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顿笑起来。
沈娘子笑道:“还是新嫁娘,倒埋汰起来自己。”
阿萁窝在沈娘子怀里,道:“我日间照镜子,肤不白,脸不润,穿了男装便是俊俏郎君呢,看我剑眉出鞘,哪里能充温婉?”
一时几人又笑作一团,那梳妆妇擦擦眼泪,道:“没见过这般爱说笑的小娘子。”
阿萁笑道:“别个哪及我脸皮厚。”
阿叶笑得两颊绯红,轻驳道:“二妹生得好看。”
沈娘子也道:“出年后眉眼越见长开了,初见倒是一团孩子气,不过,实打实是个美人胚子,真是便宜了江家大郎。”
一个梳妆妇见过江石,忙道:“唉哟,江家小郎君生得也是俊俏无双的,与小娘了碧人一对。”
沈娘子一指阿叶,笑道:“你没见过大娘子的夫郎,也是个俏后生,她们姊妹生得秀美,寻得夫郎也俊美,天生有缘才匹配成一对。”
梳妆妇本就是吃这一口饭,当下夸赞的好话说了一箩又一筐的,直把阿叶说得垂头轻笑不已。
阿叶的嫁衣是自己绣的,不比阿萁的那件繁复,阿萁摸了一把,些许遗憾道:“可惜不能穿一色的嫁衣,不然,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沈娘子轻笑:“你的嫁衣绣坊里女工所制,你阿姊的却是自己亲手所绣,你说哪件更值?”
阿叶抿唇笑道:“我只心疼我费了这些时日,不穿的话,岂不是白费了工,想想心中便不得劲。”
梳妆妇道:“不妨哩,大娘子的那金头面富贵,嫁衣素淡些全不打紧的。”
阿萁正怵了满头钗,忙接口道:“那我嫁衣繁复,头上便简练些。”
梳妆妇笑道:“也使得。”
二人又叮嘱两姊妹道:“大娘子和二娘子晚间早点睡,明日要起早,要开颜要梳头又敷脸,好些事呢。”
阿萁与阿叶一刹时都有点恍惚,今晚便是她们在家中最后一晚了,再回来,就是上门客。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丝丝惆怅。
打发梳妆妇去小偏厅吃茶点,屋中没了外人,沈娘子怜惜地摸摸二人发丝的,道:“明日后你们便多出为妻之责,萁娘还好,叶娘上无婆母帮衬,嫁后便要掌一家事,当家作主有当家作主的好处,亦有许许多多的操心处,好孩子,难为你了。”她笑一下,话一转却道,“底下是我的私心话,有些悖道,你们都只听上一听便算。都说生为女子要谦卑恭顺,适姑婆,敬夫婿,怜子息,亲友邻。这一条一条,边边框框的,只没了自己。你们切忌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他恶,你便远:他不良,何以贤?他不孝,何必顺?他不善,不如避之。”
何娘听了大恸,轻推了一下因为怔忡有些发傻的阿叶:“大娘子快谢沈娘子的肺腑之言,不拿你当子侄看待,再不会说这样的话。”沈娘子的话明明白白点的是叶娘,萁娘的心性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阿叶眼眶微微一红,张张嘴,又说不出别的话,只冲着沈娘子深深一福。她何曾听过这样的话,陈氏自己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以为有德,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俯首贴耳便过了一辈子。
陈氏尚有运道,上面婆母虽嫌苛刻小气,挨训是常事,挨打却从来未有,夫朗更是待她珍重,连生四女未得一子,别家刻薄的都能干出休妻之事,原先村人还心怜陈氏上头有个厉害的婆母,今时却赞陈氏前世烧了高香。
便是陈氏自己,娘家的爹娘兄姊都暗暗庆幸不已,好悬嫁在施家,搁别家,少说也有一缸的苦水。
出嫁前陈氏自也有话嘱托,无非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勤快柔顺。又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千般好,在外万万难,纵有委屈,小声下气受了便是,千万不要起口角,与自家夫郎离了心,忍了一时,赢了一世。
阿叶心潮起伏,私下里,她颇服阿萁,然她性子弱万万学不来阿萁的一成半分,再皆阿萁岁小,又失几分份量。沈娘子却不同,为长,家中和睦,夫妻之间互重互爱,儿女机灵讨喜不失有礼孝顺。话自她口出,自比阿萁更令人信服。
阿萁见几人皆有些伤感,挽了沈娘子的手臂,笑道:“婶婶也送我几句良言。”
沈娘子笑起来:“你别欺了江小郎便好,哪里还用我嘱托。”
阿萁大不服气:“婶婶全不知江石的可恶,我可比不过他。”
沈娘子更是笑不可抑:“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夫妇之间比来比去,那有何趣?”
阿萁和阿叶顿笑起来,陈氏那边待客送茶,惦着这边,一得闲便赶快过,谢过沈娘子道:“她婶娘,我是个没用之人,只听得别人指得东西才行动,自己是浑没主意。只亏了婶娘帮我提点提点她们姊妹。”
沈娘子安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嫂客气了。”
连嫁二女,离愁多过喜庆,陈氏心中万般不舍,实在难以堆起笑脸,难得与沈娘子唠叨起来。沈娘子怜她嫁女,有心宽缓,二人携手道些家长里短。
晚间厨下烧了汤水,阿萁洗发净身,穿了寝衣溜去了阿叶屋中。阿叶正倚着熏笼,何娘用干布帮她一点点擦干长发,见阿萁过来,慌张掀开熏笼上盖着的被子,道:“二娘子快进来暖暖身,明日出门,可半点也不敢受冻。”
阿萁搓搓手窝进暖被中,小钿儿学着何娘拿干布帮她擦头发。
何娘忍不住念叨:“小钿儿,你也不看好你家小娘子,怎好这般糊来的?连件厚衣也不披的?”
小钿儿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乖乖受训。
阿萁笑道:“一个院子,几步远,不会受冻的。”
何娘不赞同的,道:“二娘子不敢仗着岁小有恃无恐的。”
阿萁探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把干果,道:“一时没多想,想着再来跟阿姊说说话。”
阿叶喜道:“我也想跟二妹再说说话。”
何娘笑道:“你们姊妹这般亲密,倒惹人羡慕,说说体己话也好呢。”
阿萁东拉西扯,似有千言万语,细说又是好似平常,等得发干,手脚都被烘得发烫,才附在耳边与阿叶道:“阿姊,我觉得婶婶的话才有理,你要记在心里。”
阿叶长睫微颤,重重点了点头。
阿萁看她记下,这才从阿叶这里披了件厚衣出去,走了几步,道:“小钿儿,晚间去嬢嬢那睡。”
小钿儿喜道:“那我跟五儿睡去。”
阿萁笑:“好,你去跟五儿睡。”
施老娘忙了一日,终是年老扛不住,未了的杂事都丢开了陈氏与施进,自己回屋让五儿帮自己捶了捶腿,揉了揉腰,叹道:“终是老了,不中用了。”
五儿忙大声骗驳道:“有用,有用。”
施老娘笑起来:“憨丫头。”她身上松快些,又起身去隔间小佛室里,从柜上抽出几支清香,拈好点燃,看着清烟袅袅,颤颤微微地跪倒在蒲团上,合上双目虔诚地祈愿求佛。
她这般苍老,佝偻佛前,于己身她已别无所求,她未宣于口的一言一语,忧挂的无非子孙。她颤颤跪下,颤颤爬起来,再颤颤地把香插在香炉上,颤颤地供着的糕点换了一遍,这才长舒一口气,招来五儿,将几块云片糕塞到她手里:“佛前供过的,有灵气,你拿去吃,佛祖也保你平安。”
五儿几下就将云片糕吃进嘴里,傻笑了几声,道:“老嬢嬢,香甜得很。”
施老娘笑:“香甜就好,香甜就好。”
阿萁站在门口,不知怎的两眼微湿,施老娘两眼昏花,看了好几眼才确信是自己的孙女儿,开口骂道:“不声不响,被你吓一大跳,不早点睡来这做什么?”
阿萁道:“我跟嬢嬢睡。”
施老娘摆摆手:“不好,回你自个屋去。和老人家睡一处有什么好,满身的死气,沾后也不嫌晦气。”
阿萁先行跑到床上坐在被窝里:“正好我有满身的生气,各匀一点。”
施老娘又想打人了,想想临出门子了,不好动手:“罢,这大冷寒天的,来来去去仔细冻着,睡罢睡罢。”
阿萁笑眯眯道:“阿娘陪着阿姊睡,嬢嬢陪着我睡,这样我便不受冷落。”
施老娘笑道:“哪个敢冷落你。”又虎着脸,“明日早五更就要起,你休再多话,闭眼早睡。”
阿萁倚在施老娘肩上,屋内点着火盘,炭火明明暗暗烘得整间屋子又暖又安逸,五儿过来放下床帐,那点光亮被隔在外面,只留隐约的微光,里面顿成一方静谧温暖的天地,催得人昏昏欲睡。
施老娘将阿萁搁在被外的手放进被中,轻拍了她几下:“萁娘,要好好的。”
第160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一)
江娘子静立在船头,江天灰蒙,远处几个灰点,不知什么鸟,飞得又高又远,好似穿梭云雾。
江大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顺手携住她的手,跟她站一道看天看水,只是,他粗人一个,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道:“看着天将雨。”
江娘子微怔,然后轻摇了下头:“真是巧,当年我离京时也下着雨。”她永生也忘不了连江雨,又急又密,在天江之间织起重重雨幕,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微渺如她,如何才能在这天与地之间活下去?难,太难。
江大不大乐意见她的愁容,摆手道:“旧事随它去,提起来做甚什么,没得不开心。”
旧岁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昔时种种总算都可一一抛去,盼得个雨过天晴。江娘子轻道:“当年……迫不得已,我只得丢下娘子,算起来都已经过了十一载,娘了的尸骨,我怕已经寻不回来了。”
江大无言,只好用力握住江娘子的手,十一年,早已归于尘土,乱葬岗什么地界,被弃在那处同,或曝于荒野,或薄土一层,无名无姓的,哪里还能拣回尸骨。
经年经月的,江娘子也看开许多,不似先前,思及过往满腹愤懑,与江大道:“我带了娘子的一件旧物,到时在顾家祖坟那立个衣冠冢。”
江大道:“也好。”想想又安慰,“如今阿泯在京中鹤山书院读书,找个托词让他三不五时去祭拜一番,不至于王娘子地下凄凉。”
江娘子点了点头,笑道:“萁娘与大郎说京中的置办的二进小院极为雅致,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江大大笑起来,道:“别是拿话哄我们的,我看萁娘不怎在这上头花心思,大郎也是如此,我不信他们能布置得雅致屋舍。”
江娘子跟着笑起来,又说道:“萁娘和大郎我倒不操心,阿泯的性子看着好,实则犟,他身边的小司儿,只会一味附和阿泯的话,大郎也抱怨小司儿死心眼,有心想再寻个书童给阿泯。”
江大却道:“男儿郎有些脾性才好,莫非跟个面团似得,随人揉捏?”
江娘子嗔他一眼:“你也是一味偏帮阿泯的。”
江大得意:“那是我们父子的缘分。”
阿萁指使着几个仆妇将几盆花搬出内院,一旁江石和悯王坐在廊下下棋。
悯王拿棋子轻敲着棋盘,实在忍不住:“不如,我送你一个花匠?你家的这些生生死死,短短半月,已经换了好几茬。”
阿萁心虚,小声辩到:“这侍花弄草的,总有自己动手才有趣味。”
悯王讥道:“你是有了趣味,只可怜那些花草尽与尘土。”又斜眼江石,“你娘子这般辣手摧花,不如你去找巧匠扎些象生花,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且不惧旱涝,四时不败。”
江石笑着道:“难得萁娘有兴致,象生花未免扫兴。”
阿萁绕着花圃走了几圈,确定再无枯黄发蔫,这才笑道:“生机勃勃,看着就讨喜。”又过来喜滋滋,“过几日公爹和婆母过来,再不怕养不好花的。”
悯王看他们夫妇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与爹娘一处有什么可欢喜的?譬如我,有家不得回。”
阿萁忍笑,轻道:“那是因为上皇威重。”
姬殷用力捏着棋子,气恼得连棋也不下了,起身道:“你们夫妇越发无趣了,罢,我去找季二盘桓几日,他那别院别有清幽。”一捻指尖,又嫌弃道,“不过,只清幽得太过,我带几个歌伎、杂耍去。”
阿萁和江石对视一眼,既不敢留也不敢多话,只在肚内暗道:季侯怕是要头疼不已。
想想,悯王也是可怜,上皇病好后专好在宫外晃荡,不知怎得在悯王府小住了下来。
姬殷原先还躲府内幸灾乐祸,他二哥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结果做事还要贴合上皇心意,活似新妇事姑婆一般,真是苦也。没等笑几声,自己就遭了殃,姬景元就他府中奢华太过,一日能训他三四遍,时不时还要考校考校他的学识武艺,一个不对又被骂得狗血淋头。姬殷苦不堪言,顶着姬景元似笑非笑的目光借口对账线香的账本,在外一混就是一日,实混赖不过去,才郁郁回府。
因着姬殷的原故,江石和阿萁还有得了姬景元的召见。上皇和蔼可亲,份外亲切,言谈不失幽默,全然另一副面孔,惹得二人不得不疑姬殷夸大其词。
阿萁回来,思量许久,才了悟道:“这便是远香近臭味,上皇长在宫中,悯王便只念着上皇的好处。”
江石默默不语,心道:我们离爹娘算得近,怎不见臭?
江大与江娘子的船还未靠岸,阿萁和江石这边已得了信,夫妇二人双双侯在江边,一家人齐聚,又有一番问侯。
到了小院后,江娘子看里面花木扶疏,确有几分雅致,屋内陈设更显精心。阿萁怕她水路劳累,劝道:“爹爹、娘亲都先歇一歇,余的事暂且放放。”
江大身强体健,自不在意这点辛劳,只担心江娘子,陪着小憩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掌灯时分,小厅内已摆好晚膳,南北吃食各半,还有几张街集上买来的肉饼。
江娘子尝了一块,感慨道:“竟还是旧时味。”到底心里有事,有些食不知味。
隔日,江石与阿萁都换了素衣,带了香烛纸钱,又问江娘子:“不等阿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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