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如今行动不便,知府夫人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到底是外人,不如采葛来得可靠。刘静娴遂留下,让采葛去伺候韩嫣。至于她自己,能帮上忙的也帮一帮,算是还韩嫣前些日子努力为她找婆家的恩情。
且,这灾区的种种,刘静娴看在眼里,也是触动的。
她心底里不想逃离这片人间地狱,反倒是想留下来做点什么。
她倒是不知,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份慈悲义气。
或许,是被韩嫣的牺牲震撼到了?
刘静娴正试图挖掘自己的内心,脚下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府衙大门。
她低着头,没看路,结果在出大门时,和迎面进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刘静娴踉跄两下,登时回神。那人忙上前扶了她一下,又赶紧松手,动作虽狼狈却反应快,刘静娴瞥见一阙石青色的衣衫。
待她站稳了,才发现自己撞的这个人,是个陌生的青年。
他穿着干净的石青色交领衣裳,清瘦的身子颀长笔直。头发束在脑后,以深色的布巾裹扎,典型的平民读书人装扮。
青年清隽的脸上挂着几许不好意思,他正了正神色,给刘静娴施礼赔罪:“小姐,抱歉,你没事吧?”
“没事。”刘静娴客气的答了,被这人一撞,她方才的思绪都断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回来。
她默默福了福身打算离开,青年叫住她:“小姐,敢问孟大人在不在这府衙之中?”
这话吸引了刘静娴的注意:“孟大人?”
“就是那位赈灾的中书省孟侍郎。”
刘静娴不着痕迹打量了青年一番,此人衣衫虽沾了尘土,但通体保有整洁,一看就不是灾民,像是从别处赶过来的。她确定没见过此人,不论是在孟府还是在别处。
“孟大人确在府衙内,公子找他有事?”
青年抱拳作揖:“是的,草民孙尧,确实是有事找孟大人。”
孙尧,这个名字刘静娴也没听过。她道:“公子先随我来,孟大人是我表哥,他此时在陪我表嫂,我替你通报。”
孙尧渐露喜色:“劳烦小姐了。”他随着刘静娴进了府衙,又加上一句:“草民许久未和孟大人联系,倒有些担心孟大人还记不记得草民。还请小姐向孟大人提一句,就说,可还记得当年的孙典簿。”
刘静娴应下。
留孙尧在演武场的空地,她去营帐里和孟庭汇报此事。
她将孙尧托她说的话,说给孟庭。
孟庭不能置信。
孙典簿,这个人他怎么会不记得呢?就连韩嫣也记忆犹新。
当初汾阴公指使张家和张乾陷害孟庭,孟庭被先帝叫去宫中,他不急不缓的为自己辩护陈情,化解了一场陷害。
先帝命令时为楚王的祁临帝彻查陷害孟庭的罪魁,张乾便从翰林院挑了个缺钱的主儿,当替罪羊推出去。
那缺钱的主儿,正是孙典簿孙尧。
孙尧的父亲卧病在床,母亲眼睛不行了,下头还有个弟弟要读书用钱。他为了家人,选择接受张乾的交易,为张乾做替罪羊。
这些,是孟庭去狱中探望孙尧后,从他口中得知的。
原本,孙尧要被处死,孟庭专程去求了先帝,保住孙尧一命。
事情的结果就是孙尧被革职,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
而孙尧在临走之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笺里装着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那是孟庭使人给他送去的。
那之后,孟庭也不知孙尧和其家人去了哪里。他后来扳倒张乾,间接弄倒张家,一步步青云直上,经历了许多事,也结识了许多人。孙尧这个名字,只是偶尔还会听人提起过,孙尧已然淡出孟庭的世界。
孟庭没想到,孙尧竟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特意来找他。
他将韩嫣暂时托付给刘静娴,起身出去营帐,去演武场那里找孙尧。
半晌后,孟庭来到孙尧身前。
确定是故人,孟庭善意问起孙尧的状况。
原来孙尧在离开京城后,带着阖家人到邢台城安居。
他发觉自己有些做生意的头脑,就用孟庭给他的钱,置办了生意,不到一年就将生意做得很红火,赚了许多钱。
如今全家衣食无忧,孙尧还时不时拿出些钱,行布施善举。
听闻孙尧住在邢台城,孟庭略有诧异。
邢台城,就在桃山城附近。孟庭也向邢台知府发了调令,调运了些粮饷物资的。
而接着,孙尧说出了他来找孟庭所为何事,孟庭听得胸臆一震。
“草民昔日受孟大人无比大恩,如今听闻孟大人急调赈灾物资,草民立刻命手下人置办。草民的生意网不算小,手下人动作快,现已置办了大量物资,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到桃山。草民先一步来见孟大人,孟大人安好,草民不胜欣慰。”
孟庭震惊,有片刻的失语。
清冷俊逸的脸上,那双深邃眼眸里,是藏不住的感叹,与一股极致惊喜的情绪交融。
当日他保孙尧性命,只是觉得孙尧无过错,不忍他丧于张乾之手,徒留下老父老母和年少的弟弟以泪洗面。
至于给孙尧的两千两白银,也是因着孟庭受善念驱使,怕孙尧丢官后带着家人颠沛流离。
两千两白银对于孟庭来说,不是个小数字,但并未伤筋动骨。
就像韩嫣会为了韩茵而掷出五百两黄金一样,孟庭也觉得,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凡他想要帮也能够帮的,他就愿意一帮。
孟庭从未想过孙尧以后能报答他什么,他不介意。
却也不曾料想,孙尧在拿到孟庭给他的银票时,就已经发誓:他要谋得来日回归京城,但凡孟庭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他定当涌泉相报。
如今,报答的机会终于来了。
孙尧用他积攒的钱财,弄到了大批的赈灾物资,交由孟庭处置。
这对已经濒临重压崩溃的孟庭来说,不啻于是久旱逢甘露。
他接受了孙尧的报答与善举,因着惊喜,这素来冷漠清淡的人,亦激动的红了眼眶。
依着孙尧所说,第二天中午不到,孙尧置办的粮饷物资就到了。
那真是庞大的物资,孟庭领着人点数,各种门类和数量几乎能将目前的物资缺口尽数补全。
孟庭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感受。
激动、喟叹、感动、欣慰、放松,种种情绪在他心底愈演愈烈。
他也好,桃山城的百姓也好,孙尧突如其来的帮助就像是在数九寒冬中点起了温暖的火盆子,将所有严寒都驱散殆尽。
原本在死局边缘强撑着的形势,就这么完全扭转,再无后顾之忧!
何其戏剧,何其的否极泰来!
孟庭不由在心里感叹,若是从前他没有管孙尧的死活,那么今日这一劫,他就是能过得去也要褪三层皮。
一念之善虽小,却犹如菩提花叶,一花一世界。
今日的滴水之恩,或许便是他日的雪中送炭。
善因结善果,这是他孟庭之幸,也是孙尧之幸。
而桃山城的百姓们,也不必因着汾阴公要坑害他孟庭,而跟着被拖下水了。
第125章 回京
物资齐全,百姓们莫不对孟庭感恩戴德。
孟庭不居功, 将功劳归在了孙尧头上。一时间, 桃山上下对孟庭和孙尧赞叹连连。
后续赈灾工作逐渐顺利起来, 余震已去, 百姓们生活得到保证,接下来就是重建家园了。
重建之事不须孟庭多过问, 他的任务已圆满完成, 可以回京。
这次多亏孙尧置办的物资才能扭转乾坤, 孟庭上书祁临帝,说明此事。
祁临帝龙心大悦, 将孙尧召回京城为官, 入了户部。
昔日翰林院的同僚们得知此事, 都跑去和孙尧叙旧吃饭。
孟庭则先把韩嫣安置回府中, 然后去宫中复命。
此番孟庭赈灾有功,桃山城上下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全是夸孟庭的, 夸得情真意切。
朝堂百官见此,对孟庭的态度收敛了不少。
孟庭切切实实的用功劳, 堵住了这帮老臣的嘴。
韩嫣腿骨折断的事,祁临帝也知道了,只道是韩嫣大义,拨给了孟府不少赏赐。
至于汾阴公出手害孟庭的事, 孟庭没有宣扬。他私下里找了祁临帝, 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汾阴公眼下势大, 孟庭手里又没有切实的证据, 只得先将自己的怀疑都告诉了祁临帝。
祁临帝听了,面覆阴霾,沉默了半晌后,招来他最信任的太监道:“安排人手,去查!切勿打草惊蛇!”
吩咐罢了,祁临帝又对孟庭道:“汾阴公也是朕得以登基的功臣,看在他的功绩上,朕不好对他赶尽杀绝。何况,崇静大长公主的面子,朕不能不给。所以,如果桃山之事真是汾阴公所为,朕大概也只能对他贬官降爵。”
孟庭明白祁临帝这话的意思,汾阴公是个什么样的人,祁临帝心里门儿清。但汾阴公毕竟是皇亲国戚,又是祁临帝登基的功臣,祁临帝就算看不上汾阴公,也得供着他。哪怕汾阴公犯下大错,也得从轻发落。
但这话若是反向推导,便能得出另一个结论。
一个阻挠赈灾的罪名不够拉汾阴公府下马,那要是还有别的罪名,数罪叠加呢?
孟庭心中暗暗做下了决定。
被汾阴公算计这事,他不会这么算了。该讨回来的孟庭定要讨回来,这既是为他和韩嫣讨公道,也是为桃山的百姓讨公道。
他会按捺住的,等着汾阴公露出破绽,再有新的罪行浮出。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准机会,一击让汾阴公全府不得翻身!
这厢孟庭在心里给汾阴公记了一笔,那厢汾阴公也因孟庭大功归来而气郁。
汾阴公原以为这次出手毁坏物资,便能把孟庭逼到没路走了,哪想到居然横空杀出个孙尧来!
当初张家与张乾陷害孟庭,这事是汾阴公夫人授意张家去做的。孟庭从容化解了陷害不说,还顺手将替罪羊孙尧也保住了。
那时汾阴公就觉得,孟庭这小子可真有手段!保替罪羊一命,换来的必是替罪羊的感恩戴德。这相当于给自己埋下一个忠实的帮手。
如今,这孙尧可不就出来帮忙了吗?
直接帮着孟庭扭转乾坤,硬是成了凯旋的功臣!孙尧本人也因慷慨赈灾,重回朝中,在户部做了个五品官,重新有了好的前途。
汾阴公越发觉得,孟庭心有九窍,太能出其不意。
倘若,让韩嫣知道汾阴公的想法,韩嫣定要嗤笑汾阴公: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果然,人和人就是不同的。在汾阴公看来,孟郎当初施恩于孙尧,是为了收买人心,以待日后从孙尧那里得到好处;可事实上,孟郎帮孙尧,只是出自怜悯和善念。
像汾阴公那种不顾灾民死活也要陷害孟郎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何为善有善报。
他和孟郎,同是工于心计的人。却一个卑鄙阴险,一个心怀正气。
却道韩嫣回京后,她的腿伤被迅速传开,许多人来探望她。
韩茵和琼姨娘、韩嫣闺中的朋友、表姐邹蕊,纷纷带着各种零嘴儿过来了。
而跑得最勤快的,就是邹氏和韩攸。
邹氏在听说宝贝女儿腿断了时,吓得面如土色,火急火燎就过来了。
当看到韩嫣绑着木板的双腿时,邹氏一个没忍住,落下泪来。
韩嫣掏出怀里的帕子,忙要给邹氏擦眼泪。可如今她走不了路了,伸长了手也够不到邹氏。
旁边的孟庭见状,连忙拿过韩嫣手里的帕子,递给韩攸。
韩嫣向邹氏道:“娘别哭了,快擦眼泪!我的腿又不是不能康复,娘别担心我!”
邹氏哪能不担心?她的嫣儿是个活泼好动的,如今走不了路了,得多憋闷?养伤期间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更令邹氏伤心的是,她知道了女儿这伤是怎么来的。想想被那千斤断墙压着,那种痛苦仿佛就受在邹氏身上似的,她无法想象嫣儿是怎么扛住那种痛的。
她的嫣儿可真傻,为了孟庭和灾民,就那么迅速的决定了牺牲自己。
邹氏哭得停不下来,最后还是韩攸持帕子给邹氏擦眼泪。
“娘子,娘子你别哭。”韩攸哄着邹氏,再看看韩嫣,为她们母女心疼坏了。
孟庭看着哭泣的邹氏,低落的韩攸,和为了娘亲着急不已的妻子,幽深眼底闪过什么坚定的东西。
他抚了抚韩嫣肩头,安抚她情绪,然后向前了几步,面向韩攸和邹氏道:“岳父、岳母。”
邹氏抬起红肿的眼皮,一张含泪的脸对着孟庭。韩攸的帕子搁在邹氏脸侧,人也转头看孟庭。
两人眼里的孟庭,神色因认真而显得有几分严肃。疏落剑眉,在轻轻皱起的眉头上自有力度。他瞳心很亮,目光毫无避讳的望着韩攸和邹氏,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坦荡和郑重。
“岳父岳母,是小婿没有照顾好嫣嫣,让嫣嫣受了苦。”孟庭说得平淡,眼底的内疚却不胫而走,“嫣嫣养伤期间,小婿会照料好她,岳父岳母且放心。小婿亦向二位承诺,往后,不会再让嫣嫣受得半分委屈。孟府诸事做主之人是小婿,小婿与嫣嫣,必当不离不弃。”
平淡的话音入耳,却胜似最郑重的承诺,仿若千斤之重。承诺的重量压在邹氏和韩攸心头,他们能鲜明感觉到,面前他们的女婿平缓的外表下,覆着一颗怎样坚决无改的心。
邹氏心中大为触动,其实她在见到韩嫣断腿时,就不免担心起小夫妻间的关系。孟庭立功归来,位高权重,发妻与他成婚一年有余还没有怀孕,如今又断了腿。如此情形下,即便邹氏信任孟庭,也会担心孟庭的爹娘会不会出手干涉小夫妻的关系。
最怕的就是孟庭的爹娘让他纳妾,这种事在官宦人家还少吗?
然孟庭的这番承诺,犹如给邹氏吃了定心丸。尤其是孟庭最后说,孟府诸事是由他做主。这句话就是在暗示邹氏和韩攸,不必担心韩嫣在孟府的处境。
邹氏和韩攸不由对视一眼,想来,孟庭的爹娘本也是明理的人,不会欺负他们嫣儿的。
随后,韩攸和孟庭出去说话。邹氏留在屋里,和韩嫣说话。
邹氏用帕子把眼泪都擦干净,她坐在韩嫣身边。
母女两个就这么并排坐在床头,韩嫣双手挽住邹氏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头。
“娘,您别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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