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说,德妃待三皇子也不过尔尔,慈爱之心不足,望子成龙之心却有余。
“望子成龙”,这四个字多么微妙。
放在民间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甚至宗室之中,这都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四个字。但在皇宫里,嫔妃们却都对这四个字颇为谨慎,议及对儿女的期盼时也没什么人敢拿这四个字来说。
真龙天子尚在,谁敢说“望子成龙”。
皇帝也因这四个字而冷笑:“漫说朕还在,就是朕不在了,也还有宁沅这个嫡长子,何轮得到她‘望子成龙’?”
夏云姒喟叹摇头:“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乳母或许只是想说她对三皇子期盼高了些,是以也严苛了些,用词之前不曾思虑那么多。”
他复一声冷笑:“那她对三皇子这‘期盼高’,又能是怎样的期盼?”
夏云姒便哑口不再言了,她原也就是为引得他这样想。
抿一抿唇,她继续“劝”他:“可这乳母的话也未必可信。常言道墙倒众人推,焉知她不是收了旁人的好处?”
“旁的宫人便也罢了,此人却是身家性命都握在她郭家手里。”他一味地摇头,“肯以命告发,与其说她墙倒众人推,倒不如说是恶事做尽总会众叛亲离。”
夏云姒沉默起来,沉默了许久,直至他察觉不对侧首看她:“怎么了?”
她沉了沉:“臣妾忽而在想……”她抬眸望着他,“三皇子诞生之时,与现在可也很过了些年了。”
他点头:“是。”
“若她那时就已有过这样险恶的算计……臣妾恐怕除却这些,还有些别的事尚未查明。”
说着她露出难过之色,颇显伤感:“便求皇上别急着发落,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查问清楚再说吧。”
“宫中阴气重,枉死之人从来不少,家人总是难过的。”
“姐姐之事,臣妾直至贵妃昭妃落罪才真正心安。旁的冤死之人,想必也还有家人在等一个结果,求皇上顾念他们。”
这样的要求凭空说来或许会让他不耐,但牵出佳惠皇后,只会让他感同身受。
他便点了点头:“应当的。这等恶妇……唉。”一声沉叹,他一时连如何形容也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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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接下来的足足两个月里,朝堂与后宫都眼瞧着郭家如何陷入绝望。
天子之怒与不容置疑的皇权一步步逼近,一点点磨着、一点点压得人喘不上气,多么痛苦。
德妃初时显还存着侥幸,招出那几件事后不再招认其他,被宫人扶回永明宫就安然养起了身子。
皇帝也只将她废了封号,位降从六品宝林。
但几日后,皇帝在早朝上怒斥其父收受贿赂、兄长不学无术,一连削了郭家三人的爵位。
郭宝林惊然之下,又认下了几桩陷害宫嫔之罪。
至此,位降从八品御女。
夏云姒一页页地翻看了她的供状,觉着其他事情大概都招得差不多了,只差那一件。
于是在风波即将淡去之时,夏家忽地参了郭家一本,说郭氏的某位堂兄欺行霸市、还有某位堂弟逼良为娼。
其实这堂兄堂弟都是远房的,郭氏见没见过他们都未可知。但当下这个局面,有哪会有人因此而为郭氏说话。
这天,郭氏气得面色铁青,夏云姒端坐在她对面,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说过,那件事你不认,你我之间便是过不去的。”
她边说边抚弄着护甲,护甲上镶嵌的一枚红宝石反出光泽,照得她红光满面,气色上佳。
“你现在认了,死你一个。你扛着不认,我就把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一个个送去陪我姐姐。”
“……你就是个疯子!”德妃咬牙切齿。
“是你逼出来的。”夏云姒并不否认,轻耸着肩头,玩世不恭的模样。
都是逼出来的。
原本现在该是姐姐还在这宫里,打理着六宫、看着宁沅好好长大。
而她,大概会嫁个如意郎君,也做个当家主母、去过属于自己的或甜或苦的日子。
她原可以在不开心时来找姐姐哭,有开心事时来和姐姐分享……
“是你们把我逼成了疯子。”
如今发现斗不过这个疯子,你们乖乖认输也就是了。
第133章 真相
“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郭氏一声笑, 阴阴涔涔, 透着恨意, “我就等着你日复一日地斗下去, 早晚死无全尸。”
夏云姒轻哂:“你是说贤妃?”
郭氏笑而不言, 她又摇摇头:“扇耳边风让贤妃留了林氏、又借贤妃的手把林氏塞进我宫里,你做得算是漂亮。但可惜了,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半个字也没疑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若信不过贤妃,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并肩作战。
再者,几年来的这么多事情, 贤妃几乎件件全盘皆知。若贤妃想害她,随便捅一件到皇帝耳朵里, 就够她麻烦的了。
郭氏眼中多少有了几许失落, 但也就那么片刻, 这种失落又被轻蔑撇开。
“贤妃如何, 我才不管。”她啧着声,“贤妃就是你们夏家养的一条狗, 不值得本宫耗费力气。”
“哟。”夏云姒站起身,并不想留在此处让她多加得意, 就转身向外走去,“德妃姐姐还有妙计?那我们走着瞧就是了。”
郭氏被废位后从敬贤殿中迁出, 暂时住进了永明宫的一间小院子里。卧房没有多大, 夏云姒说话间走了这几步就已走到了门口。
郭氏嚯地腾起身:“你赢不了, 你这辈子都赢不了!”
夏云姒脚下未停。
“哈哈……哈哈哈!”郭氏笑音畅快, 又戛然而止,转瞬变得更阴狠了,“你以为你很厉害,你以为你有资格得意。真想为你姐姐报仇……你弑君去啊!你弑君去!”
夏云姒静静地缓了口气,侧过头来,盯着几步之外那张狰狞的面孔。
“我还道是什么呢。”她笑意浅淡,“我姐姐的死,与皇上的姑息纵容分不开,这我一早就知道。我与他来日方长,迟早将这笔账算清楚。至于你——”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氏一番:“先去向我姐姐谢罪去吧。日后的好戏,不劳烦您。”
郭氏的神情却因她这番话而变得更加畅快,两眼都放了光:“姑息纵容?你果然以为皇上只是姑息纵容!哈哈哈哈……夏四小姐。”郭氏意味深长地摇起头来,“可怜啊……真可怜,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搅进这没退路的局。”
夏云姒的心绪渐渐乱了,遥望了眼远远候在院门外的宫人,阖上了房门:“你说清楚。”
郭氏仍是那副笑。畅快、阴狠,又透着探究:“何必呢?”
“我若是你,就不追根问底。毕竟你这样问了,我这个身为手下败将的人可痛快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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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屋里没有点灯,宫人们在院门外小心翼翼地等着,依着宸妃的旨意不敢贸然上前,又提心吊胆地怕她出事。
终于,那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响了,宸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定睛一瞧——全须全尾!
莺时和小禄子相视一望间都松了口气,忙举着伞迎上去:“娘娘!”
片刻前又开始下雨了,还是合着薄雪,冷得很,冷得好像夜色里都要结出一片薄冰。
莺时便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又将手炉拢进去。走出院门,才发觉娘娘似乎格外安寂。
摆了摆手,她让底下的宫人们都退远了些,上前小声道:“郭氏还不肯认罪么?娘娘别生气,迟早的事儿。”
夏云姒摇摇头,一时出着神没顾上说话,过了会儿又反应过来,告诉她:“她肯认了。”
“那……”莺时微哑,夏云姒轻声喟叹,“皇上是不是说晚上要过来?”
“是。”莺时颔首,“说忙完了就过来。”
“那你亲自去禀个花。”她淡漠得面无表情,“就说我身子不适,想早点歇下,请他不必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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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宫里,郭氏没让任何一个宫人进屋,连最亲近的侍婢也被留在了外头。
宫里末等宫嫔的日子是不好过,连油灯都要省着。
她便在昏暗的光火下写了最后一封长信,写给皇帝。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只是那个时候,她脸上总是笑的。如今这般的光景中,她却好像已经不习惯笑了、已经不会笑了。
呵,多滑稽啊。
这些年来她都常常在想,多滑稽啊。
宫里的这一切,多滑稽啊。
皇帝一直记挂着佳惠皇后这个亡妻,便人人都赞他深情了。可谁还记得,她其实才是第一个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早在佳惠皇后入府之前她就已在侍驾了。
那时她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在宫宴上见了慕王贺玄时一次,就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一心想要嫁给他。
家里不同意,她理解家里为什么不同意——他们到底是前朝皇族,说来身份尊贵,寻常的官宦世家不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在当今的皇族面前,他们又是尴尬的,皇子们都不可能娶一位郭家的女儿做正妻,绝不可能。
可她顾不上那么多,那时的她无法想象自己若嫁给了旁人,之后的年月要如何熬过。
于是她一意孤行,不停地给他写信。他不回,她又去宫中求了贤妃,也就是当今太后。
太后架不住她软磨硬泡,也无所谓慕王府里添一房妾室,终是向先帝开了口,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最初那些时光,多好啊。他算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身边没有别的妾侍,只有她一个。
每每和他相处时她都觉得一切都值得,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一切都值得,名分地位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不在意。
可很快,这一切都变了。
因为他结交了夏家、认识了夏云妁。
他眼里再也没了她,一切温柔都给了夏云妁。每一桩喜事他都会兴冲冲地与夏云妁分享,难处也有夏云妁为她排解。
她有多恨?
她也尽力地告诉过自己,夏云妁是个好人,她不该恨她。可只消一想他看夏云妁的神色,她就恨透了,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这样的恨意消解不开,以致于后来时过境迁,她觉察到他已对夏云妁变了心,也依旧希望夏云妁死。
那时她对自己说,这件事既能让她痛快,又能合他的意,何乐而不为?
可她没想到,没了个夏云妁,又来了个夏云姒。
不要紧,她杀得了姐姐,就毁得了妹妹。她就在九泉之下瞧着,瞧夏云姒如何从步步为营变为步步崩溃。
她先前就奇怪过,若夏云姒当真知晓一切、又那样恨杀了她姐姐的人,如何还能与皇帝相处得宜。
原来她不知道,她竟不知道。
那就由她说出来,一字字地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她日后还如何面对皇帝。
帝王疑心重,夏云姒只消露怯半点,便已足矣。
至于这封信——她自是要好好认了那一切,认下自己是如何害了佳惠皇后。
她要顺应夏云姒的意思,然后……皇帝在得到这封信后才会拿着信兴冲冲地去找她,就像他从前兴冲冲地去与佳惠皇后分享喜怒哀愁时一样。
她就静静瞧着,瞧夏云姒怎么应付。
最后一字写罢,白绫抛上了房梁。
嫔妃自尽是重罪,会牵连家人,但现在这不要紧了。
谋害佳惠皇后一事已足以让家中落罪,不如她先走一步,为爹娘兄长探一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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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信宫。
凉雨下了一夜,夏云姒就在廊下看了一夜。
这样冷的雨却不能让她冷静下来,她反反复复地想着郭氏的话,怒火一层又一层地腾起来,烧得她一阵阵渗出汗来。
她真是没想到。
她以为,皇帝最多不过是美妾迷了双眼,是以让她们钻了空子,又在姐姐出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事情草草揭过。
她以为这是笔可以慢慢算的账,她可以与他慢慢熬着、慢慢统领后宫,再在他年老之时推宁沅上位、与他翻脸,与他细数他对姐姐的亏欠。
她还是想得太美好了。
原来早在姐姐产后病重之时,他对她的爱意就已渐渐消磨殆尽。
是啊,郭氏说得对,他身边的美人那么多,一个形容枯槁的发妻如何让他驻足?
所以那份爱意最初还变成了责任,后来,终是慢慢化成了无可抑制的不耐。
或许他曾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该对她好;也曾一遍一遍地麻醉自己,他希望她好起来。
但这些,到底敌不过美人环绕、家眷在怀。
在姐姐一心一意感念他的照顾的时候,其实已成了他心里的累赘。
他一度骗过了所有人,让每个人都觉得他与皇后伉俪情深,却骗不过他自己。
在他的心底深处,早已盼着佳惠皇后死了。
所以,他才会在醉酒之时与郭氏吐露真言:
“朕有时也会想,若能换一个人来执掌六宫,或许也不错。”
但当时,因为皇后心力不知,宫权实已交由贵妃掌管,话中之意便很耐人寻味。
郭氏何等聪明,只这一句话就让她听了出来,他这是想让皇后早点走了。
她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去授意了贵妃昭妃,又谨慎缜密地自己躲在了背后。
——反正贵妃昭妃在皇后生产时已下过一次手了,她不必让自己的手上沾血。
计谋出自郭氏之手,罪魁祸首却难说是她。
夏云姒在冷夜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却依旧郁气凝结,冲也冲不散,反倒越结越重。
慢慢的,天亮了。
晨曦的光束穿过细密的雨帘,又将雨帘慢慢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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