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定晴身上没多少银钱,还都是秦鹿上回送她出城,给她买东西剩下的,团月湖边上的柳树未完全化冰,不过如晶石一般的垂柳枝还是不断地滴下水来。
正准备收摊的老头儿做了今日的最后一趟生意,便是卖给顾定晴一块猪油葱饼,那块是一炷香前烤的了,未必还脆,也有些冷了,但顾定晴显然不在乎,在湖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就吃,树上的冷水落在她的肩上她也视若无睹。
据说……喝忘忧水之前不能空腹,否则会很疼。
顾定晴本不在乎那些的,不过后来想了想,她还是怕疼,一块葱油饼吃下了之后她就没再挪过位置了。
围着湖边的人越来越少,就连那些偷偷背着家里出来私会的男女都已经回去了,今日月半圆,不比前几天,小半边月亮隐入了乌云之中,整片天空都是昏暗的,就像是明天会下雨一样。
谢尽欢吹着冷风酒都快醒了,却见顾定晴还坐在湖边从未动过,眼瞧着子时将到,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劝顾定晴回去,自己可不想跟着在这儿受罪。
谢尽欢还未靠近,就见顾定晴的身边牟然出现了个男人,不知从何处而来,随着一阵夜风,将湖面上的碎冰都吹散了。谢尽欢靠近的脚停下,微微皱眉,大约猜到了这就是被顾定晴从周家带出来的周熠。
周家对周熠,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了,今日酒楼里江旦还说周树清情绪萎靡,恐怕要不了几日,周家供祖的院子也得封住了。
梁妄答应送走周熠,除了是秦鹿可怜周熠,打算成全他之外,也因为周家不打算要回这个祖宗,否则周家若找上门,梁妄不会出面,还是会让谢尽欢将金杯重新埋入周家供祖的院子里的。
他当道仙开始,死守规矩已经很多年了,从未出过差错。
周熠既然留不住,这也就是他与顾定晴最后话别的时间,谢尽欢没打扰,只是抱着双臂抖了抖。
子时到时,顾定晴还在捏雪团,因为这几日化雪,街道旁的雪已经所剩无多了,有些雪块沾染了泥灰,脏兮兮的,就算扔进了冰湖里也再看不出几日前的冰沙,不过顾定晴没有放弃,她选了几块干净的雪堆,捏了大约十多个雪球。
周熠的鞋子与深紫色衣摆出现在她视线中时,顾定晴高兴地抬起了头,这两日周熠都没见她,一是怕见了话多,说漏了自己要走之事,二是怕见了舍不得,白白耽误了顾定晴的一生。
今夜子时见面,周熠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虽不知道秦鹿的名字,却知晓对方是个热心肠的,能将顾定晴从周家带出,还一直照顾到现在,必然会给他们话别的时间。
顾定晴脸上的笑容未散,衣服已经因为长时间坐在雪地里染湿了,她没在意,拍了拍衣摆站起来,对着周熠道:“我最后再陪你玩儿一次。”
周熠看向地上的雪团,目光柔软了几分,他轻轻点头,道了句:“可惜我碰不到,否则一定与你比一比谁扔的远。”
顾定晴听他这么说,面色有些苦,不过还是勉强笑起来道:“以后总要机会的,今生不行,便约来世吧。”
来世之事,谁都说不准,顾定晴这句话却叫周熠听了心疼。一颗雪球被扔入团月湖上,溅开细碎的冰沙就像是与前几日的夜晚重合了一般。
之后的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顾定晴捏的十几个雪团都被扔了之后,湖面上已经布满了白雪渣,顾定晴愣愣地看着湖中心,突然开口说:“等到立春,湖面就要化了。”
周熠听出了她声音中的不舍,于是应着她的话点头:“是啊,不过这世上的湖不止团月湖一池,你还能看到更多更漂亮的湖,也许那些湖里,也有黄颡鱼。”
顾定晴低声道:“周熠,黄颡鱼的味道一定很鲜美吧,我家里穷,从小到大也没沾过鱼肉,你告诉我它的味道吧,我想记住。”
其实什么也记不住,过了今夜,她便会忘记在燕京发生的一切,忘记周熠,忘了团月湖与湖面上的冰。
“鱼鲜,肉嫩……其实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毕竟过了一百年之久,人世间的许多味道他都不再体会得到,只是情爱这一项,知道得太迟了。
燕京客栈梁妄房中,睡醒了的天音轻巧地落在了窗沿,梁妄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便见天音张嘴,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鸣叫,如夜歌穿过街巷,带着分别的不舍与凄凉,破空而来,传到了团月湖旁。
蓝冠白羽寿带鸟扑扇着翅膀朝夜空飞去,黑色巨大的幕布下,没一颗星在闪烁,就连月亮也彻底藏入了云里,唯有白羽带着晶莹的夜光,每扑扇一次翅膀,便纷落一次口中衔着的记忆碎片。
梁妄将手伸出窗户,接住了其中一粒,握住手心闭上眼去看时,正好看见了周家小院中,身披嫁衣红着眼眶的顾定晴。
她手上握着镀金的簪子,颤巍巍地用尖利的一头对着周熠的方向,惧怕的双眼中倒映着周熠惊讶的脸,然后他慢慢靠近,温柔地对吓坏了的顾定晴道:“别怕,我碰不到你,也不会伤害你。”
后来的一粒粒碎屑,如一段段被他记为最开心珍贵的过往。
“谁送你来的?为何要穿嫁衣?”
“后辈胡闹,顾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一切依你,我们的嫁娶不作数可好?”
“你别哭啊,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这门外梅花每日开几朵,如若你赢了,我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原来你喜欢玉镯啊?我这院中的值钱东西可不少,每一样都不菲,你若喜欢便都送给你吧。”
“顾姑娘……”
欲言又止,再次出现在了湖边,周熠定定地看向客栈方向,那只于夜色中分外显眼的亡魂鸟,这是他唯一一次离开的机会了,从此以后便能脱离‘周熠’这个身份,摆脱百年封锁的孤独,忘记战乱时不堪的过往,重新再活一次。
那只亡魂鸟,已经穿过好几条街巷,眼看就要飞到他的跟前。
周熠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顾定晴。
她的手上捧着金杯盏,又从怀中拿出了个小瓶子,往杯盏中倒了半杯的水,顾定晴做完这一切后,深吸一口气再抬头,眼底已经有与周熠诀别的勇气,她道:“作为离别酒,我送你走。”
顾定晴继续道:“我知你心中所求,更不愿拖累于你,这杯酒饮下后,周熠……我们来生再见吧。”
周熠伸手轻轻碰过杯盏,手指与顾定晴的交叠在一处,他明知道彼此触碰不到,却依旧能感觉到杯盏上的温度,那是顾定晴的手握过的地方,微微熨烫着他的指腹。
“若有来生……”周熠望着手中的杯子,亡魂鸟从头顶飞过,于杯中投了倒影,似有明亮的记忆碎片落入杯中,却没荡起半分涟漪。
顾定晴握着杯子,就着周熠的手将杯中的水一口吞下。
谢尽欢第一次见天音飞过天空,引人魂离开。
紫衫男子于湖边消失时,谢尽欢迟迟未能眨眼,跟随天音而去的魂魄如一缕追尾的白光,很快便隐入了云层之中,那些漂浮在空中细细密密的光点落入雪里就融化不见了。
等到回神时,乌云不知何时散去,半圆的月亮露了出来,月光撒在了团月湖旁顾定晴的身上,噗通一声,谢尽欢猛地朝倒下的顾定晴跑去。等他将人扶起来时才发现顾定晴的身体冰凉,原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晕了过去,伸手往鼻下探时,才发现怀中之人已经没了呼吸。
咔擦,金色杯盏裂开,谢尽欢朝被顾定晴紧紧握在手中的杯盏瞧去,拿起来仔细闻了闻,才从里头闻到了剧毒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符水的气味。
没有吐血,也没了心跳,顾定晴死得分外安静,仿若追随了周熠的魂魄而去。
谢尽欢将杯盏收在怀中,再背着顾定晴的尸体朝客栈方向走,没想到半路碰见了同样提着个黄鼠狼尸体的秦鹿,两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纷纷愣住。
秦鹿手中握着一本书,正是那日于国师的私宅中被黄鼠狼偷偷带走,又被她带回的。
“她怎么了?”秦鹿方才在几条街道外瞧见了天音,猜到周熠恐怕是已经走了,再见顾定晴,却听见谢尽欢道:“……死了。”
黄鼠狼尸体落地,秦鹿眼中的震惊分外清晰。
两人回到客栈。
梁妄一直没睡,只靠在软椅上休息,秦鹿进门时他才睁开了眼,瞧见被秦鹿扔在地上的黄鼠狼尸体与一本书,梁妄才将视线落在了谢尽欢的背上。
秦鹿无措地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那本从国师处搜刮来的书,双手握紧,面如死灰。
“她是服毒自杀的。”谢尽欢瞧见秦鹿面色难看,于是将顾定晴的尸体放下,安慰了一句道:“她想不开,拜拜浪费了秦姑奶奶的好心,是她的问题。”
“不,是我的问题。”秦鹿道:“我白日分明见她情况不对,但还是没有多管,我分明看见过那本书上忘忧水是由剧毒所制,常人饮下怎可能还会活命?是我疏忽,忘了问过主人书上所述,甚至遗失了这书本。”
梁妄朝地面勾了勾手指,红线穿过那本旧书落在了他的手中,书页上的字迹是他师父的,想必是国师从清亭山上逃脱了之后,偷偷将禁书带出了。
梁妄道:“你看过书,见到这上头娶鬼妻、招鬼魂、制人皮等方法,也该知道忘忧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秦鹿浑身一颤,当着谢尽欢的面跪在了梁妄的跟前:“是我错了,请主人责罚。”
梁妄没动,只一双眼看向秦鹿,过了片刻才问她:“你觉得赭州金珠城如何?”
秦鹿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向梁妄时睫毛轻颤,肩膀还在发抖,梁妄又问了一遍:“你喜欢吗?”
秦鹿不敢说话,梁妄才道:“不言语本王就当你默认了。”
说完这话,他又让谢尽欢将顾定晴的尸体带出自己的房间,出城后找个地方埋了就好。
书是秦鹿从黄鼠狼那儿带回来的,毒药却不是秦鹿给顾定晴找的,顾定晴趁着秦鹿带金杯去了梁妄的房中,在江旦带走谢尽欢时便偷偷潜入了秦鹿的房中,把那本书偷了过来。
桌上的药,与两张符都是黄鼠狼精给她的,作为交换书本的条件。
那日黄鼠狼精从城外林中逃脱之后,便猜到了事情由顾定晴而起,所以才会找上她,本想借此机会报复,却换了个与顾定晴交易的机会。
顾定晴答应他,秦鹿从他手中抢走的书她会原封不动地还给黄鼠狼精,但前提是黄鼠狼精得给她制作忘忧水。
忘忧水,实则也是毒药。
但多了两张符,一张是同生,一张是连理,服用了忘忧水后便可忘记今生今世一切烦恼,换得来生来世与周熠的相随,刻在魂魄中的两道符,会让他们在同一时间,距离相近之处转世,同生,便是没有时间相隔,连理,便是没有距离相绊。
忘生忘死忘情忘尽,再生再世再活再遇,书上都写清楚了。
顾定晴本就知道,她不过是有些小坏,撒了个谎骗了秦鹿,也骗了安心离开的周熠,如若黄鼠狼精不来,顾定晴也会买毒药自尽的。
一包砒霜的钱最终换成了一块猪油葱饼。
她与周熠许了来世,来世必能相遇。
梁妄与秦鹿离开燕京时,江旦过来送行,梁妄将一副字画送给江旦,江旦见了高兴老半天,一直在心中怀疑对方的真实身份,却因为这一幅新字得到了肯定的证实。
他没什么能送给梁妄与秦鹿的,只说他在考取功名之前爹娘都是做生意的,开了间小铺子,做的核桃云片糕味道不错,本是带给谢尽欢路上吃的,结果尽数送给了他们俩。
马车离开燕京,谢尽欢架着马车,心里虽然不甘,但还是忍下了。周家早间派人来找他,说想请教他填了供祖院落的事,谢尽欢还差些用具,也想吊一吊周家人,于是便答应开春了之后再来燕京替他们解决,到时候向江旦要核桃云片糕也不迟。
秦鹿自昨晚得知顾定晴死了之后便一直都低迷着,梁妄见了心烦,道:“本王都没罚你,你摆着张臭脸做什么?”
秦鹿抿嘴:“正因为主人没罚我,我才担忧。”
她自责,因为自己的疏忽没能救回顾定晴,但也知道顾定晴跟随周熠死的心已经打了结,是解不开的,所以一夜过后,她差不多也就放下了,只是梁妄对她的态度有些古怪,她总觉得心慌。
梁妄听她这么说,嗤地一声笑道:“瞧你,皮痒得厉害啊。”
秦鹿摇头:“也不是皮痒,就是觉得你对我失望透顶,以后恐怕也不愿再用我办事了。”
梁妄挑眉,于是说:“那爷罚你。”
秦鹿眼眸一亮,看向他,等罚。
梁妄扯了扯嘴角,指着核桃云片糕道:“罚你全吃了,不许剩。”
秦鹿满脸疑惑,不明白这个罚的意义,但还是听话地咬了一口云片糕,早先吃过难吃的,已经留了阴影,这回尝到记忆中熟悉的味道,秦鹿顿时道:“是、是那家的味道!”
梁妄一愣,伸手:“是吗?给爷也尝尝。”
秦鹿摇头,将核桃云片糕收好:“王爷说罚我全吃不许剩,你不能碰的。”
梁妄听她叫自己一声‘王爷’,不禁揉了揉眉尾,慵懒地靠着,说了句:“小气包。”
马车踏着白雪出了燕京城,车轮在融雪的泥地里留下了两条痕迹,迎风飞来的蓝冠白羽寿带鸟跟随着马车挥着翅膀,车窗内伸出一只细白的胳膊,寿带鸟停在了对方的手指上,低头一转,入了马车。
第46章 燕京旧事:一
惊蛰时分, 桃花正艳,粉白一片, 偶尔有桃枝上站了两只黄鹂低声鸣叫。
极南处入春早,到了惊蛰天便暖和起来了,这处临近海,海边有个岛屿上中满了桃花,原是一处风景,那岛屿离岸边不远, 有一条小路可直通上去,只有退潮时路现。
春风一过,满海面都是纷落入水的桃花瓣, 粉红一片,也算是个妙景。
听人说, 这处海距离另一边的海岸并不远有黄南国。
世界分布了许多个领域,并非处处都是天赐王朝的地界, 四海之外天外有天,便是天赐王朝, 也没占领这块地界的全部,极北与极西都是草原, 那里的族类多,各个层出不穷的小国家可能十年之内就能起伏好几个。
再往远了走,有楼兰小国,往上还有那些青楼里金发碧眼的女子原先的国家,她们大多是漂洋过海来的, 也有一些从小就被卖入了天赐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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