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一叹,“她的担心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她说洛斯国王也常有汉人嫔妃,倒不是和亲去的,只是纳过一些汉女。说这些汉女有孕通常都不让生下来,以免血脉动摇。偶有胆子大的瞒到临产才说,即刻便是一尸两命。”
夏云姒听得微微咋舌,略作沉吟,又问他:“那皇上就不怕血脉动摇?”
他好笑:“这有什么可怕的。”说着给她夹菜,示意她边吃边聊,“朕已有三个皇子,更有许多兄弟、侄儿。除非这些人一个不留、再将满朝文武也杀个干净,否则她的孩子绝无机会承继大统,何来血脉动摇一说?”
和贵姬伤神不已的问题,就这样让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说到底这是大国小国的分别。洛斯没有多大,王子不多、朝臣也没多少,想变天太容易。而于他而言,多一个有异族血脉的儿子也不过是多建个王府好好养着的事,要闹出大动静,真得如他所言那般将满朝满宗室都杀个干净才行。
是以再见到和贵姬时,和贵姬便是幸福满面的模样了。她其实原也不似外界所传的那般性子清冷——生了张清冷的脸是不假,实则也是个好相与的。目下的孕事让她更添了几分温柔,见了谁都浅笑吟吟的,为人母该有的慈爱都写在脸上。
她甚至还开始学起了女红。洛斯女子原不会这些,但她觉得中原人爱给小孩子做的虎头鞋、小肚兜都很好看,便想自己也给孩子做些。
夏云姒再登门拜访她时便与她一起做,她总羡慕夏云姒手艺比她好,遇到点难绣的地方就变着法地求她帮忙。
“再帮下去,这整双鞋就都是我绣的了!”夏云姒埋怨过几次,但每每埋怨完,也还是好好帮她绣了。
宫里能这样轻松度过的时光不多,虽然刺绣久了劳心伤神,也还是让人享受。
一连几日这般坐下来,某日回到朝露轩终是觉得眼睛酸痛得厉害了。莺时想想,她自身子渐好后也已有些时日没再传太医来请过脉,便索性让太医来了一趟,开些舒缓眼睛的方子,也再瞧瞧身子还有没有别的异样。
太医把脉时并不用她说话,偶有些问题要问,自都有莺时作答。夏云姒躺在床上,不多时就要睡着了,却觉太医按在她脉上的手指忽而一颤。
她蓦地睁眼,便见太医跪地下拜:“恭喜娘子。”
夏云姒锁眉。
太医道:“娘子有喜了,应是已有两月。”
夏云姒心弦一栗,定定地望着他:“郑太医。”
郑太医:“臣在。”
“我的身子一直是您照顾的。”她心底寻不出喜悦,语气亦平静到冷淡,“先前说我一时半刻恐难平安生下孩子的也是您。现下您给我句准话,这孩子,可生得下来么?”
郑太医面显犹豫:“这个……”
“我不想听报喜不报忧的话。”夏云姒目光平淡,“您说实话便是。毒不是您下的,孩子有恙自也怪不到您。”
短暂的安寂之后,郑太医一声喟叹:“娘子容禀,这孩子……娘子能怀四五个月便已不易。若硬要保至足月将其生下,也必是……必是活不下来的。”
夏云姒目不转睛:“必定?”
郑太医点点头:“必定。这孩子来得太急,娘子体内尚有毒素残存,随着怀胎时日渐长必定伤及孩子。若过个半年再怀,就好得多了。”
这话回完,郑太医连头都不敢抬了。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医,最初时太后那一代人都还年轻。他太清楚宫里的女人有多盼着一个孩子,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孩子保不住,残忍得很。
良久,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我知道了。此事有劳太医保密,反正这孩子原也生不下来,就不必给皇上还和太后徒增烦忧了。”
郑太医略作掂量,心领神会地应了声诺,又压音询问:“娘子可要臣开一剂滑胎药?”
若要滑胎,自是早比晚好,两个月能滑掉便远不似五个月时伤身。
这道理夏云姒也懂,想了想,却摇了头:“缓一缓吧,让我想想。”
郑太医低低地应了声“诺”,就安静地告了退。夏云姒坐起身,靠在软枕上,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她竟然很难过。
这感触很是奇妙。
因为她不是没设想过自己或许会在毒尚未解时就怀上孩子、然后面临保不住的结局,可她以为她是不会难过的。
夏云姒觉得自己全然不期待这个孩子,更不喜欢皇帝,又哪里会在意能不能为他添上一儿半女?
可现在,她就是难过得很,难过得让自己也感到意外。
她忍不住地在想,这孩子若能生下来或许更好,可以给宁沅添个弟弟妹妹作伴。
在宁沅登基后……她也可多个孩子陪她,多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还要在宫里过那么多年。
有的没的,想了许多,最终都汇成无济于事却令人无比心痛的惋惜。
再想想和贵姬心安后那种溢于言表的幸福……她甚至第一次想要苏氏的命了。
她从不想要苏氏的命,因为苏氏曾让姐姐那么痛苦,她觉得必要一日日地磨她才好。
可现下,一股横生的戾气让她觉得,不如让苏氏去给她的孩子陪葬。
良久之后,她才死死将这念头按住。望着床帐上织金的顶子,她长叹嗫嚅:“她怎么配给我的孩子陪葬……”
“……娘子?”一直在旁不敢吭声的莺时上前了半步,夏云姒撑身坐起:“去,让郑太医给我开保胎的药来,莫让旁人知道。”
莺时面露不解:“保胎,却不让旁人知道……也不回皇上么?”
夏云姒言简意赅:“不回。”
“那您这保胎……”莺时摸不清她的用意,想一想,只说,“若您先回了皇上,就算日后孩子没了,您也已是贵姬了。”
她离一宫主位只差这一步,借着这孩子登上去倒是刚好。
夏云姒却摇头:“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为我担心。”
现下已是四月,再过不多时,大概就又要去避暑了。
行宫可是个好地方,规矩松散,也不像宫中四四方方的,好景致多了不少。
这孩子来都来了,总不能白白的走。
第63章 收买
孩子她留不住, 那就换点她一直想要的来。
不过要办成这事,便不得不好好收买一番郑太医了。
此事与水银之事大有不同。水银一事虽是郑太医早早就验出了她中毒,然当时他们皆还不知毒下在了何处。
后来她知晓了毒在哪里也不曾告诉郑太医, 他更无从探知皇帝中毒亦是她有意所为。
她告诉皇帝“太医曾验出她中毒”的话,皇帝便是拿去询问郑太医,也是对得上的。
那一整件事里, 郑太医都不曾“欺君”。
可这回的事,她要用这孩子做出算计, 便或要一直假装不知自己身怀有孕直至最后、或要道出有孕却假称胎像稳固。
这两点,都需郑太医出言配合才可信。
换言之,这次她需要郑太医“欺君”。
再者,人在宫里也的确需要个太医是自己人。许多阴谋阳谋都要凭着太医验出, 若不拉拢一位太医,便只能去赌着所谓的“医者父母心”过活, 可宫中的诱惑这般多, “父母心”还能剩几分可说不准。
她便在闲来无事时先将此事做了安排,莺时笑道:“收买太医倒是必要的,只是……郑太医怕是年纪太大了些, 再过两年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
夏云姒只说:“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呢。”
抛开行医年头长医术便大多会更可靠些不提,年纪大的人, 许多时候都更好收买。
上次她为封住朝露轩上下的嘴,托家中“恩威并施”, 瞧着是恩多于威, 实则要紧的一直是那个“威”字。
家中迅速地摸清了各个宫人家里的难处, 不论多大的事皆出面料理妥当。这恩背后透出的是夏家的本事,让人畏惧三分。
可那些事摆平不难,家中摸清却还是颇费了些工夫。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本经都不一样,本本皆要从头阅起。
但像郑太医这样的年老者就不一样了。
活了一辈子,见得多了、历得多了,一把年纪还能存着的私欲算来不过就那么几种,收买起来能少费不少工夫。
果然,夏云姒递了信出去,不过一日,家里就有信递了回来,将这位老迈太医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
夏云姒便在翌日一早召见了他,边由他搭着脉,边曼声道:“郑太医。”
“臣在。”
她语气轻飘:“我若来日需您与我一道告诉皇上,我从不知自己有孕;亦或想禀明我有身孕了,却需您说我胎像稳固,您敢不敢?”
郑太医一栗,仓惶下拜:“娘子,臣不敢!此等欺君之罪,臣……”
“听闻太医有个孙儿,读书颇是刻苦,立志出仕。”夏云姒端起茶盏来淡淡抿茶,目不转睛地仍睇着他,便见盏盖与盏身碰出微微一响,他便又是分明的一哆嗦。
她只做不见,续言又道:“……然医者身份卑微,纵使您做了一辈子太医,京中名师也看不上您;投入位籍籍无名的老师门下,您又觉得颇不甘心——也是,这老师好不好,或就直接影响他今后做官能做到哪一步了呢。您是做爷爷的,自然想将他托付一位名师。”
她说着搁下茶盏,盏底触在榻桌上的那一刹亦有轻响,却未见他再打哆嗦。
他已听出她还有下文了,不再那般紧张,虽悬着心、摒着息,但也得以定住心神静等。
这便好,若他胆子太小,她还要觉得亏呢。
夏云姒笑了一笑:“也是巧了,前两日我父亲难得得闲,去闹事闲逛,恰在一间书屋中碰上了您的孙儿。二人虽互不知身份,却也相谈甚欢。事后父亲着人探了一探,得知我与他祖父竟也算‘旧’相识,便问到了我这里。”
语中微顿、下颌轻抬,她眉目间染上了几许高门显贵的傲然,居高临下地睇着郑太医:“我父亲虽不敌孔子三千门生,教过的学生也有不少。如今身在六部、五寺的大有人在,投身翰林的更比比皆是。他的门外从不缺远道而来的学子长跪以求拜师,自己看上哪个学生想收的时候,倒是不多。”
房中静谧宛如深山幽洞,夏云姒清晰地听出郑太医的呼吸声变得极缓,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胸中,令他呼吸不畅。
她笑意愈浓,轻然一哂:“一时只顾着说这些闲话,倒忘了正事了。太医接着搭脉吧,不论情形如何,都与我知会一声。”
郑太医微怔,旋即有所会意,一语不发地起身,继续为她搭起了脉。
她羽睫轻垂,余光自还打量着他,见他喉中噎了一噎:“娘子……有些大罪一旦为外人知晓。”
“明人不说暗话。”眼眸抬起,她清凌凌地注视着他,“有些大罪一旦为外人知晓,我自身难保,自更无法保全太医。但我父亲从不是因为我才被旁人称一声‘国丈’,这般的大罪牵连不到他身上。”
她循循缓了一息:“牵连不到他身上,你我就是没命了,您孙儿也永远是他的门生。”
郑太医灰白的眉头一舒,复又沉默下去。
京中读书人吾不知晓夏国丈虽才高八斗,收徒却刻薄得很。门下学生但凡有两分懒怠笨拙,便要被逐出门去。
他掂量了一番自家孙儿的本事……
勤是勤的,笨拙与否却要看与谁相较——和寻常读书人相比或许只好不差,然放到夏国丈门下,放眼望去全是高人,可就说不准了。
越是说不准,她这一句担保就越价值万金。
郑太医不由自主地一咬牙,刚搭回夏云姒按上的手指也是一紧:“娘子胎像稳固,只消寻常调养着,必能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这四个现在猛地听到,她心底还是会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夏云姒挑眉淡笑:“有劳太医了。”
郑太医的声音愈发恭谨低沉:“娘子客气。”
她便从榻桌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了他:“明日未时,让您孙儿拿着这个去敲夏家的门。”
一桩大事自此便算办妥,又过些时日,她渐渐在两样打算间拿定了主意。
就先彻底不提自己有孕了吧。
让他在这孩子已然离去时才恍然惊觉他曾经来过,虽少了些感情的牵绊,惊异之下却也更令人痛苦。
.
这年的暑气来得迟些,待得端午过去、到了五月中旬,圣驾才启程前往行宫避暑。
和贵姬近来害喜愈发厉害,夏云姒倒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是因在暗中用药调养,还是这伴着毒性长大的孩子已愈发虚弱、不足以让她有所反应了。
皇帝自是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带她去湖上泛舟,享受短暂的惬意。
湖上景致虽美,白日里却晒。夏云姒便会瞧准轻舟划过荷叶的时机折一片荷叶下来,而后悠悠躺倒,将荷叶盖在脸上遮阳。
荷叶清香浅淡,有那么短暂的弹指一瞬里,她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
下一瞬他伸手将荷叶拿开,她又衔着娇笑抬眸瞪去:“好晒,还我!”
他笑一声,依言将荷叶盖回她脸上。而后隔着荷叶,她听到些细微的动静,不过片刻那荷叶又再度被揭开,她正要再瞪,他掖了颗莲子到她嘴里。
莲子是剥了皮的,也取了心,吃来清甜可口。
她这才没再发火,撑身坐起,看看他手里正剥的下一个,又看看他嘴角的那一点点火泡:“莲心去火的,皇上别扔,臣妾拿回去攒起来,熬粥给皇上吃!”
他倏然皱眉,抬头费解地抬头看了她两眼:“亏你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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