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不知不觉已经静了下来,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几乎算是隐形后宫之主的德妃被陛下给了好大一个没脸,狼狈的完全失去了之前风光淡定的样子。
德妃本是最老成不过的一个人,却不知今夜为何如此冒进,简直不像她之前那谨慎至极的作风。
吕昭仪等人也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说给德妃求情了。只有韦修仪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觉得德妃整这一出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连你自己在陛下面前都不是很有脸面,哪里来的底气去替旁人求前程——就是单凭苏氏的美貌吗?把陛下当先帝来糊弄,这是看不起谁啊?
苏霓裳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场风波的中心点,感受着这帝国核心之地所散发的无比沉重紧绷的气氛,被荣华富贵迷晕了的心窍终于开始清醒,这一清醒不要紧,坊中前辈们流传先帝时期的故事一下子全回到了脑中——什么歌女舞女御前失仪被杖毙,或者好不容易得幸,反被宠妃陷害曝尸乱葬岗,还有人……因为皇帝贬斥妃子时当了替罪羊…………
想到这儿,她顿时把之前的雄心壮志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虽貌美,但性子浅薄无知,要不然也不会被德妃选中,竟跪在地上哆嗦着连哭带喊的求饶:“陛下陛下饶命……奴婢不想要赏赐,不是奴婢想要的——”
她语无伦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班永年指使着一个小太监塞住了嘴——御驾前是不许哭闹的,这叫御前失仪。
容辞这还没正式入宫,就看了这一场大戏,心下正觉得颇是没趣,谢怀章却突然转头问她:“夫人,你觉得苏氏如何?”
容辞一愣,她自然用不着像旁人似的,在谢怀章面前战战兢兢地斟酌话语,便自然的实话实说道:“容貌昳丽,我见犹怜,至于舞技……臣女不似陛下见多识广,只觉得已经是平生仅见。”
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人们万没想到在这当口上竟然有人敢跟陛下对着说,可更令人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谢怀章默了默,随即眨眼间就若无其事的改了口:“朕也觉得这场舞算得上上乘之作,即使说不上最顶尖者也可圈可点,甚为出众。”
“……”
陛下,你刚刚贬低人家“中规中矩”“好不到哪里去”的话都被自己吃了么?这就变成“上乘之作”“甚为出众”了?
谢怀章并不管别人的想法,也不去看他臣子妃子们四处乱飞的眼神:“班永年?”
“臣在。”
“这便赏苏氏黄金百两,奖励她能讨端阳夫人高兴罢。”
班永年领命,随即示意小太监将塞在苏霓裳口中的东西扯出来。
苏霓裳深呼一口气,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竟觉得像是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圈似的,一点力气的使不上,还是班永年派人将她抬回去的。
殿中的气氛总算松了一松,但德妃仍然跪在地上,其他人也不敢随意说话,把一场元宵晚宴弄的就像是刑场似的,
谢怀章微微闭上眼睛,看上去有种带着倦怠的冷然,谁也不知道他握着容辞的手心有多么温柔炙热:“接下来是什么?”
容辞侧过脸看着他。
班永年躬身道:“禀陛下,是庆南侯着人进献的云贵舞蹈。”
“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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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晋江独发
这种制式的的宫宴里东西往往千篇一律,舞乐不是司乐坊安排的就是由各地封疆大吏进献上来,为保证万无一失,往往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才是真正的中规中矩没有丝毫新意,刚才苏霓裳那一出反倒是意外,并不常见。
这些谢怀章从小看到大,早就没了兴趣,但容辞明显不常见这些,即使后头的不如苏霓裳舞的动人,仍旧看的相当认真。
这样眼睛亮晶晶伴在自己身侧,认真观看歌舞的容辞让他心生满足,越看越爱,把之前对嫔妃们不知所谓举动的恼恨之意消了大半,大发慈悲只让德妃跪了一段时间,在几个高位妃子替她求情时高抬了他的贵手,没有再故意下她的脸面。
他整晚上有八分心思都放在容辞身上,前些年从没注意的助兴节目为了给她解说清楚、让她看的更尽兴都陪着她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
再无聊的活动只要有特定的人陪着也会变得有趣,谢怀章现在就是如此。
时间过了大半,容辞喝了一肚子蜜水,便觉得小腹胀满,低声道:“二哥,我出去一下。”
谢怀章道:“殿外有宫女内侍守着,你带着她们一起,别叫我担心。”
圆圆这时候探出头来:“夫人带上我一起。”
他倒不是想如厕,只是小孩子在室内待的太久了,觉得闷,想出去透透气罢了。
容辞朝他招招手,圆圆便乖乖的起身到了她身边,容辞把他拉过来先摸了了摸他的额头,觉得触手温温但并未发热,就对谢怀章道:“我只带着他在门口站一站,不走远。”
谢怀章先是点点头,之后又有些舍不得他们离开:“要朕一同去吗”
容辞哭笑不得:“我的主子,你还嫌咱们今晚不扎眼么”
谢怀章闷闷道:“只透透气就回来吧,别太晚了。”
容辞答应了,再从乳母手中接过了圆圆的外衣和狐裘,先一丝不苟的帮他把外衣穿好,再将狐裘披在孩子身上,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牵着他带着几个宫人走了。
——留下谢怀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座位上,近侧的人见状,不约而同的纷纷绷紧了皮,本能的明白皇帝此时不如方才好说话了。
*
那边容辞先如厕更衣,之后便牵着圆圆到了含元殿外,门口、石柱和台阶下都有守卫看守,像是石雕的一般一动不动。几个宫女太监也果然如谢怀章所言守在门外,见容辞带着太子出来忙迎了上来。
容辞摆摆手:“不碍事,我们就在边上略站站。”
说着母子俩就走了几步,绕着宫墙走到了不算显眼的地方停下。
这里是大明宫最宏伟壮丽的宫殿,殿台高筑,从上到下共有七七四十九阶,高台上有护栏,容辞将圆圆抱起来,让他自己用手去握着栏杆。
“冷吗?”
圆圆摇摇头,兴奋地指着天空道:“娘、夫人,你看天上月亮。”
容辞抬头看去,只见硕大的圆月挂于天际,闪烁着柔和的银光,安静而温柔的俯瞰着大地。
圆圆又疑惑道:“可是为什么没有星星呢?”
今晚明月高悬,即使在晚上也能把周围风景照的亮亮堂堂的,可偏偏就如圆圆所说,几乎看不到星星,仅有的几个也都挂在天边,光芒暗淡毫不起眼。
容辞偏过头看着他解释道:“月明星稀,星星还在他们的位子上,但今晚的月色太亮了,亮的将星光遮的一丝不剩,所以你才看不到……你是喜欢月亮还是星星呢?”
她本以为小孩子大多更喜欢能将天宫布满的热闹星光,而非清冷凉薄的月亮,不想圆圆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喜欢月亮!”
“是么?”容辞诧异道:“这是为什么?”
圆圆歪着小脑袋趴在了容辞的肩上,小小声说:“娘就像是月亮……”
容辞微微一笑:“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听师傅们和父皇讲的。”
圆圆已经开始启蒙,谢怀章便命人从翰林院的庶吉士中择人品才学俱佳者,轮流替太子讲学。
容辞有些不解——谢怀章也倒罢了,他夸起容辞来比这肉麻的话尽有呢,可是庶吉士们与容辞素不相识,又怎么会跟太子说起这样的话呢?
圆圆认真道:“师傅们都说帝后比肩便犹如日月同辉,父皇总是说您很快就要是皇后了,陛下既然是太阳,皇后……不就是月亮吗?”
宫人们听了他的童言都笑了起来,容辞也觉得好笑,一边将他抱的更高一点一边道:“这话可不许再说了。”
每到圆圆不肯听话,闹着想要娘的时候,谢怀章都会说等你母亲做了皇后就能一直陪着你,这一来二去,圆圆就牢牢的记住了,现在容辞不叫他提,仿佛就是拒绝进宫陪伴自己似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板起小脸,抿着嘴倔强的死不改口:
“我就要说!父皇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是天子,金口玉言,说的肯定是真的!”
容辞微微拧起眉头:“太子听话些!”
见状近侍们见状纷纷打圆场,彩月也忙道:“夫人,小爷说的也没错,又是只当着自家人……况且这上元佳节,您便是拿话哄哄他又如何?”
容辞想到圆圆大病一场,尚且没有养好身子,也有些后悔刚才那样责怪他,便放缓了声音道:“咱们自有相伴的日子,但你的师傅们想来也曾教导过你,中宫之主事关重大,不可随意妄言。”
圆圆扁了扁嘴,委屈的把头埋进了她的脖颈处。
容辞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别伤心了,你听话,我就快进宫来陪你们了。”
圆圆抬起头来,眼中的水光都还没消散:“说话算数,不能骗我了。”
容辞笑着点头,正腾出一只手来给他擦擦脸,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顿了顿——这脚步声她很熟悉,几乎不用眼睛看就能猜到是谁,她回头看去,见一人从转角处出走过来,影子在脚下拖起了长长的阴影。
“你过来做什么?”
顾宗霖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我若是不跟出来,要想见端阳郡夫人一面,可就要比登天还难了。”
他意味不明视线从容辞身上滑向了表情戒备挡在容辞身前的一众宫人,再定定的看了眼被容辞紧紧抱在怀中的太子。
容辞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将圆圆放在地上。
彩月作为为首的大宫女,即使知道自己这边人多,不远处还有皇城守卫,但见陌生人走近夫人和太子还是本能的有些紧张:“夫人,这位是谁?”
容辞道:“不必担心,这是龚毅侯。”
“……”
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这男子的身份,他们却更加紧张了——这人的身份在他们眼中简直比刺客还危险,毕竟这里守卫森严,个把刺客肯定成不了事,但男人天生就会花言巧语,万一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哄得夫人再跟他来个旧情复燃什么的,那他们这些人还有命在吗?
这么一想,彩月等人立即恨不得立即越过容辞将这个跟她关系匪浅的男子赶到天边去。
圆圆拉着容辞的裙子道:“夫人……”
容辞弯下腰轻声道:“我先让几个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你说要陪我一起的!”圆圆瞪大了眼,惊怒的看了一眼顾宗霖,用尚且稚气的声音呵斥道:“你是何人?见到孤为何不行礼?”
顾宗霖看着他与皇帝如出一辙的脸,像是不能忍耐一般别过了眼睛,拱手行礼:“臣顾宗霖见过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圆圆有点印象,他早就已经把朝堂上的官名背诵熟了,现在已经开始背世家勋贵家族谱系:“龚毅侯……你是京卫指挥同知。”
顾宗霖垂下眼:“殿下所言不错。”
圆圆哼了一声,小大人一般努力模仿着他父亲的举止神态,居然真的似模似样:“孤与端阳夫人在此处赏月,卿若无事,便自退下罢。”
顾宗霖并没有动:“臣与夫人有话要说,请殿下准允。”
圆圆与顾宗霖见面的场景让容辞看到就尴尬,一个是她与皇帝的亲骨肉,另一个则曾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这样错综复杂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她莫名见不得儿子和顾宗霖说话,没等他再开口就让乳母抱着他带着人先回去,自己这里只留下三四人,在圆圆要抗议的时候带着几分疲惫道:“我只跟他说两句,你先回你父皇身边去。”
圆圆看出她是认真的,只得鼓着腮头同意了。
等圆圆一走,容辞按了按额角,扶着彩月的手道:“侯爷,你我都不算蠢,该知道的也都心知肚明,实在也没什么好好说的了——就是你猜的那样,不必再问了。”
顾宗霖的眼底弥漫出比冰川还要冷的情绪:“我猜的都对?你知道我猜的是什么么,就敢认下?”
容辞没有说话,却让顾宗霖更加愤怒,他控制不住上前几步,立即被内侍拦下:“顾侯,请您退后,不要冒犯郡夫人……”
“郡夫人?”顾宗霖冷笑:“她与我品级相同,又是以什么说不出来的身份才能命令我后退?”
容辞叹了一声,挥手让被顾宗霖问住的宫人让开,直视着顾宗霖的眼睛:“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喜欢谁,要与谁在一起都不关你的事。”
即使早有预料,听到容辞的话顾宗霖心底仍像是刀割一般剧痛,面上却仍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态:“喜欢?这就算是喜欢了?如此浅薄,如此……”
“到底是谁浅薄?”容辞语带威胁:“这是在宫里,你要是不想从我嘴里听到某些人的名字,就赶紧离开!”
可惜顾宗霖今非昔比,他已经将前世的事一分不差的记了起来,前世他们二人纠缠了那么多年,容辞便像是长在他心上的荆棘藤蔓,不敢动也扯不开,这种刻骨激烈的情感能将之前一切——如同他自己说的——“浅薄”的感情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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