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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作者:申丑
  江三娘子图近便,因此不愿走远道去下河口,被施老娘喷了一脸涶沫,道:“老伯娘倒是个天差,管得这般宽。”
  施老娘直问到她的脸上:“路不平还有人踩,你自家没理还不许旁人说嘴?老身不但管得宽,老身还要去问问石三,问哪个阎王讨的妹妹,这般不讲天理。”
  江三娘子气得抹泪,扯住施老娘:“我犯了哪条,老伯娘要去问我丈夫?这是要逼我被休?”
  施老娘夺回袖子,笑道:“你又不是我媳妇,就算嚼舌不侍奉翁姑,也不与我相干。你要来河边晒你嫁妆,却过不得我的眼。”
  因有施老娘牵了头,河边那洗青菘的妇人先开了口,道:“三娘子,我们手里洗的又是上身的,又是入口的,你这实不妥当。”
  江三娘子道:“你们倒讲究,过河船上不但洗马桶,还就河倒便溺。”
  施老娘道:“眼前只见得你,没见得船。”
  江三娘子不敢犯众怒,只得灰溜溜地掉身要走,走前又道:“老伯娘管天管地,怎不管管你家大伯家,你家嫂嫂要去寻赖大的不是哩,别到时争成乌眼鸡,还饶你家借银钱治棒疮。”
  施老娘一拍袖子,扯嘴冷笑:“真是千年没一日盼得别家好。赖大纵是个恶棍,还比你认得村里人情。”又扫她一眼,“赖可真知晓你编排了他?”
  江三娘子抿紧了唇,三步并作两步往下河口走了。
  施老娘大获全胜,河边的一众妇人心下暗服,奉承道:“多亏老伯娘发威,不然只得吃下这一亏。”“江三娘子惯常欺人。”有人不出声,许心中正道:恶人还须恶人磨。
  施老娘不以为然,道:“你们想着东邻西舍的多说了嘴脸上过意不去,我年老,不惜得面皮,宁得实惠。”回头又与阿萁阿叶姊妹道,“这世间的人,你吃亏退了一尺,他不知恩,反要再进你一丈。酸甜苦辣,各样滋味,哪样吃不得,非得将那亏吃进肚里?”
  阿萁闷声偷笑连连点头,阿叶却喜与人为善,不爱咄咄逼人。
  金氏听施老娘教孙女,嗔笑:“老伯娘,你家大娘子生得秀气文静,倒似闺秀,不知多少难得,她这般品貌,尽挑拣的好夫婿。你倒好,教她与人争长较短。”
  阿叶和阿萁不妨,双双一愣。
  阿叶羞得腮飞落霞,眉染红晕,只低低垂着脸,手与脚都不知往哪边放,站在临水台阶上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只恨不能早早归家避在屋中。
  阿萁却是以往不曾想过自己阿姊已在嫁龄,只当自己姊妹两人亲厚,长长久久一个屋檐度日,冷不妨听到自己的阿姊也将择夫,嫁入他姓人家,心下顿生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施老娘不知两个孙女心湖如过急流,与金氏道:“贫家贫户,哪来得闺秀?不厉害些撞着恶婆母,生生得搓磨掉半条命。”
  她话出口便有妇人笑问:“老伯娘,你家媳妇有身子,定添得男丁,你与亲家备得哪样年礼?”
  施老娘答道:“无非干果、糕点粗粗几样,农户人家哪置办得精细包头。”
  一妇人摇头:“我家二媳今岁新嫁,年中聘礼酒宴生生掏空了家底,落的好些饥荒,将到年底真是样样短空。这头年年礼轻了怕落人耻笑,亲家跟前也是面上无光,办得合意又要多些花费,真是两相为难,恨不得岁不到终。”
  金氏与另一妇人俱笑道:“谁教你强要这一口气?无钱也只得将就。”
  那妇人转而问施老娘:“婶娘,你家大郎成天在山中打猎,若得了鹁咕儿、野鸡,求婶娘贱卖于我。”
  施老娘一拍腿,跌足:“可不落巧,昨日还猎得一只野鸡,今早剖的肚褪的毛。”
  那妇人一愣,喜道:“这倒不怕,熏作腊鸡也可使得。”
  施老娘丢了一桩生意,心口生疼,叹道:“说与娘子听,那鸡只剩得半只,可拿不出手做节礼。”肚里直抱怨施进剁了半边给许氏,生生少了进项。
  妇人也好生失望,只得道:“婶娘家若这几日得了野物,再知会一声。”
  施老娘笑着应下,道:“定留与你。”
  金氏旁听得肚里泛酸,叹道:“老伯娘当真舍得,不年不节又不待客,家中也炖鸡吃。”
  施老娘暗将嘴一撇,并不理会她,只抡着胳膊敲棒槌。她在家一毛不拔,给了许氏半只鸡真是疼到心窝里,在外却不肯多说一字。
  金氏不大识趣,又多嘴舌,又凑过来问道:“老伯娘,你家嫂嫂与赖大起了什么龃龉?”
  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啐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与你何干?将洗了衣裳快家去点豆腐。”
  金氏嘴碎多事,最爱操心东家长西家短,占了人便宜,自家也不小器,被人说嘴也不生气,反笑道:“成日家中驴似得推磨,倒不愿家去早,只当躲懒。”
  阿萁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阿叶不赞同得悄睨一眼妹妹,阿萁忙闭嘴忍笑,直起身看清风徐过,轻起涟漪,远处一叶扁舟横陈,渔人撒网。
  河岸道边有货郎挑着担,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
  鹅儿戏水清水塘,成对那又成双……
  燕儿穿梭嫩柳梢,捉对那又捉双……
  那春娘簪花在鬓旁,回身问了那夫郎:
  是奴俏,还是那花娇?
  是奴俏,还是那花娇……
  货郎唱罢,又喊:“肩挑的南北星货,米油盐醋开门诸事,年画桃符纸烛,眼药跌打伤膏,糕饼糖霜蔬果……”
 
 
第9章 紫罗盖头
  村中来了货郎,一时引得村人呼邻唤友、奔走相告,村中小童犹为兴奋,携攥着娘亲双手,牵着家中瘦狗,将那货郎团团围住,两眼只管盯着风车、花灯、泥人……乱看,也有馋嘴小儿,唆着手指眼珠落在各样果子上,他娘亲舍不得银钱,硬拿了他双臂将往身后扯。
  阿萁远远看村中老樟树下热闹,心中好奇。
  施老娘忽道:“你们姊妹将洗好的几床被面抬家中晒好,再把家中收的鸡鹅鸭毛并那鸡内金将与货郎。”又万分不舍地摸出几文钱交给阿叶,抽着后槽牙,“若不得够,再添些银买买得绦带头绳绢花。”
  阿萁大为诧异,自家嬢嬢从来抠索,数着米下锅,今日竟难得大方。
  施老娘轻哼一声,不满地瞟了眼二孙女,道:“今岁你们没有新衣,添朵头花从头讨个新。”许是觉得自家小器,又扯出一个皮肉不动的笑来,“比新衣还讨好口彩。”
  阿萁笑道:“嬢嬢说的是。”她的心思并不在吃穿之上。水岸孤村,百年如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人荷锄,为着春耕夏收忙碌,连着檐下回燕都是去时的那几只,重飞来衔泥筑旧巢。她总思量:长河奔流,过群山村落,此处是这样风光!那处是何种风貌?那市集城镇车水马龙又是何等热闹?她听闻那些酒肆、客店、脂粉香铺人来客往,那街头巷尾穿梭的百种行当……
  她恨不得肋生双翅,亲去看上一眼:许下次求求嬢嬢,让她捎带上是自己,就怕嬢嬢嫌自己白费来去船钱。阿萁想到此处,暗叹一口气。
  阿叶份外忧心,自己的二妹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她拉拉妹妹的衣角,轻唤:“二妹。”
  阿萁的伤感来得快,去得又快,想着稍会便能听货郎说些见闻趣事,心内晃荡荡的喜跃。与阿叶抬了衣盆回家,老远就见阿豆托腮坐在院门口,倒似烈日下一株晒蔫的新禾,枝垂叶萎,浑没半点的神气。
  “阿豆今日怎这般老实,也不去玩耍?”阿萁笑问。
  阿豆自觉身负要务,大姊、二姊何等浅薄,定然无法理解,于是一本正经回道:“我等阿爹归家。”
  阿萁大为奇怪:“谁知阿爹几时归来?往日从来在外疯跑的,可是和玩伴吵了嘴?”
  阿豆坐那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皮,摇摇头:“我有正事。”
  阿叶笑出声,利索得将拧干的被里被面晾在竹竿上,又在柴棚那抱了一簸箕的鸡鸭鹅毛出来。
  阿萁蹲阿豆跟前,笑道:“阿豆,村里来了货郎,我与阿姊要拿鸡毛、鸡内金换头绳戴。”她笑得促狭,再问:“豆娘,你可还要管你的正事?”
  阿豆两排黑睫飞快地上下扇动几下,往村口探望频频,复又看看施大家院门,再摸摸自己短短的头发,勉强只梳得发揪,当下忍痛道:“姊姊和大姊自去,我不去,正事要紧。”
  阿叶也不禁好奇:“阿豆与阿姊说说,有什么要紧的事?”
  阿豆只是不答,想了想摸出那一文铜钱,递给阿叶:“我不要头绳,阿姊帮我买饴糖。”
  阿萁拿指头在自己脸上一刮,道:“馋嘴猫儿,好羞。”
  阿豆歪着头,笑嘻嘻驳道:“猫儿贪腥不要饴糖。”
  阿叶没有接钱,反正色问道:“阿豆,你哪来的铜钱?”
  阿豆答:“嬢嬢给的。”左右四下除她们姊妹再无旁人,掩嘴低声道,“还是小八郎的钱呢。”
  阿叶要待细问,阿萁拦了拦,拍手笑道:“我卜你一卦,定是嬢嬢与你一文钱,让你守在门口。”
  阿豆吃惊,迭声问道:“姊姊,姊姊,你是如何卜的,这般准?”
  阿萁只笑不答,阿叶听闻是施老娘的主意,不敢再多过问,拿手挡额看看灼灼烈阳,又拿手帕轻拭阿豆后颈薄汗,温声道:“大晒日头,又穿厚衣,不如搬凳坐树荫下守门口?”
  阿豆被晒得两颊通红,贴着头皮一层汗湿的绒发,仍旧摇头道:“阿姊不懂。”
  阿萁差点笑弯了腰,拉了阿叶,道:“阿姊别误阿豆的正事,坐树荫下她顾不周全。”阿豆机灵,专拣地当中,前后左右人来人往看得分明。
  阿豆既不愿去,阿萁便挽了阿叶的手去货郎那换买头绳,她们耽误的这片刻,货郎那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货郎忙于应付,拭汗乞道:“一路长远道路,讨一碗水解渴。”
  内里一妇人笑道:“货郎,与你一碗水,你这掸子贱价卖我?”
  货郎笑道:“娘子,图得蝇头小利,来去千里道,走得腿细脚烂肩塌,实是让不得价。”
  妇人不过说笑,转身进屋倒了碗水给货郎,挑拣了要买之物,又问:“货郎,年前可还来村中卖货?”
  货郎答道:“娘子,年前许不再来,再过几日便是腊月二十四,家中也要除尘祭灶。”
  阿萁与阿叶不愿挨挤,挽手站半丈外慢等,这正合了阿萁的心意。
  村中各家妇人,无事尚要搬弄是非,每逢货郎来村,必问东问西问个四方天地:城中米价几何?兴的哪样衣饰?也问官司是非,再问有无贼寇逃蹿。
  货郎本就做的呟喝买卖,走千村过万户,练得莲花灿舌,记得百样见闻,又是青壮男儿,乐于与妇人周旋,因此,但凡见问无所不答,纵有不知,他也填描补空,说得整头齐尾。间中忽拍额连称该死,问道:“这三家村可有个卫六,他有口信捎带给他家娘子。”
  因他问得不周详,众人笑道:“村中三姓,姓卫行六的好几个,倒有半数已经娶妇,不知货郎你问哪个?”
  货郎也笑:“众娘子休要戏弄,我就不信你们村中各个卫六都在桃溪酒家做量酒。”
  说得众人齐笑,将人群中的卫六娘子推了推,道:“你家夫郎有口信与你呢。”
  卫六娘子羞红了脸,住脚不肯上前。
  货郎见她持重,便正色道:“卫六托我与他家中捎话:因着酒肆客多,主家不愿放人,怕要除夕才得将将归家,祭祖清酒,家中不必另买,他自沽得几角带回。”
  卫六娘子谢过,要与货郎几文钱答谢,货郎忙摇手笑道:“我各村贩货,也送书信,你家夫郎已付过脚头钱。”
  卫六娘子便买了一盒胭脂回家。
  众人见货郎诚信,不妄贪银钱,言语间又热络了好些,因有一妇人道:“货郎,你今岁的货似比往常齐全。”
  货郎笑道:“娘子好记性眼力,说起来还是托赖了桃溪沈大户家的福,去月他家几条大船回,除去大宗买卖,好些随船去的南北商贩,互易的百种物什。他们烹煮大锅肉汤,我们这些虾头蟹米也占些零星的好处。今年比之旧年,买卖不知顺当多少。”
  一个妇人咂舌称奇,道:“村中赖大在沈家船上做过船工,回来道偌大的船,见得头见不得尾,好些都进不得桃溪。”
  货郎称是:“娘子好见识,桃溪水浅河窄,进不得大船。饶是如此,我也进得好些精细货,只价高些,这副盖头便是北货。”
  阿萁不禁惦脚去看,无奈个矮,只看得货担顶上插着几架小小的纸风车,时不时因风转溜几圈。阿叶不喜人多,连着原先买绢花的欢喜之心都淡了几分,紧紧攥着阿萁的手,只不肯靠前。
  阿萁反手握住阿叶的手,低声道:“阿姊,等人散去些,我们也看看货郎卖的手帕,阿姊看看市集时兴扎什么花?”
  阿叶双眸微亮,笑着点了点头。
  她二人亲密地说着悄悄话,身后擦袖过去一个旋袄长裙、髻发松挽的妇人,她髻边插了一根细细巧巧的素银钗,衣袖携着浅浅香风,她一来如一枝带露新荷插在黄昏粼粼菱塘中。
  阿萁不禁看得痴,耳听妇人脆声问道:“货郎,你既有巧货,可有紫罗盖头?”
  货郎怔愣半会,才满脸堆笑满口应道:“娘子趁巧,正有一副紫罗盖头,原道不得出手,倒与娘子的品貌相配。”
  妇人冷笑,斥道:“货郎轻浮,我告诉我家夫郎,你怕不得走脱。”
  货郎呆了呆,他本就舌滑,乍见这妇人生得轻佻,言语间就带出点浮浪来,笑问:“娘子夫郎做得什么营生? ”
  先前为货郎倒水的妇人,面上微急,忙道:“货郎快赔个不是,她夫郎可不好相与,确实是个杀胚,你调戏他的婆娘,他火气上头,便能做下打杀人的事。”
  货郎吓了一跳,见诸人心有戚戚然的模样,心知不是说假,当下再不敢放肆,忙赔不是:“娘子恕罪,我生就没把门的嘴,却不是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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