量松了,赵常乐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我不是个聪明人,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待人热情。我对别人好,就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保留,也从不会怀疑他人。可现在我吃了亏,再不敢这样子了。”
“你就站在我面前,还是从前的模样,苎麻白衣,竹冠巍巍,君子如玉。可是我忍不住想,这一副皮囊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灵魂?”
她以一腔赤诚待人,可旁人却以谎言与虚伪回报。
她整颗心都是透明的,任由别人去翻她的心意。
可别人的心,却在重重伪装之后。
她再不敢去喜欢谁了,也不敢去信任谁了。
天大地大,她是孤独的一个人。
赵常乐说完话,却久久等不到杨错的回应,灯笼里的蜡烛快烧完了,火苗变得很黯淡,她看不清杨错的脸。
上辈子他将自己藏得太好,天真的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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