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小惜朝是去看朋友的,只是带酒太简薄了些,带上几盒点心,下酒极好。”玉竹温声道。
顾惜朝嘴角微抽:他娘亲手制的药酒,便是价值百金也不过。怎么到了姨娘们口中便是简薄了?
媚娘亦笑道:“知道神侯府不收礼,可是些小点心人家总不会拒绝的。咱们玉荷轩的点心如今也是开封城一绝,不掉面。”
几个姨娘你一言我一语,哪里容得顾惜朝推拒。顾惜朝早就怕了热情的姨娘们,嘴上应了,脚下一转,一手提着点心一手提着酒,就往外跑去。
媚娘见他走得飞快,捂嘴笑道:“这孩子,走这么快,像是被鬼追似的。”
“我看是被你吓的。”玉竹啐道。
“哪里就是我,我看是你才是,一天三顿都是汤,怪不得小惜朝看到你害怕。”
“小朝瘦了许多,如今回来自要好生补补。你还每天送点心,没得害咱们小朝坏了牙。”玉竹反驳道。
……
盛崖余正在藏书楼看书,就有下人来报有位小公子求见追命。修长而略有些苍白的手指附上额头,盛崖余方想起前日三师弟出门前与他说自己有位姓顾的小弟若是上门,请他代为接待。
追命回神侯府次日,因着京城附近出了个大案,又被世叔派了出去,任务紧急追命走之前只好与大师兄说了一声。盛崖余再出色,神侯府再缺人,诸葛先生也不会将双腿残疾年方十岁的弟子放出去办事。
盛崖余原是世家子,六岁家中遭逢变故,十三名黑衣人闯进盛家,烧杀掳掠。盛崖余被其中一人抓在手中当着其父之面虐残双腿,其父奋力一搏,致使对方无暇继续施暴,盛崖余被另一人一拐杖打入院中草丛。那些恶人杀人后放火,料想那幼小的孩童在那一击重拐之下断无活路,便是重伤不死,也会葬身火海,并未查看。
不想身受重伤,双腿尽废的盛崖余却用他那双稚嫩的小手一点点爬出火场,又遇到被火光引来的诸葛先生,方才活命。诸葛先生怜惜他身世可怜,皆聪慧过人,就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盛崖余也从不让诸葛先生失望,学习悟性皆是一等一的。只可惜,盛崖余那一次伤及肺腑,又被废去双腿,无法修习武功。
盛崖余虽然无法修习武功,便专门修习机关暗器,皆聪慧过人,虽然年少,无论是诸葛先生还是师兄弟们研习案情都不避着,盛崖余也每每能够给出意外的线索。
只是幼年不幸,入了神侯府后,两个师兄弟对他多有关照,正是兄弟轻易深厚之时,两个师兄又英年早逝。盛崖余将将十岁,却全无孩童的天真稚气,眉宇间常带着几分悲愤和郁气。
盛崖余生的俊美,加之身体较弱,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坐在轮椅上,到似个病娇娇的小姑娘。这是顾惜朝对盛崖余的第一印象,幸好他只是心中想了想。若是说出口,怕是盛崖余就要拿他练练暗器了。
“公子,就是这位顾小公子找三爷。”
顾惜朝作揖道:“在下顾惜朝,原是前来探望追命大哥,不巧听闻追命大哥并不在府中。”
盛崖余抬眸望去却是个比自己略小些的小少年,梳的齐整的黑发衬着那张俊俏的小脸越发唇红齿白,一身淡绿色袍服加上白色皂靴宛如雨后青竹说不出的清爽,让人油然生出几分好感。
“盛崖余,身有不便,不能全礼,还望见谅” 盛崖余抬手回礼,“三师弟奉世叔之名出府办事了,走的匆忙,不急通知顾公子,请见谅。”
“原是我没有提前下帖,不请自来,没有打扰了才是。”顾惜朝微笑道,“出门前特意从我娘酒窖中挑了两坛好酒,不想追命大哥竟然出门去了,当真没有口福。”
盛崖余微微一笑道:“顾公子带上门的酒自不会带回去,咱们少年人喝不得酒,想来三师弟还是有这个口福的。”
顾惜朝初见盛崖余只觉得他周身都带着悲切和冷意,不妨也会玩笑,不由哈哈一笑道:“酒可留,可是点心却留不住的。不知道可否向盛公子讨杯茶喝?”
“顾公子客气了,能有顾公子这样的客人,是崖余之幸事。倒是崖余失礼,只顾说话,倒是忘了请人喝茶。”盛崖余微微展眉。
盛崖余身边自有仆人伺候,顾惜朝进门,就已经有人奉上了热茶。只是盛崖余第一次接待客人,两人俱是少年聪慧,第一眼便觉察到了同类的气息,一番言语,竟然忘了其他。如今无情令人准备茶水,自是要烹茶,不是客人进门泡的茶水。
如今已是腊月,冷的很,顾惜朝虽然不惧寒意,可是走了一路,能有一杯热茶配上姨娘们亲手做的点心,亦是雅事。
“我们回京路上,追命大哥就时常与我说起盛公子之事,心中仰慕许久。不想见了真人,更胜几分。盛公子如是不弃,唤我惜朝即可。”
“既然如此,惜朝就不该称盛公子了。”盛崖余从善如流道。
“盛大哥!”顾惜朝郎笑道,一边仆人已经送来茶具等,顾惜朝让他们将点心拿出来,自告奋勇烹茶。
盛崖余心知顾惜朝见自己双腿残疾,恐有不便,才主动说烹茶。他不喜欢别人因自己的残疾太过照顾,却也并非不知道好歹。顾惜朝虽然顾虑他的腿不便,却没有因他腿上有疾露出什么怜悯之色,令人生不出反感。
诸葛先生酷爱烹茶,盛崖余初初被他带回来,悲愤于家人之死,自己残疾之事。诸葛先生就教他烹茶、下棋,非让他忘记悲,而是希望他可以修身养性,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过于悲切激烈的情绪与他的未来乃至于家族深仇全无用处。久而久之,盛崖余虽然极少烹茶,烹茶的手艺却不差。
“这茶——”顾惜朝取了茶叶,“极好!若是在我娘手上,定不许我碰的,她总是说我小孩子不懂茶。”
盛崖余心下好笑,他们都是小孩子,不过诸葛神候府上没有什么女主子,只要诸葛先生和他的弟子,便是细心也没有女性的那份细腻温柔。盛崖余自进府,便没有将自己的当做小孩子,也没有被人当做小孩子的经历。
他与一般同龄人玩不到一处,一者每日忙着学习,二是他的心智超脱一般同龄人,自是玩不到一处。如今遇到顾惜朝,极是可亲,然却不妨顾惜朝来了这么一句,才怅然想起他自己也不过十岁罢了。
四年,并不足以让无情忘掉过往。甚至因为那刻骨铭心的一夜,无情想他永远不会如旁人一样随着年龄增长忘记童年的事情。仇人的凶残和父母的慈爱宛如黑白两道光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出现,许是他这一身都无法忘怀。
仆人将食盒中的点心取出来,竟然还是温热的,原来食盒下面一层放着炭,怪道点心取出来还是温热的。
“盛大哥不妨试试这麻仁栗子糕,我娘改的方子,我玉竹姨最擅长的点心,最是暖胃养生了。”顾惜朝笑道。媚姨他们总是说自己被娘亲养瘦了,真该将盛大哥请他家去,给姨娘们看看什么是瘦。
盛崖余依言取了一块点心来吃,味道果然极好。一般的麻仁栗子糕是将芝麻仁、火麻仁洗净,晾干,研成粉末状,与栗子粉、玉米粉、红糖拌匀,加水适量,和面做成糕,上笼后蒸熟即可。顾惜朝带来的麻仁栗子糕却带了一点点淡淡的药香,却不觉苦涩,仿若加了什么药材进去,只是盛崖余不善医术,却是不知道的。
第472章 青衫动人(十)
顾惜朝虽然说他娘嫌弃自己手艺不好,可是盛崖余见他烹茶手艺虽然不算精妙,显然是有个中高手教过的,甚至他的一言一行都似世家子,带着几分风流写意。
石慧一向觉得教导孩子须得言传身教,不管身在江湖还是朝堂庙宇,自己亦不断学习去芜存菁。长而久之,琴棋书画工药花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真是再没有不知的,便兼了世家的雅致和江湖的洒脱疏阔。顾惜朝自幼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既有世家子弟雅心,亦有江湖人的不拘小节。
平日在家,石慧是不许小孩子饮茶太过的,今日在外面却是没人管的。吃了茶,用了点心,盛崖余又令人取了棋盘过来。盛崖余的棋路杀气重重,顾惜朝的棋路却爱走奇,两人棋逢对手,三局下来却是平局,正待杀出个胜负,便有仆役催促用饭。
当年盛崖余被诸葛神侯救回来时,不仅双腿尽废,凶手那一拐更是令他伤及肺腑,动了根本。一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能坐起身,便是如今自己可以坐在椅子上看书亦是去年才可的。
诸葛先生请了好友叶神医常年照看,盛崖余每日还需服用汤药调理身体,又被叮嘱少食多餐。盛崖余有时看书研究暗器时常忘记时辰,诸葛神侯便特意派了身边的老仆盯着他吃饭喝药。
“不觉已经过了半日,惜朝若是不嫌弃,不妨留下一道用些。”
“莫要打扰了盛大哥休息才是。”顾惜朝犹豫道。
“无妨!”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送上来饭菜,盛崖余吃的清淡,为了招待顾惜朝却少不得叮嘱厨房多准备两个菜。两人正要用饭,就见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端着药碗进门。
那药碗还冒着热气,少年端着它,仿佛也不觉得烫手,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大师兄,我回来了!”
“二师弟!三师弟前日又出门去了,这是三师弟的好友惜朝,我与他甚是投契。”盛崖余又对顾惜朝道,“惜朝,这是我二师弟铁游夏。”
“既然是大师兄和三师弟的朋友,亦是铁手的朋友!”铁游夏对顾惜朝抱拳道。
顾惜朝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铁大哥。
铁手与他们一道吃了饭,见盛崖余有些倦意,便劝他前去小憩。顾惜朝得了铁手所请到他院中小坐,两人切磋了一番拳法,顾惜朝方告辞回家去了。
自神侯府回来,姨娘们就不在殷殷地递帕子送汤送点心了。顾惜朝初时还觉得是有些失落,隔了两天便反应过来,大约是娘亲阻止了姨娘们。不去问大约也知道,娘刚回来不说,是让姨娘们宣泄一下无处发泄的慈爱之心,顺便看他的热闹。待折腾他几天,怕打扰他学文习武,才帮忙阻了姨娘们。
顾惜朝对着月亮叹息三声,能怎么样呢?亲娘要看他热闹,他还能反抗咋地?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日顾惜朝奉了母命拿了一些年货等物送去百草药堂。百草药堂是石慧去西域前两年办下的,位置颇为偏僻,平日是个老大夫坐诊,若是遇到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就会告诉石慧,由石慧来看。
这老大夫医术虽然比不得京中的叶神医,然也足以当个御医了。一把年纪,胡子一把,却拜了她娘门下,研习医术,见了顾惜朝还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兄。
盛崖余有两个比他大的师弟真算不得什么,看他顾惜朝有半个比他年长的师妹,还有一个可以做他爷爷的师弟呢!前些日子,老师弟上门拜年,他娘出门访友,昨日回来,今个便遣了他来送回礼给老师弟。
素来是弟子给师父拜年,没有师父给弟子拜年的。只是老师弟年纪一把,管着百草药堂兢兢业业,母亲特特赐下了年货,以示嘉奖。
母亲擅长的极多,只是素日最多研习的就算武功和医术。依着顾惜朝看来,他娘武功和医术都是天下第一了,偏偏依旧勤奋的很,容不得他这个儿子放松丝毫。这大约就算有个能干父母的悲哀了,顾惜朝很是自怨自怜了一回。
石慧让顾惜朝特特送来的年货自然不是普通物件,乃是一些练好的丹药和银两。他这个老师弟虽然医术颇为精湛,却是个医痴,一心扶济天下苦命人,却不善经济之事,常常免费施药,以至于一身医术,家里确实家徒四壁。
老师弟就一个儿子医术只有老师弟三四分,痴劲却是学了十足十。到了老师弟的孙子,老师弟的妻子却是死活不肯答应孙子继续学医,生怕孙子和丈夫儿子一般痴,要是以后穷的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不是惨了。
要知道老师弟的儿子就是因为家中穷,一直到快三十岁,老师弟救了一个无父无母逃难而来的姑娘,才解决了老大难问题。若是孙子学了爷爷和爹的痴,可未必有老师弟父子的运道,不是有父母为之定下的妻子或是路上捡回一个贤惠娘子。
就在家中为了孙子要不要学医闹腾时,老师弟不声不响拜了他娘为师父,父子两个都做了百草堂的大夫。他娘亲自让老师弟一家办了一处新院子,每日令人将老师弟父子的月钱直接送回家去,老师弟一家才日益过得好了。
依着老师弟父子的痴劲,自然不是百草药堂的掌柜,掌柜是另外请的人做。如今老师弟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孙子在药堂做药堂,若是有天分就和祖父、父亲学医,若是不想学医,就如他奶奶和娘所想随着掌柜学,将来做个掌柜亦是不错的。
顾惜朝正想着,走进药堂就看到柜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追命。顾惜朝正待开口,就见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子从柜子后钻了出来,对着顾惜朝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伯祖”。
追命这次来却是为了师兄盛崖余,原来盛崖余入冬后身子就不好,前日下雪,染了风寒,寒疾入体很是凶险。诸葛先生当即让人请了叶神医上门,叶神医亦是觉得棘手,便想到了顾惜朝这位老师弟。
顾惜朝的老师弟叫方愚,开封城医术好的大夫大家相互间总是知道的。前些年叶神医发现医术平平的方愚竟然医术忽然变好了,好奇之下便上门一探。
方愚是个痴人,倒是没有隐瞒叶神医自己拜了个师父。叶神医倒是想要见见方愚的师父,只那时恰好石慧带着顾惜朝去了西域,便错开了。方愚拜师之初,石慧便与他说过,所学之术只要对方不是恶人皆可教的。
叶神医虽然没有见到石慧,方愚却很大方地与他论医道。恰好这位叶神医也是个正人君子,不愿意占人便宜,两人便互相切磋进步,引为知己了。
叶神医此番见盛崖余病的凶险,便想到了这位老朋友曾经提到他师父留下一些药,关键时可救命。只是那药是他师父独门所制,旁人学不会来。叶神医想着他这位老朋友不是吝啬的,便写了帖子,令人来求药。
神侯府论谁的脚程最快,自然是追命了。百草堂偏僻,追命问了地址,也没骑马,就这么跑了过来,倒是比骑马还快了两倍不说。
只是追命到了百草堂却被掌柜告之方愚的夫人病了,他回家去了。方愚的儿子倒是知道那些药,只是方愚平时宝贵的紧,他也不轻易得见。药是能拿出来,却不知道什么药对什么症。
方家住的与百草堂极近,正要令小药童方谦安回去请示爷爷,不妨方谦安从柜后出来,一见顾惜朝却先上来给师伯祖请安了。
追命本是一心担忧大师兄,如今见到顾惜朝被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童叫师伯祖,亦差点笑出来。
顾惜朝只作自然,对方谦安摆了摆手,便问追命为何而来,追命也不隐瞒,将原委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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