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趟浪潮社。”崔成州言简意赅地告诉商稚言浪潮社的地址,“有点儿东西给你。”
浪潮社位于旧市区的一座大院里,两三栋样式古旧的楼房,最高只有五层,没有电梯,一层和二层用铁门隔开,大院门口坐着打瞌睡的保安。缠绕着爬山虎藤蔓的暗红色围墙上钉着白底黑字的招牌,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行书:浪潮社。
商稚言常经过这儿,但她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它。
在门口用学生证登记了姓名,商稚言好奇问了一句:“今天是周日,报社不放假吗?”
保安大哥打量她:“崔记者是不放的。”
商稚言来到三楼的社会新闻中心记者部,怯意忽生,不敢贸然踏入。这是一个宽大的办公区,里面全是格子间,明明已经是周日下午,但仍有不少人工作。电话铃声和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人匆匆从她身边跑过,冲进来就大吼:“张小马呢!再不给定稿电台那边可不等了!”
有人看见商稚言:“你找谁?”
依照指点,商稚言在角落处找到了崔成州。崔成州坐在窗边,而窗户大开,他胳膊伸出窗外,手上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商稚言小心走过去,发现崔成州正对着电脑浏览网页。
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图片和文字,他摊在面前的笔记本和稿纸上,凌乱地写满了商稚言看不懂的字。
“张小马!”崔成州忽然抬头大喊,“这什么破网站,我不懂,我也不懂写啥网站架构……”
他这时才看见怯怯站在一旁的商稚言,愣了两秒,还是把想说的话吼完了:“我一个记者,不懂做网站,你自己搞!”
他正对面那格子呼地站起一个短发的瘦削姑娘:“吵什么吵,让你多看看别人网站怎么做的,研究研究,提些建议,废话这么多。”
“我有客人,你自己弄。”崔成州把面前的资料和笔记本全都一股脑地扔到了张小马桌面,随即从旁拖来一张椅子,冲商稚言做手势,“请坐。”
商稚言乖乖坐下,因为紧张而缩着手脚。崔成州在桌上翻找东西,回头见她绷紧了小脸,忍不住笑:“你怕什么?之前不是还大声怼我吗?看不出你胆子这么小。”
商稚言不吭声。她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不由自主地神经紧绷,生怕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崔成州说完之后也没再嘲笑她,先是取出一个信封,随后打开一份版面校样。
“两百块报料费。”崔成州让她拆信封,“不用验了,是真钱。”
但商稚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份校样上。
是《浪潮周刊》第六、第七版社会新闻的打样,第七版版头上赫然是“方寸报道”的LOGO。这是每个月不定期刊登的社会调查专栏。《二十六个拾荒儿童的前史》,这是调查报道的标题。
崔成州对自己这番做作的展示十分得意。商稚言抓起校样不错眼地看,他则抬头冲面前的张小马眨了眨眼。
这是一篇关于明仔,以及与明仔情况类似的其他拾荒儿童的综合性报道。这些孩子大都有类似的身世:没有完整的家庭或有效的家庭教育,极度贫困,没有户口,不能上学……报道以明仔和另外两个商稚言不认识的孩子为引,串联起二十六个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拾荒儿童的背后故事。
“被剔除出正常社会秩序的孩子,实则是对社会的控诉:我们的户籍制度、基层部门,在这件事上失职……”——这是报道的最后一段,被人红色粗笔圈了起来,“失职”二字之后还有两行,但全被涂黑,商稚言分辨不出来。
实际上,整篇报道上都有不少涂改和修正的痕迹,红色、绿色和黑色三种颜色的笔迹,显然出自三个人之手。商稚言知道这还不是最终定稿,但她压抑不住内心惊喜:“你写出来了……”
“写出来,但不一定能登出来。”崔成州已经抽完了一支烟,“这只是第一次打样,到周五出刊还有五天,这五天里什么都能发生。稿子可能会撤下,可能必须大改,可能导向必须修正……跟你说了也不懂。”
“我懂!”商稚言大声回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崔成州愣了一下,然后张口大笑,引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过来。商稚言面红耳赤,默默缩起肩膀。
“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但并不是无所不能。”崔成州问,“即便这样,你也还对这个职业怀着幻想?”
商稚言不解:“我吗?我对记者有幻想?”
崔成州:“你好像很想当记者啊。”
商稚言:“我……我没想过。”
崔成州:“那现在开始想。”
商稚言:“……”
但她确实被崔成州绕了进去,一脸呆愣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张小马敲了敲崔成州的隔板,无声地骂他:你想害小孩子是不是!
崔成州小声回答:“她很适合。”
商稚言揣着两百块,慢吞吞踩车回了家。她一直想着崔成州那篇报道,那些字句,一行行叩在她心里。她穿过高大的行道树,穿过大王椰投下的树影,在微冷的风里,往海边骑去,心里鼓满了新鲜的喜悦。
但新鲜的喜悦维持时效不足一夜。
晚饭的餐桌上,商稚言跟父母说了这件事。商承志的态度从来都是“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爸爸不干涉”,但张蕾不一样。最近一直在试图重新找工作的张蕾,加上更年期来临,脾气愈发捉摸不定。
“你不知道自己成绩差吗?你还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张蕾一听到明仔的事儿就生气了,“多看几页书多做几道题,不比你打什么电话强?!”
商稚言不甘示弱:“我在帮人,而且我没有耽误学习的时间。”
“得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你要是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早就进前一百名了。”张蕾白她一眼,“还想当记者?你是这块料吗?你作文才多少分啊?人家记者要东奔西跑,你吃得了苦吗?”
商稚言气得小脸涨红,耳朵嗡嗡响,但她又不擅长吵架,只能恼怒瞪着张蕾。
“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料。”张蕾说完,眼神扫向商承志,开始数落他的不是,“跟你爸爸一样,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做什么什么不行,没本事还要……”
商承志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桌下等着吃剩骨头的三只小猫都是一惊,随即看见小主人放下碗筷,扭头上了楼。
父母在楼下一声接一声地争执,直到居委会派人来提醒他俩开会才消停。听见父母出门,商稚言慢慢从床上爬起,她眼圈发红,看见小猫跳上床,伸手抱它在怀里。
大哥和大姐在地上绕着她走来走去,大猫不能上床,它们担忧地看着商稚言。
商稚言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觉得家里令人窒息,一分钟也不愿多呆。她往书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决定去孙羡家里住一晚上。
那时候孙羡还没出门上晚自习,她在电话里答应收留商稚言。商稚言骑车才刚离开海堤街,车链子又断了。等她终于修好,便碰上了余乐。
听她囫囵讲完,只有谢朝流露了同情,但他还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余乐已经大手一挥:“不行,你回家。”
商稚言:“我带了衣服。”
余乐:“那也不能去我家换啊!”
商稚言:“我不换了,我去买点吃的等你们。咸鱼吧见!”
余乐和谢朝面面相觑,最后吐出一句:“她好烦啊。”
谢朝只是笑。
两人回余乐家换了干净衣服,余乐叮嘱母亲清扫客房让谢朝住一晚上。来到咸鱼吧时,商稚言已经在卫生间里换了干燥暖和的外套,拎着两袋烧烤等他们。
城市里有山,但平原地带,海拔都不太高。谢朝骑车蹬上山腰,叹气:“这跟我家乡的山坡差不多。”
前往灯塔要绕过这座山,抵达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滩。灯塔就伫立在海滩岩石上,黑夜中一束灯光穿透薄雾与天穹,射向远处。
他们在礁石上分吃了所有的烧烤,谢朝吃得最多,他太饿了。眼前的灯塔外观陈旧,但应该已经经过修缮,与奶奶所说的灯塔不是同一个东西。在奶奶的回忆里,海边灯塔有守塔人,由村人轮流担任。守塔人会在透镜后高举着煤油灯,灯光被放大、散远,为归港的渔船指明方向。
此时塔下大门被铁链锁紧,空无一人。星辰遍布天空,海潮涌动,在他们脚下发出节奏不明的声音。余乐擦干净手,跳了起来:“来来来,来喊几声,喊出来心里会舒服得多。”
他当先冲着大海吼:“商稚言——好烦啊——”
商稚言跳起来踢他,他躲开了,一把将谢朝拉起来:“跟我一起喊,来来来。”
谢朝冲着大海吼:“商稚言——要当大记者——”
余乐愣了:“你这个叛徒……”
商稚言跑到谢朝身边,和他一样扬声喊:“谢朝——要制造——最厉害的——机器人——”
余乐:“两个叛徒!我呢!我的呢?”
谢朝揽着他肩膀:“余乐——考上——清华——”
商稚言:“余乐——收到——小南的——短信——”
余乐高兴了:“我要——收短信!!!”
灯塔下一片乱七八糟的嚷嚷,全是他们的声音,“我要变好看”“我要看火影忍者和猎人的结局”“我要自己住”……等等等等。
直到喉咙沙哑他们才消停。余乐看了眼时间,提醒商稚言:“十点了,晚自习放学,你回家吧。”
商稚言终于说了实话:“我是想回,但我忘记带钥匙了。”
谢朝想起,自己也没带钥匙。
“你家又不是没人。”余乐催促她,“走吧啊,乖。”
“不想跟爸妈讲话,我再给孙羡打个电话。”她仍旧精力充沛,“让她跟我爸妈讲清楚,我今晚在她家里过夜。”
打完电话,两个男孩打算护送她前往孙羡的家。商稚言却挥动手臂:“我想去网吧。”
余乐:“……你自己去吧,我跟谢朝回家了。”
商稚言:“好,拜拜。”
他回头走了几步,发现谢朝并没跟上来,还和商稚言站在一块儿。余乐气急:“你也跟她一起闹?回家睡觉啊,明天周一,你们不上学了?”
“那我陪她去。”谢朝说,“不能让商稚言一个人去网吧,现在太晚了。”
商稚言看着余乐:“乐仔……”
余乐没辙了:“我对那种地方可一点儿都不熟悉啊,我不常去。”
十五分钟后,他在网吧柜台前拍下自己的学生证和校徽:“押证,要一个包厢,三机的有没有?那来个二机吧。买三个小时。”
商稚言和谢朝看他的目光充满钦佩:“很上道嘛乐仔。”
余乐:“嘘!”
三小时变成了五小时,最后余乐在包厢里玩了一个通宵。商稚言和谢朝对游戏不感兴趣,俩人戴着耳机看完两部电影,因为太困而在小包厢的沙发上睡了过去。余乐在游戏结束与重新开局的间隙里回头看他俩,两人靠在一起呼呼大睡,商稚言脑袋搭在谢朝肩膀上,谢朝低着头,很亲密的样子。
余乐用小破手机拍了张照片,给应南乡发彩信。那时是凌晨五点,他以为应南乡还在睡觉,但几乎在发出瞬间他就收到了回复:什么情况!!!
余乐一捶胸口:许愿有用,已经成真了。
他一边后悔自己没有许下更大的愿望,一边按键盘敲字:“我们在网吧通宵。”
应南乡:“别带坏我的女朋友。我刚醒,一会儿去画室做练习。”
余乐:“北京天亮这么早吗?”
应南乡:“天黑得也很早。”
这个凌晨,是余乐和应南乡之间短信来往最频密也最和善的时刻。余乐在发完最后一条“加油”之后,把谢朝和商稚言叫醒了。他觉得有些累,但又莫名其妙地充满了奋斗的精力。三人在鸡丝粉店门口等了一会儿,成为店里的第一批客人。
运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老板娘用肌肉结实的手臂拎出一整桶鸡汤,浇在雪白的米粉和翠绿的葱花上。谢朝仍旧不肯吃葱花,商稚言仔细挑选溏心荷包蛋,余乐终于开始打呵欠,嘀咕着:“我再也不熬夜了……”
这混乱而忙碌的一夜,以余乐在班主任的数学课上呼呼大睡告终。
.
周五,《浪潮周刊》终于出刊。商稚言班上有活动,她拜托谢朝帮忙去买几份。
谢朝带着报纸来到商稚言班级,看到她正跟几个女孩叽叽喳喳聊天。商稚言个子一米六几,虽不算十分高挑,但很打眼:她脸上永远有着丰富而活泼的表情,让人看不腻。
谢朝确定自己是想喊她全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两个字:“言言。”
商稚言的朋友们全都听见了,齐声起哄:“言言——”
商稚言很快跑出来:“买到啦?”
她开开心心地接过报纸,发现谢朝脸上微红,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谢朝:“没什么。”
但他忽然不敢看商稚言的眼睛了,薄脸皮一阵接一阵地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小事情:
余乐:你是言言,你是朝朝。
谢朝:……
余乐:我是乐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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