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个青年待人又是那样友善,又生着那样一张美丽的脸庞——就像天使一样,虽然这已经是一个用烂了的形容,但是放在他的身上又是那样刚好。
谁忍心对这样的男子摆出冷酷脸色呢?谁忍心对这样的男子施以恶言呢?
不,还是有的。
“——约翰。”
一道含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那声音里面带着冰冷的戒备、苍茫的怀念、幽幽的颤抖、近乎失望的叹息……太多太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令人分辨不清呼唤他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绪。
约翰将钥匙转到了最后一格,在一声细微的咔嗒声后,他在缓缓打开一线的门前回过头来,对着台阶上走下的人儿露出一个温和而又平静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安娜。”
他凝望着金发女子那张与自己那样相似的面庞,语气平常得就像是偶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旧友。他甚至稍稍侧过身去,示意对方进到家里来做客。
“以前的学生送了我很好的锡兰红茶,进来喝一杯吧。”
金发女子那美丽的睫毛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颤。那双婴儿蓝的眼瞳在阴影中更为专注地望着约翰,似乎想要确认他话语里的真意。在这样的审视之下,约翰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不如说,他注视着被他称为“安娜”的女子的目光更柔和了一些,就像是年长的兄长在看着自己闹性子的妹妹。
“……叫我妮娜。”
金发的女子如此说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走进了约翰为她打开的房门中。金发的青年微微笑着,待到自称“妮娜”的年轻女子走进玄关之后,他才从内部合上了屋门。
“不用换鞋也没关系,在沙发上坐吧。”
这样简单地招呼了一句之后,约翰脱下外套,顺手挽起了衬衫的袖口,走向厨房,取了水壶开始烧开水。当他在橱柜与冰箱里寻找着适合做茶点的点心时,金发的女子则是站在客厅里,无声地打量着这个公寓房间。
她并没有如约翰所说的那样在沙发上坐下,而是缓缓在客厅里踱步。穿着浅口皮鞋的双脚很有礼貌地绕过了格纹地毯,停在了窗边摆放的绿植边。擦洗得干净的白色花盆中,大片大片绿叶的植物在湿润的黑土中茂盛地生长着,那副生机勃勃的样子,一看就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妮娜的目光从布艺沙发上柔软的红色抱枕上扫过,停在了CD柜里摆放的唱片上。
在数也数不清的古典乐、摇滚乐、民谣与流行乐的CD之中,有一张专辑是与其他井井有条摆放着的唱片不同,像是才听过不久一样,随手搁在最上方,封面上的少女半个身子都没在深蓝海水中,正在纯白月光下静静地凝视着她。
妮娜认得这名少女。
最后的时代巨星,21世纪最后的歌姬——MANA。
“坐吧。”
约翰端着泡好的红茶走了出来,他将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色骨瓷茶杯在茶几上放下,又将装着曲奇饼干的瓷碟搁在了妮娜面前。妮娜回过神来,这一次她没有再以沉默表示抗拒,而是静静坐到了约翰对面的位置上。
红茶暖融融的香气随着氤氲的白雾弥漫在死寂的空间中。约翰端起红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注视着锡兰红茶金色的光晕,那美丽的光影落在他的眼瞳中,似乎将那婴儿蓝的瞳孔也染上了一抹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妮娜先开了口。
“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约翰。”
是啊。
妮娜想道。
谁会想到呢,那个将无数人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践踏了无数生命又破坏了无数人生的男人,那个追寻着破灭的怪物……她的哥哥,最后竟然会来到这样一个与他前半生没有任何关系的远东国家呢?
不……如果要说联系的话,还是有的。
“嗯,我想看一下医生成长的地方。”
约翰的语气很是平常,就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寻常的小事一样。
妮娜沉默着。
约翰口中的“医生”,天马贤三,原本是日本一家综合医院院长次子的他,因为仰慕德国医院的医术,选择到德国留学,并且成为了一家大医院的脑外科主治医生。
他是多年前改变了他们兄妹命运的人。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在那个一切都走向崩溃与破灭的长夜,是这位医生用他高超的医术拯救了本该死去的约翰。
他让本已被杀死的怪物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不止一次。
不只是肉体。也许还有灵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马医生是令约翰重获新生的“父亲”也不一定。
但是,妮娜这一次来的目的并不是想要问约翰为什么会在这个国家。
“……你变了不少,约翰。”
不知道为什么,先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是啊,以妮娜的眼光来看,约翰确实改变了不少。
外表上的变化倒是微乎其微,眼前的这个男人和他二十岁时的样貌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变化多少。金发虽然稍稍长了一些,却依然那样璀璨丰美;婴儿蓝的眼瞳也依然是澄净而沉静的,就像秋日的海;就连苍白面容上那抹永远柔和而静谧的微笑,也与她第一次与他重逢时没有太大区别。
改变了的,是别的方面。
比如说……
“以前你可不会在自己住的地方放上这么多东西。”
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房间现在有多么邋遢。
即使是以最挑剔的目光来看,这个房间作为一个单身男性的公寓,也实在是整洁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切该收纳的东西都好好放在收纳它们的地方,窗户擦得明亮到看不到一点水渍,纯白的窗帘和鲜绿的植物在傍晚的风中轻轻摇曳着。
但是……
妮娜却知道,从前的约翰——她二十岁时所追击的那个约翰——他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那是看不出任何个人好恶的房间,只保留了最简单的布置,不留下任何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一点人的味道,完全看不出有人住过的、随时可以离开的房间。
二十岁的约翰不会在房间里摆上CD播放机,也不会在沙发上放上红色的抱枕,不会在窗边摆上生长得异常繁盛的绿叶植物,更不会……将一个女歌手的专辑搁在他随时可以拿到的地方——就算那个女歌手是他的学生也不可能。
从这个房间来看,他已经改变了……改变了很多很多。
是这个国家改变了他吗……还是说,是天马医生改变了他呢?
妮娜忍不住这样想。
“人总是会变的。”
约翰也只是这样淡淡的回了一句。
妮娜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人总是会变的……那么,你最本质的地方,改变了吗?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的问吧。”
妮娜沉下心,直直地看向约翰,将那个问题抛向了他。
那才是她这一次的目的,那才是她跨越千山万水赶到这样一个语言都不相通的陌生城市,历经千辛万苦搜寻着一个未知的幽灵的根本原因。
“那个叫MANA的孩子,是你杀的吗?”
那是刀刃一般尖锐的问题,毫不留情地掷到人脸上来,容不得一丝诡辩,不允许任何矫饰,几乎要将骨头也剖开看个清楚分明。
面对着这样尖利的质疑,约翰的神色却依然是平和的,连金色的睫毛也不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红茶的金色光晕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凝结成了一轮小小的月亮。
——是你杀了她吗?
金发的青年微微地笑了。
“你是为那孩子来的吗?”
“是啊。”妮娜的脸色称不上好看,“偶然看到了关于MANA之死的纪录片,却在受访者里面看到了你……杀死那孩子的凶手完全没有杀死她的理由,那个手法……是你让他做的吧?”
眼前这个人……不,眼前这个怪物有多么擅长操纵人心,很少有人能比妮娜更清楚了。
约翰在洞察他人的内心上有着骇人的天赋,人类的内心于他而言,就像是没有篱笆的花园。无论是多么擅长掩藏真心的人,在他面前都没有任何秘密,在他那宛如神明的微笑面前,就连最冷酷的杀手,也会不知不觉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交托到他的手中。
是的,就连最冷血残忍的杀人魔也不例外。
不管是多么扭曲的心灵,约翰也能轻易地接近,并且赢得对方的信赖,在对方还毫无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支配了那个人的生命。他就像是用手指拨弄蚂蚁的队列的孩子一样,如此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方最为恐惧的东西,然后——让对方杀死他想要杀死的人。
对,就像那个名为彼特·尤科斯的连环杀人狂那样。
妮娜静静地想。
取得对方的好感与信任,令对方成为自己的朋友,而后,再将那个人带去了他早就为对方准备好的地狱。
约翰在那个漆黑的地下室里摆满了尤科斯最为恐惧的东西,在一瞬间便将那个杀死了11名少女的杀人魔变回了昔日那个受尽虐待的、满心恐惧与愤恨的小男孩——而后,那个与他的母亲年龄相近的老太太就这样出现了。
完全陷入了疯狂的尤科斯,理所当然地杀死了那个不幸的女人——与虐待他的母亲的面貌重叠在了一起的女人。
就这样,约翰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轻而易举地操纵着那个杀人魔除掉了他想要除掉的人。
所以……
【是电波让我做的。】
也许别人只当那是一句疯话吧。但是,在听到那个凶手的辩词的瞬间,妮娜就有了一个无比明晰的猜想。
——是约翰做的。
是约翰让那个男人,去杀死那孩子的。
而被她如此怀疑着的男人,却依然带着那样神子一般的微笑,平和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有听过那孩子唱歌吗?”
妮娜蹙起眉来:“回答我的问题,约翰。”
“无论是音色、技巧还是情感,真奈都是完美的。”约翰并没有理会妮娜的质询,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但是,真奈不是因为喜欢唱歌才去唱的。她是不得不唱,才会一直唱下去的。”
在第一次听那孩子唱歌的时候,约翰就意识到了。
这个孩子被歌唱所钟爱,却并不爱歌唱。就算是为此付出了在旁人看来呕心沥血的努力,就算是为此忍受了在他人看来不可忍受的艰辛,但是,歌唱于她而言,自始至终都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她为了歌唱献上了自己的一切,却从未发自内心的爱过歌唱。
就像她为了成为时代巨星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却从未真的喜爱过成为巨星的那些日子一样。
“那天,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约翰的目光中含着些许笑意,仿佛是那个学生再一次坐在了他的面前。依然用那双清澈而又忧郁的眸子凝视着他,苍白而又倦怠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的笑,就像是快要破碎的玻璃一样,行将破灭的光。
——对,就像那一天那样。
“为什么不离开呢?”约翰的声音平稳而又柔和,金色的睫毛微微垂下,遮去了眼瞳中那抹澄净得近乎冰冷的蓝,“而她对我说,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说到这里,约翰微微的笑着,抬起眼来,望向自己的妹妹。
“所以我给了她那个契机。”
——还有什么能比一场盛大的死亡,更适合作为一个传奇的落幕呢?
这一瞬间,即使是妮娜也说不出话来。
“石川是一个可悲的孩子。”
虽然是在谈论着杀死自己重要的学生的凶手,约翰的声音也依然是平和的,就像秋日的晴空,蓝得纯粹,蓝得澄澈,蓝得高远,连一丝阴霾都没有。他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凉得适口的红茶,将茶杯放在碟子上,骨瓷碰撞出如此细微的一声响。
“他还是学生的时候,遭到了非常残酷的霸凌,被欺负到完全没有办法去上学的程度。在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和电波交谈,从这样那样的电波中读取着‘朋友’留给他的讯息。因为长期与世隔绝,连正常工作的能力也失去了,现实世界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所以他又在电波的世界中寻找着自己的‘使命’。”
降水率达到58%,就是“待命”的指令。
有人在月台上坠落了,有人在湖泊中溺毙了,有人在不知名的远方死去了,那都是“同僚”们用生命留下的“暗示”。
电波中微小的瑕疵音,突如其来的干扰与变奏,那都是外星人传达给他的讯号,是长官催促他行动的号令。
那个男人,就这样守着他自己才能听得明白的讯号,等待着他想象中的上司传达给他的指令。
他们是保卫人类的文明的最后防线,而他就是这个防线中苦苦坚守的战士,是这个电波小队里最后的希望。
而在那一天,名为石川的男人接到了行动的讯号。
——为了世界的和平,为了人类的存续,他必须杀死那个名为黑子真奈的少女。
——如果她活下去,人类就会毁灭,文明就会断绝。
那个男人有挣扎过吗?
还是说,他只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那道命令,甚至为电波终于传来了如此明确的指令而欢欣雀跃呢?
谁也不知道。
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男人偷走父亲的手枪,将它藏起来,躲过安检,成功进入容纳三十万人的东京巨蛋,在演唱会进行到最终的时候,对着舞台上歌唱的少女扣下了扳机。
——他杀死了MANA。
至于在他家的邮箱里放下了演唱会的门票的人,究竟是谁呢?
警方所能够调查到的,只有那个昂贵的VIP票,是三个月前,从石川的电脑上,以石川本人的身份信息购买到的……这么一个事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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