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次子自是不能一同过来。这种事,听者或多或少总会“先入为主”,让静双先回话才好。
便见静双跪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加上衣衫凌乱、发髻也松垮,整个人瞧着都凄凄惨惨。
燕妃被她哭得不耐,出言斥道:“贱婢,这是御前,哭什么哭,还不快如实回话来!”
“燕妃。”夏云姒冷冷看过去,“静双是本宫一手带大的,燕妃说话仔细些。”
说罢她睇了个眼色,示意莺时将静双扶了过来,温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跟本宫说,本宫给你做主。”
静双仍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竭力地缓了缓,才抽噎着说:“奴婢……奴婢在湖边的那处林子里练琴,娘娘知道的,那地方最僻静,不扰人。不知怎的,皇次子殿下突然冲了来,净说些……”她难为情地咬着嘴唇,“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接着便对奴婢动手动脚的……”
说及此,她就又哭得狠了。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眼底满是恐惧:“奴婢求他放手他也不放,奴婢只得拼力挣扎……好不容易挣脱了,他还一直追着奴婢,奴婢只好大声呼救,所幸湖边的侍卫们离得不远,才将奴婢救了下来。”
事情说完,她就再忍不住了,连圣驾还在眼前也顾不得,跌跪在地放声大哭:“那许多侍卫都看见了,众口铄金,奴婢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满屋子的人都听得懵了,夏云姒如是。
木了半晌,她才慌忙拽住静双:“静双!这话可……这话可胡说不得!”
再看向床榻,榻上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却有一股可怕的死寂渐渐蔓延。
燕妃从怔然中回神,疾步上前,一掌抽在静双脸上:“贱人!小小年纪敢污蔑皇子,谁教你的!”
静双捂着脸喊回去:“奴婢怎么敢!”
一片混乱里,小禄子开了口:“皇次子殿下来了。”
殿里一静,众人皆望过去,宁汜由两名侍卫半扶半拎着,踉跄着进了殿。
樊应德知晓圣心,忙将床帐放下,把皇帝的病容挡住。
宁沅是与宁汜一道来的,见了樊应德举动也当未见,端端正正一揖:“父皇、姨母。”
夏云姒问他:“你怎的也来了?”
宁沅颔首:“听说玉竹轩里好生闹了一场,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话音未落,宁汜扑到了病床前:“父皇!”他满目怒色,指着夏云姒与静双,歇斯底里,“她们……她们坑害儿臣!定是她们对儿臣用了什么药,惹得儿臣不能自持!”
他到现在头脑都还有些蒙着,不知自己怎的就那样疯了起来,对静双动了手。
想来该是无意中对他用了药了,不是药也是香,勾得他失了分寸。
“父皇您相信儿臣!”他在床前叩首,“确是……确是静双先勾引儿臣的,她还给了儿臣定情信物,不信父皇您看!”
他边说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东西,静双的声音恼火又委屈:“奴婢知晓自己的身份,如何会给殿下什么信物!”
她没说完,宁汜已将东西掏了出来。
是块玉佩,玉身偏大,坠着棕色的流苏,一瞧就是男子所用的样式。
第160章 禅位
宁汜抽噎着, 刚开口要解释这玉佩的来路,背后一声音沉沉传来:“原来这玉佩在二弟手里?”
他怔然看去,太子负手而立,轻锁着眉头看看他,又哑音失笑:“原来二弟时常提起的那宫女,竟是静双?”
这两句话自是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宁汜此时反应倒快了, 滞了一瞬, 忽而窜起, 一把推向他:“你胡说什么!”
“殿下!”樊应德赶忙上前将他箍住,生怕他伤了太子。静双仍是满面泪痕,亦不解地看向宁沅:“这玉佩与奴婢有什么关系……”
“日子久了, 别说你,我都快忘了。”太子一哂, 径自向床榻长揖,“父皇, 这玉佩是儿臣的。”
床帐中静了会儿,皇帝的声音传出来,听着倒还算冷静:“怎么回事, 你说。”
“诺。”宁沅应一声, 朗朗禀道, “这玉佩是儿臣的,前几年带得多些,近来不带了, 就着人收在了匣子里放着,前不久忽地发现没了,只道是宫人收拾时记错了地方,便也没多管。”
“若说与静双有关,倒也确实有点关系——几年前有一日儿臣去见姨母,正碰上这玉佩下的流苏散了,让静双撞见。她那会儿似是刚学会打流苏与络子,就将玉佩取走,为儿臣打了新的。”
“后来二弟见这上头的流苏换了颜色,还问过儿臣。当时我们都还年幼,儿臣自是没有多想,如实告知。”
他说着,淡淡扫了眼宁汜,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倒没想到,二弟记到了现在?”
言简意赅地几句话,将几年来的故事连成了线。
——听上去多像皇次子时隔多年再见昔年相识的宫女,见她已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貌美动人就动了心,继而念念不忘、害了相思之苦,只得将与其有关的东西寻了去,一解哀愁?
“哪有这回事!”宁汜自是竭力辩驳,破口大骂,“你们……你们串通起来一起害我!”
宁沅失笑:“二弟。”他摇摇头,“这岂是我能随口编来的?这块玉佩还是父皇所赐,我那里自有记档,想来紫宸殿中也有档可查。”说着向樊应德抱拳,“樊公公去查便是。”
宫中诸如这般的档一贯记载清晰。唯独静双找他要的那一道,按着静双的要求不曾记过。
所以若只依档查下去,这玉佩该是还在他的手中。
顿一顿声,他又静静地看着宁汜,道:“再说,你我兄弟,我何苦害你?”
这句话问出,倒让燕妃明显地失了血色。
夏云姒平静垂眸,心下直笑:问得好。
这话是没法答的。宁沅一概是个善待弟妹的大哥,不仅对宁沂、小桃这样从出生就在一起的弟弟妹妹好,就连从前和他不睦的三皇子宁汣被接去延芳殿后也多得他的照顾,后来宁汣得以与她亲近起来,亦与宁沅有分不开的关系。
这样的一位长兄,如何会平白无故地陷害哪个弟弟?
若非要说个原因,那便只能是他觉得宁汜觊觎他的储位。
可这种话,燕妃与宁汜敢说么?太子为何独独觉得他觊觎储位?这是但凡说出来就免不得要深究的。
宁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哑了片刻,又再度嚷起来:“定是你……定是你记恨我母妃!因着你母后,她的墓都被掘了,你竟还来害我,你也不怕她在天之灵……”
“啪——”
瓷盏猛地飞出床帐,截断语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逆子!”
皇帝怒语掷出,满屋寂然,众人惶然跪地。
“朕还没有驾崩!”皇帝勃然大怒,“朕还在这里,你就敢为了你那个蛇蝎心肠的生母议论你的嫡母与兄长!”
“父皇恕罪……”宁汜已颤栗如筛,匆匆叩首,“父皇息怒,是儿臣失言,儿臣……”
“滚出去!”皇帝骂得愈发用力,歇斯底里,可见恨意,“滚!”
“父皇……”宁汜泪眼迷蒙地抬头,却见朦胧的床帐那边,皇帝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父皇?!”他声音骤变,旁人猛地也意识到不对,齐齐扑向病榻:“皇上?皇上!”
殿里便又乱了,混乱之后陷入死寂。
这回的死寂,比上一次长了许多。
夏云姒如上次一样在廊下久久站立,只是心里少了上回那种大事忽来的新潮起伏,变得分外平静。
燕妃被她先“请”走了,只宁汜还留在外殿,长跪不起。
宁沅亦留了许久,在外殿里一语不发,连茶都没心情喝上一口。
到了入夜时分,在寝殿中忙了整日的太医终于出来回了话:“娘娘……”
夏云姒回过头,神情略显恍惚:“……如何?”
太医院院首重重叹息:“唉。”摇着头,他语气沉然,“皇上已醒了。只是这样的病……皇上实不该再这样动怒。”
夏云姒注视着他,从他紧锁的眉间寻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语气仍难掩悲伤:“比从前……更严重了些?”
太医无声点头。
夏云姒愈显哀伤,沉默须臾,才道:“辛苦太医了,本宫进去看看。”
说罢她提步入殿,殿里安静的一丝声响都没有,夏日里常用的清冽熏香在此时都透出了几分肃杀。坐到床边,床上的人仍闭着眼,她攥了攥他的手:“皇上。”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便哽咽起来,眼泪旋即涌出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都是臣妾不好。臣妾若早知是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闹到皇上跟前来。”
“不怪你。”他仍合着眼,乏力摇头。仔细一听便能发觉,他的声音比从前更含糊了。
夏云姒抽噎着,看一看外面:“宁沅和宁汜都在外候着。”
他蓦地睁眼,眼中凶光毕出:“让他滚!”
这个“他”自是指的宁汜。宁汜就跪在不远处的门槛外,听言抬头:“父皇……”
“皇上别生气。”夏云姒温言宽慰,与数年来惯有的温柔别无二致。
她侧首看看,与宁汜目光相触的瞬间便觉出了凛然恨意。
只作未觉,她回过头,轻轻劝道:“宁汜才十四岁。要让臣妾说,静双的事是他糊涂,可这个年纪,心思萌动起来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他生母与姐姐之事……”她又看看宁汜,眼中流露悲悯,“臣妾记得他小小年纪就怀了那份恨意,可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左不过是有人将话递进了他耳朵里,那不是他的错。”
皇帝阖上眼睛,静了须臾,淡漠开口:“告诉宁沅,在陕甘一带择处封地给他,让他即刻就藩,无事不得回京。”
“父皇!”宁汜还要争辩,夏云姒一记眼风扫过去,宫人即刻会意,毕恭毕敬地将皇次子“请离”。
夏云姒暗自舒气。皇次子的事,至此差不多就算是了了。
他去就藩,他的养母燕妃自要留在宫中,既是“颐养天年”,也是个牵制他的质子。
至于封地选在哪儿,既然交到了宁沅手中,宁沅自会权衡得当,选一处他闹不起事情的地方。
而若他冥顽不灵,日后还是闹出什么事端,也就怪不得宁沅了。太平盛世里,藩王想动摇帝位原也没那么容易。
夏云姒只盼他不会那样做。
依着今天的情形,她若想劝皇帝与这个儿子恩断义绝,也未必办不到。会愿意为他开几句口,不过是顾及姐姐的在天之灵。
姐姐是那样良善的人,不会愿意看到庶子下场凄惨,她便也愿意多给他一次机会,保他荣华富贵。
况且她也觉得,这些事是真的该当了结了,不必、也不该再延续一代。
此后的几日,行宫一片消沉。
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情形好时尚能撑着精神看一看奏章,不好时便神志昏聩,记忆乱七八糟,喜怒更是无常。
御前的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侍奉得小心翼翼,仍是难免触怒圣颜。
终有一日,皇帝疑神疑鬼之下下令将几名宫女杖毙,夏云姒无声地避出去,拦了樊应德:“樊公公,罢了。”
樊应德迟疑地看她,她摇头叹息:“皇上素来不是爱草菅人命的人,公公亦不是。如今既知皇上是因生病的缘故下的这旨,又何必让他、让自己背上这许多人命?”
说着她看看那几名宫女,又道:“姑且不让她们在皇上跟前露脸就是了。依皇上现在的情形,过些时日未必还会记得这事。”
樊应德几番犹豫之后终是应了,夏云姒淡泊垂眸,转身折回寝殿。
他继续责罚宫人吧,她盼着这样的事再来几次。再来几次,御前的人就都在她麾下了。
他便这样在反复无常里一直捱到了夏末。在一个神思尚算清醒的日子里,他唤了人来:“去,传朝臣们来。朕要传旨,禅位太子。”
语中,只有让人唏嘘的哀伤。
他终于放弃了。这许久的反复之后,他终是意识到了自己无法病愈,也再也料理不得朝政。
夏云姒放下手里的书,紧锁着秀眉坐到他床边:“皇上又说这个。”
他面无波澜地叹息:“朕必须这么做。这事朝务,你什么也不要说。”
见他坚决,她自然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攥一攥他的手,她只道:“好,那臣妾只陪着皇上。皇上在哪儿,臣妾便去哪儿。”
待得朝臣们收诏前来,她就离开了清凉殿。他们议了大半日的事,后来宁沅也匆匆赶了去,直到入夜时分才出来。
彼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宁沅踏着雨水赶到玉竹轩,神情复杂莫辨:“……姨母。”
立在窗边看雨的夏云姒回过头,睇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皇上直接下旨了?”
“是……”宁沅点头,“父皇怕自己日后又犯糊涂,直接下旨定下了此事,让我这便回京,准备继位。”
夏云姒颔一颔首:“放心去。”
“父皇还说,您要留下陪他。”宁沅眉头微锁,“我却觉得不妥。姨母这些年……也算树敌众多,我初继位,宫中朝中又难免几分动荡,姨母若此时自己留在行宫,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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