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无其事地带着采苓进屋给他奉茶,只是将采苓打扮得明显比素日精致。他是皇帝, 料理过那样多的事情, 抬眼一瞧便知其中猫腻,眉心微不可寻地跳了一下。
而后, 他的目光定到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思量,定定地看了她半晌。
那半晌里, 昭妃分明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快, 每时每刻都想跪地谢罪,偏又硬生生绷着。
但最终, 他没说什么。
他并不喜欢采苓, 仍旧接受了, 是给她面子。就像他从前也没有多喜欢贵妃身边的含玉, 却也为了贵妃接受了一样。
——这种事说来当真微妙得很,虽是去临幸另一个女人,说到底却是给她们面子。他若当真驳了她们,事情传出去,六宫都要笑话她们的。
那日昭妃的心情便也很微妙,一边庆幸他的接受,一边又对采苓生出了说不清的憎恶。
这种憎恶在她后来不再需要采苓的时候得以宣泄,反正他也不在意采苓,旁人更不会管她。
现在,她面临的是如出一辙的场面。那眉清目秀又身段柔软的舞姬已经乖顺地在她身后等了半晌了,二十余人里,这是生得最美的一个。
可是,她却没底气带她进去。
她不知皇帝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给她这个面子,忐忑不安地翻来覆去地想要如何开口。
引荐采苓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这是采苓,皇上从前也见过,是臣妾的陪嫁。臣妾近来身子不爽,只好让她代为侍奉了。”
现下她却全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一方帕子在挣扎间被拧来扭去,早已满是褶皱。
最终,昭妃将帕子一团:“唉!”
舞姬迟疑着抬眸,清亮的眼中满是疑色:“娘娘?”
昭妃摇一摇头,心底压抑得想要叫喊,又不敢惊扰圣驾,只得压低声音:“我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将茶上了,然后给皇上研墨便是。皇上刚看过你的舞,记得你的。”
这话说得那舞姬也一慌,好生定了定气,才垂首福身:“诺。”
接着她便去备了茶,稳稳地从隔壁的小间里端出来。守在书房门口的御前宫人忙推开门,安静地等她进去。
她连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地将新茶端上前、放到皇帝手边,又将旧茶撤下。
皇帝一点反应也没有。
旧茶送出去,她又回到案边研墨,皇帝依旧没有察觉。
她有些无措起来,想了一想,摸出帕子来,作势轻拭了下嘴唇。
那帕子用特制的梨花汁液浸过,味道清甜。她们跳舞时惯爱用这种香,用在裙子与水袖上尤其好,舞动间香溢满室。
皇帝终于有所察觉,下意识地侧首一看。
她稍稍退开半步,屈膝福身:“奴婢素扇,奉昭妃娘娘之命前来侍茶研墨。”
这名字原没什么,但昭妃为了让皇帝记住她,早先赏舞之后便特意唤了她上前,专门行赏,是以皇帝刚刚听过。
刚刚听过,眼下便应该能想起她是谁,也能想起她的舞。
.
朝露轩中,夏云姒听闻皇帝大半日都在皎月殿中未曾出来,自顾自地好笑了半天。
啧,男人。
他昨日还在对她深情款款,今日便被那英姿飒爽的剑舞缠住了。
当年对姐姐想来也是如此,一边自问深情着,一边又为贵妃所惑。日复一日的,姐姐身为皇后的尊严没了、命也被人夺了去,他却仍那样地“深情”着。
好在姐姐会为他难过,她却再不会了。他是今晚留宿皎月殿临幸昭妃、还是明日清晨便下旨在宫里添一位新晋的侍巾,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是以又读了两页书,这事便在夏云姒心里翻了篇。莺时挑帘进来说晚膳已备齐,她就去了堂屋准备用膳。
落座间睃见桌上的蟹黄豆腐,她又吩咐道:“玉采女爱吃这蟹黄豆腐,你们也别费事专给她送一趟了,让她一道过来用。”
小禄子应了声诺,躬身往外退,到门边刚要转身,又急急向后一退:“皇上万安。”
夏云姒蓦地抬眸,刚欲起身,贺玄时随口:“坐吧。”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坐在了她对面,莺时不用她多言,即刻去添了副碗筷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菜肴上,她静静地看了看他。
他若不来,她不会主动去扰她。但既然他来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执箸时,贺玄时便听得她说:“皇上怎的这时候来了?”
他夹了一筷清炖狮子头:“昨日不是说了一道用膳,你先吃上了,反还问朕?”
语中隐有不满。
夏云姒淡淡垂眸:“臣妾还道皇上一心欣赏剑舞,忘了臣妾了呢。”
贺玄时忽而觉得周围酸味一片。
他从不曾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怔了一怔,抬眸看她。
她神情清清冷冷的,径自伸手夹菜,也不看他。他打量她两眼,蓦地无声而笑。
“剑舞是好,看两支也就够了。”他边笑说边摆手示意宫人们退出去,一桌之隔,她凤眸抬起,眼中含着隐隐的不忿和委屈,看一看他,就又落下。
他抿笑一拉椅子,坐到她身边,她也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又夹来一筷子吃。
贺玄时摒笑,执箸夹起一块糖醋小排送到她碟子里:“吃醋了?”
她的眼睛斜斜地睨过来,没好气地瞪他。
“没有。”她外强中干的嘟囔。
他笑出声来。
这副小模样,他先前从未见过。
不止是在她脸上没见过,在旁边的嫔妃脸上也都没见过。宫中嫔妃个顶个的贤良淑德,又有宫规约束,断断不会有半分嫉妒。
可她这副样子虽说是不规矩,他偏生不出一丁点儿气来,反更觉得她活生生的,比旁人更明艳活泼。
目光在桌上一扫,贺玄时夹了块她喜欢的春笋送到她口边。
红菱般的薄唇一抿,她不吃。
“哎……”他笑意更浓,“朕当真只是看了两支舞,而后便批了一下午折子。瞧着差不多到该用晚膳的时辰了,半分没敢耽搁就赶来了你这儿。”
说着手上又举了举:“别生气了。”
她仍旧面上冷冷,勉勉强强地往前凑了两分,把那口笋吃了。
刚吃进去,她忽而往他这边一栽,脸埋在他肩上,双手把他环住。
贺玄时不禁一愣:“……阿姒?”口吻下意识地放轻。
继而没听到她说话,却听到她一声哽咽。
他便一动也不敢动了,侧首小心地看着她,听着她的每一分声响。半晌才迟疑着伸手,将她的腰揽住,轻拍了拍:“阿姒。”
又一声哽咽,她娇嗔的声音里满是委屈:“皇上怎么这样……臣妾难过了一整日,连酒都让莺时温上了,想若皇上今晚把臣妾给忘了,臣妾便自己用着膳借酒消愁,喝完早些睡,将这事过去……皇上又偏偏还要过来!”
他听得哑了哑,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坐直,近近地看着她那双泛红的眼睛:“你这到底是想不想让朕来?”
她的贝齿轻刮了下下唇:“臣妾宁可皇上不来,好好让那新来的美人儿侍候。免得日日记挂着,早晚也要有这一日,臣妾还要日日提心吊胆的难过。”
妖娆的浓妆在这样的神情与语气下显得黯淡凄凉,惹人生怜。
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刮:“这话说的,哪有什么新来的美人儿?还‘早晚有这一日’……朕可连她们长什么样都没记住,日后也不会多去见。”
鼻中闷闷一哼,她不说话了。板着张脸瞧着还在生气,手上却反给他夹起了菜。
“这个是皇上喜欢的……”她瓮声瓮气道,贺玄时忍俊不禁地又笑,她便又瞪向他,他作势刚忙忍住,闷头把那筷子菜给吃了。
莺时察言观色,早在夏云姒方才提及温酒时就向外递了个眼色,让燕时赶紧把酒温上,圆她话里的谎。
于是不多过时,这酒就真端了上来,而且还是实实在在能“消愁”的烈酒,满满一小盅放到夏云姒手边,还真像那么回事。
皇帝睃了眼,又给她夹菜:“乖,多吃菜,不借酒消愁了。”
夏云姒美眸一转,却真给自己倒了一盅,又给他也满了一盅。
酒盅推到他面前,她深缓口气,脸上终是有了笑容,促狭的口吻也变得妩媚:“皇上过来臣妾高兴,不消愁了,喝一盅来助兴。”
贺玄时嗤笑,边无奈摇头边举杯与她一碰,二人相对饮下。
酒盅放下,她又兴致勃勃地倒了第二盅过来,却带着三分刁蛮两分娇羞,趾高气昂道:“皇上日后也不会喜欢她们——这是皇上自己说的,君无戏言,喝了这盅立誓!”
贺玄时拿她没办法,笑两声,又举杯喝了。
两步开外,樊应德抬了抬眼皮,复又垂下。
这后宫里,人人都不简单,许多嫔妃在圣驾面前与在宫人面前都是两幅面孔。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对此都有分寸,不多管闲事是生存之道、袖手旁观亦是乐子。
只是,他“袖手旁观”过了那么多人,这位窈姬娘子仍是与众不同的一位。
她不是在圣驾与宫人面前有两幅面孔,而是在圣驾面前也有许多副面孔。
这样让人捉摸不定、却又偏能让皇上喜欢。
这是她的本事。
第47章 翻牌
“……皇上没说要你今晚去紫宸殿?什么话也没留?”
锦华宫皎月殿里, 昭妃端坐在罗汉床上,急切地追问素扇。
素扇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也不敢多说话,轻轻道“没有”。
“也没说为何急着走?”昭妃又问, 素扇咬着下唇:“没有……”紧跟着忙道,“奴婢知道用晚膳的时辰近了,也留过皇上,可皇上还是走了。”
昭妃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摆摆手, 淡道:“退下吧。”
素扇匆匆地磕个头,拎裙便告了退。殿中转而变得更静, 静得像寒潭冰窖,让人发冷。
昭妃木了半晌,疲惫地倚向软枕, 又是一声叹。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连她荐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滞在那里,心里忽而没了底气,傲气更荡然无存。她开始思量、开始斟酌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思来想去, 只是因为她与夏氏的不睦?
可后宫里……又哪有那么多和睦?
她一直以为他是知道这些的,先前与他相处时, 她从种种细枝末节里觉得他对许多事都了然于心,只是不想多管, 乐得粉饰太平。
她想昔日的贵妃大约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她们不约而同地一点点有了胆子, 也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后来到了夏氏进宫,她知道夏氏与佳惠皇后的关系,自然容不得她。
她以为这在后宫也司空见惯,怎的他突然就不容她了呢?
更白费了覃西王殿下的一番苦心。
昭妃不由自主地按起了太阳穴,一下比一下用力,却仍驱不散那股烦乱。
“娘娘……”掌事宦官低着身子疾步进殿,她抬了下眼帘,见他目光闪烁地跪地,“下奴、下奴打听着了。”
昭妃黛眉微挑:“说吧。”
掌事宦官将身子埋得更低:“皇上也……也不曾有什么急事,离了皎月殿便去了窈姬的朝露轩,与窈姬一道用膳去了。”
“啪!”柔荑狠拍榻桌,骨节被护甲硌得生疼。
那宦官忙噤声,一个字也不敢多言了,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
“好啊……”昭妃长声而道,俄而又带起清冷笑音,“呵,到了还是想着窈姬。那本宫算什么,皎月殿只是个听曲儿的地方不成!”
说着嚯地伸手扑向榻桌,用尽全力挥去,茶盏、点心,还有新插的瓶花哗然落地,在震响中残破零碎。
周遭的宫人们惊然跪地,那掌事宦官更连连叩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为着这起子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本宫知道不值得!”昭妃厉声而喝。
可就为知道不值得,这事才更叫人心中不平。
一个理当死无全尸、遗臭万年的祸国妖孽,竟让她受了这般的委屈。若不是覃西王瞻前顾后、迟迟不肯将实情奏与皇上,夏氏只怕早已在冷宫与那些个疯子为伴了。
也不知覃西王究竟在磨蹭个什么!
昭妃心下想什么都来火,胸口起伏愈发激烈,良久才终于又冷静些:“去,给本宫传尚工局的人来!”
掌事宦官正要应,她又添上一句:“找与你相熟的、位份与高些的。”
“……诺。”掌事宦官心头微凛,叩了个首,安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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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轩之中,两盅酒下去,夏云姒双颊便已染上绯红。
他记得她酒量不济的事,在她又要倒时伸手挡她:“不喝了。好好用膳,用完与朕出去走走。”
她却兴致正高,固执地摇头:“最后一杯,就一杯,行不行?”
贺玄时又皱眉又想笑:“酒量那么差,怎么还偏成了个酒鬼?”
她嘻地笑一声,望向他微微耸肩,眉眼间尽是动人的媚色:“臣妾心情好,多喝这一杯!”
“好吧。”他只得答应,任由她给他斟酒,又与她一同饮了。
几是美酒过喉的同时,她眼中便覆了更深一层的醉意。
想想也是,当初佳惠皇后忌日,她所备的不过是一些酒味微不可寻的桃花酒、茉莉花酒,几盅下去都醉得遍身绵软。
如今这样烈的酒,连他喝着都觉胸中发热。这小小的三盅于她而言,比上次那些加起来都要更加厉害。
果然,她又吃了两筷子菜,精神便明显地不对头了。
拿着瓷匙伸手去舀那盏蟹黄豆腐,刚舀起手就浑浑噩噩地一倾,蟹黄豆腐又落回碟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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