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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作者:申丑
  不等里正出声,江叶青先不干了,急道:“同是三家村村中人,缘何卖你贵价,卖他贱价?此事不公,不可为,不可为。”
  施老娘是多得几文也好的,忙高声道:“青娘子,来来,我割两斤肉与你。”一手拍在看得愣神的施进胳膊上,让他快点割肉。
  江石极是见机,看施进还在呆怔,飞刀割了一条肉,拿绳穿好。施老娘看江石真是满目慈爱,夸道:“大郎机灵啊。”
  青娘子数了五十个铜钱给施老娘,拎着肉打头就走,江叶青心痛得面色乌青,追在后头道:“娘子,娘子,你听我一言,你听我一言。”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阿萁看后,微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一旁江石脸上微赧,他与江叶青两家沾亲,按辈论,他还是江叶青的族叔。
 
 
第14章 叶青梅酸
  施家猪肉卖得一点不剩,连着大骨下水,分卖得一干二净,施老娘抱着钱匣眉开眼笑,爹亲娘亲不如银钱最亲,儿孝孙孝不如银钱最孝,施老娘瞄眼施进,这不孝子正与赖大勾肩搭背,商议着要一块吃酒,再瞄一眼自己两个孙女,一个只盯着热闹看,一个只管守着肉,真是俩糟心丫头。
  还是江赖的这个儿子可人心,施老娘看眼帮着理肉案的江石,肚里直泛酸水:赖大真个好运道啊,没着没落时,就能得这么一子。她有心酬谢,又思忖,自己贱价卖了肉,亏了好些银钱,再拿出半个子都是割她的肉,左右好话不值钱,因此将江石夸了又夸。
  江石笑道:“施伯嬢见外,我与施进叔说定,以后进山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施老娘喜形于色,咧嘴笑道:“合该如此,定是早就该有的交道,怪不得伯嬢一见你,心里就欢喜。”
  江石被说得有些羞涩,倒似寻常少年郎的模样。
  日坠西山霞彩满天,锅中的猪头被文火炖得酥烂,肉香阵阵弥漫,赖大从家中抱了一坛子自家酿的浑酒,拉了里正与施进,再兼一二村老,几个好事青壮,道:“吃肉怎能没酒?趁兴吃几碗,左右这酒不醉人。”想想又凶巴巴补上一句,“你们与我脸面,我也与你们脸面,你们不与脸……”
  里正忙喝止,道:“你一条拙舌,少说些话方好。”
  施老娘见他们要聚酒,唤了阿萁与阿豆道:“萁娘、豆娘,你阿爹还要在村中吃酒,我们家去先。”
  阿萁便拉了阿豆起身,阿豆两眼一转,挣脱阿萁的手,一路小跑过去抱住了施进的腿,仰着头道:“我与阿爹一道回。”
  阿萁知道妹妹的心思,她爹疼女,留下定能捞得肉吃,闻了这肉味,家中的饭食自是寡淡。
  施老娘怒瞪着眼,拉回阿豆,训道:“胡说,你一小娘子,夹在里间做什么?不知羞。”
  “嬢嬢,阿豆多大。”阿萁道。
  施老娘攥紧阿豆的手,硬扯了哭鼻子的阿豆回家,不忘吩咐阿萁:“萁娘,拿案板的肉家去。”
  阿萁心疼阿豆哭得可怜,却不敢再劝,施老娘的性子,不劝犹可,多劝就是火上浇油。依言去拿桌案上自留的肉,这刀肉堪堪二十来斤,死沉坠手,系着的麻绳勒搓得手疼。
  江石见了她窘态,拎过肉,扬声对施老娘道:“施伯嬢,肉沉,我给您老拎了家去。”
  施老娘有便宜可占,哪会不应,笑道:“小娘子就是不及男儿郎顶用。”
  无辜招来嫌弃的阿萁走在江石身侧,偷偷冲江石皱了皱鼻子。江石不知怎的,一看她这模样,唇角就不禁上翘,明知不应该笑一个小娘子,却全然不由自己的主意。
  阿萁耳尖,听得一线轻笑隐在过梢的晚风中,转眸就捉到江石嘴边还不曾隐下去的笑意,她忽然就有点恼怒,可是为什么恼怒,连自己也不能明了,干脆瞪了一眼江石,过后,又觉似是无理取闹,自己倒先掩嘴笑了。
  江石眼前一亮,他从不知道一个小娘子笑起来是这般好看,凉风拂着额发,弯弯的眉眼,弯弯的卧蚕,连着天边的流霞都带着弯弯的笑意,于是,江石自己的唇边也染上了这弯弯的笑。
  村中是这般喧嚣:前头施老娘拖着小孙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小豆娘时不时地抽泣几声;他们身后老樟树绿盖如亭,树下村人赌酒喝采,声杂喧腾;又听得柴门后鸡鸣犬吠、老妪抱怨、小儿哭啼。
  江石却只留意着这清风弯笑,他想起自己的怀里有几颗糖杨梅,掺着金柑皮,洒着香桂花,点着白芝麻,细裹白糖霜,他忽得煞是烦恼:该找个怎样的由头,将这几颗糖杨梅,送给身边的小娘子。
  他思量来去,不觉之间便到施家小院,土夯矮院墙,草顶旧柴门,江石手里拎着油腥的肉住了脚,一回神,撞见施老娘风干霜浸、皱皱巴巴的菊花脸。
  “真是劳烦侄孙陪着走一趟。”施老娘口中亲近,满脸堆着笑,因阿叶年将及笄,她怕惹人非议,将江石拦在了院门外。
  江石将肉递给施老娘,识趣道:“伯嬢万万不要见外,阿爹他们应还在等我去一道吃酒,小子不多打扰。”
  施老娘笑道:“侄孙儿快去。”
  阿萁站在院门一侧,探了一下脑袋,江石不好再留,离去时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糖梅杨,明明不过微末小事,他却大为不甘,回过头,看阿萁正掩上柴门,瘦小的身形掩在半合的柴门后,然后悄悄露出半张脸。
  江石正欲开口,那柴门却“啪”得一声合上,怀里的那几颗糖梅杨似是硌在了他的心口,再也不能忽略,只好悻悻地去村中吃酒,略解那些他不解的烦忧。
  陈氏与阿叶都在灶房里烧饭,阿豆抹着眼泪一头砸进陈氏的怀中,施老娘见到惊跳起来,连怀里的钱匣都不顾不得,过来厉声斥道:“好没轻重,你娘亲双身子的人,哪经得你这般冲撞,出了事,老大竹棍抽你。”
  阿豆大哭出声,陈氏白着脸,急道:“婆母,豆娘知道轻重,我没半点的妨碍。”
  施老娘不依道:“你做娘的,哪头重哪头轻也不知晓?只知道一味偏帮,真个出了事,哭得肠断方知世上后悔药难寻。”
  阿叶忙出声,拉过阿豆道:“今晚饭煨得久,贴得好些锅焦,大姊撒些咸盐,起下给你吃可好?”
  阿豆还不及点头,施老娘哼了声道:“她生得精贵嘴,哪稀得吃锅焦,半大不小的小娘子,成日只盯着糖啊肉啊得瞧。”
  阿豆顿时不干了,跳着脚哭道:“嬢嬢偏心,嬢嬢心里嫌我。”
  施老娘呛她:“我倒想不嫌,你成日家贪吃贪玩,只找不出好来。”
  阿萁因拎了下猪肉,在灶前抠了一把草灰洗手,手上草灰都还没洗净,就听阿豆哭得声竭,施老娘骂得声哑,也顾不上将手擦干,若无其事般惊呼一声:“嬢嬢,你怎得将钱匣也带进灶间?仔细忘了。”
  施老娘赶忙抱回钱匣,低了声,抱怨道:“真是不省事的小丫头,哭得人耳仁疼,哪家小儿郎小娘子如你这般,哭天抢地,一声还比一声高的,没个一天不掉金豆子的。”
  阿豆再顺毛驴的犟脾气也知羞,想想自己这几日好似真个没一天不哭的,抽抽鼻子,眨眨眼,不吭气了。
  阿萁见她不哭,正舒一口气,隔壁小院又一片哭声此起彼伏。施小八的嚎声响彻云霄,无非为着村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割了些肉,再次的也买了几块骨头,施大一家却是连指甲盖大的肉都没买。
 
 
第15章 远亲近邻
  毗邻而居就这般不便,一点风吹草动,各家听得是分分明明,墙头一声咳嗽,墙尾闻得痰音。
  施老娘收好钱匣,由着施大家打孙骂儿拉拉扯扯,耳听着母哭子,夫护妻,婆母挥棒做恶人。
  原来,许氏受了施进的那半只鸡,心中没味、脸上羞臊,家中米少油少盐少,少不得也要打起精神省吃细用,想着:年将近,那半只鸡不如挂在灶上熏干,留着除夕吃,总不好到了年尾,桌上还没一盘荤腥。
  施家几个小的捧着碗等吃肉,竟是盼了空,许氏好说歹说将道理说透,好在农家小儿,再闹腾也懂三分家中艰辛,因此,各人心中再失落也都应了下来。谁知,施进猎了野猪在村中分卖,十家九户都买了些肉回去,待得傍晚炊烟起,肉香随风送万里,施小八、施小七这几个小的,被勾得直咽口水,一个一个冲着许氏要肉吃。
  许氏一时不得其法,几个孙儿绊着脚缠着她买肉,有心要买,翻出藏在床底瓦罐中的那几个钱,算来算去却算不出余的来,勉强硬凑也只抠出十个钱可用,将将只能割半斤肉。许氏思来想去,看看几个孙儿黄黄的脸,狠狠心,半斤便半斤,各人头也能尝个一口,便将钱数给施大,让他去村头买肉。
  施大却是个好脸面的,把手一背,死活不肯,与许氏道:“我侄儿村头卖肉,我这伯父挟着十个铜板只割半斤?岂不被人看得刮下一层的脸皮?”
  许氏忍气道:“我倒想割十斤肉,家中可有这银钱?”
  施大坐那道:“那便算了,不去挣这口吃的。”
  许氏看着摊在手掌中的钱,连声道:“哪个要挣这一口吃的?不过家中孙儿哭闹,你这个做翁翁的看得过眼,我这个做嬢嬢的自也看得过眼。”
  施大一只眼搭着眼皮,一只眼掀着眼皮,道:“侄儿是个大方的,你拿十文买他的肉,他拂不开脸,定要给你一斤,今早刚白得他半只鸡,晚间又白讨他半斤肉,侄儿是心愿,弟妹心里不知怎么数落埋怨。我死后见着我家兄弟,倒要拿草帘遮了脸。”
  许氏本就心里不自在,气得将那十文钱扔回瓦罐中,也冷了心肠,道:“你施大一身硬的骨头,膝盖不带打弯?你婆娘却是个没脸皮,只知贪小占人便宜?”
  施大将手一束,眼一合,有如老僧入定,只当没听见。
  施小八几个不敢歪缠施大,只在许氏身上下功夫,这个抱腿那个拉手,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蹭了许氏一身,口中嚷道:“翁翁不去,嬢嬢去。”“迟些就卖尽了。”也不知施小五还是施小六,嚷道:“进堂叔大方,嬢嬢拿十文钱买一斤肉来。”
  这话顿戳痛了许氏的肺管,顿时火冒三丈,张开手不管不顾拿住施小六就是几巴掌,边打边厉声喝问。偏又打错了,施小六摸着肿得指高的屁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嬢嬢为什么打我?又不是我没脸没皮,说要白蹭进堂叔家的肉。”
  施小六挨了一顿冤枉打,赖在地上不起来,他亲娘出来看见自然心疼,坐在一旁跟着抹泪,指桑骂槐哭小儿替他人受罪,言语中又似暗指许氏拿施小六出气,再骂夫郎施富无用,一年间从春头到冬尾,没见得闲,怎得就连一口肉都没有给儿子挣下?
  许氏听她话里有话,想起自己的操劳,没有落得半分好,顿时悲从中来。
  施常与施贵两兄弟心疼许氏,身为伯叔不好指责兄弟的媳妇,便齐声问责施富,骂他纵妻为难自家老娘。
  施富跳着脚不认,争不过羞恼下就要去打妻子,两个妯娌又是拉又是劝,也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蹭了谁的皮,这两个拉架的倒吵了起来。
  一家人是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只施大于一片混乱之中有如滔天浪中一扁舟,浮浮沉沉只是不倒,闭着眼倚着墙角好似安睡,偶尔还惬意地翻个身。
  施大家闹成这样,陈氏、阿叶吃饭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施老娘两耳有如不闻,自自在在地坐在桌边吃饭挟菜。
  阿豆听着施小八嚎哭,时不时看眼施老娘,面上一点得意,她哪有小八小七他们这般闹腾。施老娘人老成精,抬眼就知她生得什么肚肠,讥笑道:“他是鬼哭,你是狼嚎,不过乌龟笑王八尾巴短小。”
  乌龟阿豆嘟嘟囔道:“以后阿弟要是也跟小八郎一样爱哭……”
  “胡说,你阿弟定是乖巧知事的。”施老娘是半点也听不得未来孙儿的不好,倒转筷子要去敲阿豆的手,阿豆眼疾手快,飞也似得将手缩到了桌子底下。
  阿萁按住桌案,道:“豆娘,当心打翻了菜碟子。”
  陈氏听隔壁的阵阵哭声听得心里难受,绞着秀丽的眉,含含糊糊求道:“婆母,要不……切切……块肉给……”
  施老娘啪得放下筷子:“你这般好心,不如将这刀肉,尽送与你伯公家?”
  陈氏缩了缩,眼角含着一点泪,声若蚊蝇道:“婆母,儿媳不是这个意思,小八他们哭得可怜,伯母也是为难,咱们家中也不缺这一口。”
  阿豆捧着碗,先不肯:“阿娘,咱家晚上吃的还是干菜、葫芦条呢,我都没有肉吃。”
  陈氏又是内疚又是怜惜又是不赞同,道:“豆娘,不好这般计较……”
  施老娘平常不大喜阿豆,听陈氏这般教女又不愿意了,道:“豆娘再不好,也知晓护食呢。我挣死挣活半辈子,还要养小八郎他们?他们是我哪辈的骨肉亲孙?”
  陈氏求上这几句已是心头噗通噗通直跳,眼看施老娘要发火,嚅嚅不敢再出声,阿叶看自己娘亲挨了骂,跟着两眼微酸,她们母女生得一样心肠,听不得悲泣。
  阿萁虽心有戚戚,偏又爱刨根问底:“嬢嬢,家中留的肉,过年自吃吗?还有半月光景呢?鲜肉存不住,是要腌还是要熏?”还有一话,她小心没问出口,那刀肉足有二十来斤,施老娘定舍不得都拿来自吃,再者家中还有半只鸡。
  施老娘盯着阿萁看,嫌她问东问西,又满意她性子不像陈氏,绵绵软软半点哼叽不出一句话来,答道:“张嘴便知晓吃,还有它用呢。”她意味深长地瞟眼陈氏,“年底了,难得家中有鲜肉,与亲家那送一刀过去。明日就好走亲戚,等大郎吃酒回来,你夫妻二人收拢收拢,连着我集市买的一小坛子酒和一包枣糕、  一包干果,赶了早坐船拿去你娘家。”
  陈氏脸刷得赤红,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阿萁双眸一亮,道:“要去外婆家?嬢嬢,我能去吗?”
  施老娘虽不大讲理,倒不会拦着孙女儿去外祖父家里做客,嘴上还要刻薄一句,道:“你只缠你的爹娘,问我我能送你去?”
  阿豆也想去,眨着眼,满脸期盼。
  施老娘道:“你阿爹阿娘愿意,只管带了你们去,我还能得个一日清静。”顿了顿,看了眼垂着双眸,秀美安静的大孙女,“阿叶大了,就不要再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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