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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温三

时间:2019-12-11 10:20:36  作者:温三
  迎面瞧见个姑娘跑过来, 老汉犹豫了会儿,还是收拾了摊位, 剩下那几个铜板也就不挣了,不如回家在老树下乘凉, 至少清静些。
  “齐大爷!”见人要走,奔来的姑娘又加快了点儿脚步。
  齐老汉挑起扁担假装没听见, 眼睛也不朝那儿看,不顾头顶的烈阳,哪儿没人往哪儿走。
  年迈的脚步哪儿能比得过年轻人,更何况追来的姑娘还会点儿武功,轻功不错, 两三下就能跳到人家二楼的瓦上去,齐老汉不过才走了十多步,肩上的扁担就被那人给抓住了。
  “哎哟!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尽会磨人呢?”齐老汉将扁担放下,两个原先装了蜜枣甜水儿的桶子碰地,旁边路过的人见又是这般,不禁掩嘴笑了笑。
  “齐爷爷您别费尽心思躲我了,你躲不掉的。”说话的姑娘身上穿着墨绿长裙,束袖散开也是为了招风凉快些,因为急急跑来,额头上布了一层汗水,鼻尖也沾了几滴汗珠,被她不在意地抬袖擦去。
  “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哪儿能告诉你啊!”齐老汉也是无奈,想起来,也是今年清明时节后的事儿。
  清明后没多久,齐老汉就在老地方摆摊,那日来了两个人,瞧着穿着打扮都很富贵的样子,一男一女,姑娘看上去像是富家小姐,居然还是伺候人的下人。他连忙招呼着,男子要了一碗蜜枣甜水儿,喝完两人就去街市上转了,结果转了一圈回来,那男子又喝了一碗。
  齐老汉当时还挺高兴,心想这有钱人家的都喜欢自己煮的蜜枣甜水儿,必然是他家祖传的手艺好啊!
  结果麻烦也就是那个时候来的,那一直跟着男子身后的姑娘见男子喜欢,日日来缠,非要齐老汉说出蜜枣甜水儿的配方,一缠就是几个月,从一开始的一天来一回,到后来的三天两头来一回,反正就是没歇过,这回三日没见,齐老汉都放松警惕了,结果人又来了。
  一来二去的,这街上常常摆摊的人都见惯了,谁都知道那姑娘姓秦,与她家主人是从海边金珠城那头过来的,家中富裕得很,似乎是经商,却也没见他们做过什么特别的生意,但凡是南都城中最好的,他们家里都有一份。
  秦鹿也是急了,一路跑过来,衣裳背后都快汗湿了,她无奈道:“齐爷爷,我都缠了你几个月了你也没松口,会不会太倔了点儿?我说了,我又不是想将您的配方卖出去,就是自己在家做给主人尝尝的。”
  “那你每日来买一碗不就成了。”齐老汉如此说。
  秦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多远,城外山那头呢!光是入城都得走半个时辰,更别说再带一碗甜水儿了,这个天气,甜水儿还没带到家里半路上都能晒馊了。”
  齐老汉顿了顿,说:“这天马上就要凉了。”
  秦鹿又道:“凉了就更不好了!我家主人难伺候得紧,天一凉,您这甜水儿端到我家得结冻,再热一遍也失了味道了,还是现做的好吃。”
  齐老汉简直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秦鹿脸上又堆着笑,一双杏眼弯弯的,与秦老汉说:“我买你的配方,多少钱,你说个数。”
  齐老汉啧了一声,正欲说什么,不远处的街市里就传来了一声惊呼,女子的尖叫声惹得众人纷纷朝那边看去。
  本来散开的人群瞬时挤在了一堆,秦鹿见状,朝前走了两步,齐老汉发现对方松开自己了,正准备挑起扁担走呢,便听见人群里头喊着:“是周京啊!”
  齐老汉一听这名字,顿时松了肩上的扁担,脸色一瞬难看,连忙朝那边快步走去。
  秦鹿见他往人群方向走,于是也跟过去瞧瞧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灼热的太阳压下,众人的倒影齐齐落在了倒地的一个老头儿身上,那老头儿年岁大约近六十,两鬓花白,腿脚都瘦了许多,一看便知晓家境不好,此时倒在地上,蒙蒙地半睁着眼,眼中一片死灰,连疼都不会喊了,后脑勺下大片血迹流出,人恐怕是救不活了。
  齐老汉瞧见周京,推开人群便冲了过去,他站在周京身边,也不敢动对方,哎呀一声:“这、这是怎么回事儿?!谁打的?光天化日之下,谁能干出这等事儿啊!”
  “还不是他那丧尽天良的儿子,整日就知道赌钱,咱们南都城的赌坊都把他拒之门外了,他还能自己开个小赌场,拉着四方街邻一起去。张家那二牛才多大啊,不过八岁,还上私塾读书呢,现也跟着学坏了,整日整日不回家。”旁边有人道。
  “周强打的?!”齐老汉惊讶,他抖了抖嘴:“周强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儿啊。”
  “学好千日,学坏一时!方才就在这儿,就在这路上……老周见乞讨的小姑娘可怜给了对方一个铜钱,便被他儿子抢走了棺材本,那一棍子打下来,真是一点儿也不手软啊!”
  “他这样的人,活该是要千刀万剐,遭雷劈的!老周也是可怜了,偏生地有这样的儿子!”
  “方才有个小伙儿去叫大夫了,唉……怎的还不来啊!”
  旁边认得周京的,都为他打抱不平,秦鹿望着奄奄一息的周京,瞧见他的脸上已经蒙了死气,心里知道他大约是活不成了。
  齐老汉与周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人,平日里没事儿他们俩还一起下过棋,说过几句话呢。
  齐老汉看着周京的儿子周强长大,周强小时候肯吃苦,也能帮着周京干活儿,不是读书的料,周京也没强迫他,叫他认得几个字就好,偏偏认得的这几个字,到后来却给了周强整日签字画押卖了家中东西的机会。
  周家城外也有田地,算不得苦,如今所有田地都押给了旁人,周京自己省吃俭用的留下来一些棺材本儿,方才也被儿子给抢跑了。
  众人围观,一阵唏嘘,大夫匆匆忙忙赶来,药箱都没盖稳,冲入人群手才搭上周京的脉搏,周京便没气儿了。
  这么热的天,人光是站在艳阳下一刻钟都能晒晕了,更何况周京的后脑一直都在流血,被打了脑子的人不能轻易动弹,谁都不敢动手去救,其实方才大夫就算来早了,这般严重的伤也救不活。
  齐老汉抹着眼角的泪,骂了句:“这猪狗不如的周强!为了那点儿银钱,连亲爹都能杀了啊!他怎下得去手!这可是生他养他的亲爹啊!!!”
  出了这种事儿,秦鹿也没好再缠着齐老汉要蜜枣甜水儿的配方了,只是后退了两步,她与这些人都不太熟,刚来南都城几个月,清明后才彻底定居在这儿的,虽说这地方以前是秦鹿的老家,可物是人非,她没那么快融入进来。
  秦鹿不知道这周京是谁,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就齐老汉站在那儿一边抹泪一边安排人处理周京的后事。
  周京死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也不多,唯有与他同一条街道的人留在那儿,说是要给周京筹棺材钱,可大家伙儿生活都拮据,周京家中什么也没了,后来又有人说,干脆给周京找块清净地儿,埋了算了。
  秦鹿本想走,听见这话又顿了脚步,道:“我这儿有些银钱,给他买个棺材吧。”
  齐老汉转头朝秦鹿看去,秦鹿从腰带里拿出了一锭银子,给周京买棺材绰绰有余。
  秦鹿说:“没有棺材,尸体埋在土地里会冷的。”
  这么一说,齐老汉又是抹泪,他叹了口气,收了秦鹿的银钱,想了想,又说:“过些天,你到我这儿拿配方吧。”
  秦鹿张嘴,她并非是要拿这钱买配方,但想了想,还是将话给吞了回去。
  转身走了一段时间,旁边从人群中散出来的几个还在讨论周京的死,有几个年轻些的,胆子大,说话没有遮拦,声音直接入了秦鹿的耳中。
  一人道:“我看周京的儿子怕是疯了,外头转一圈回来,谁也不认识了,就认钱,太可怕了。”
  另外一人说:“前几日我还在勾栏院那儿碰见他了呢,真是奇了,他居然能有银钱买女人过夜,却还要抢亲爹的棺材本儿,你可知他那晚,一出就是十两银子,哪儿来的啊!”
  “赌来的呗!”旁边的男人开口,挥着扇子扇了扇风。
  又有人开口:“非也非也!他说他已经许久没再赌钱了,反倒是走哪儿都带着一本书,还和我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不就识几个字而已,居然会看书?”
  “什么书?”
  “给他银钱的书呗!一本厚厚的,红皮子纸的书。”
  “我看过我看过!书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志怪故事,若是说书人,拿那书还有些用处,又非说书人,那书说出来,哄小孩子都嫌怕人的。”
  “你们还真当那钱是书中找来的?肯定是从哪儿抢来的!他连亲爹都敢杀,打晕了头也不回,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日后再碰见你们可悠着点儿,离远些吧!”
  声音渐渐远去,秦鹿轻轻眨了眨眼,她没追过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儿子抢老子钱这种事儿,她也见多了,非要往古怪的地方去扯也荒唐,战乱时,儿子死了老子还得分了吃呢,人心若冷,能比腊月的风还寒上万分。
  今日没能买到蜜枣甜水儿,回去的路上秦鹿瞧见街边摊位有卖甜瓜的,于是买了两个甜瓜回去,出了城,再往无有斋走,当真是有些费事儿。
  秦鹿以前在南郡山上做过匪,所以对南郡外的周山都很熟悉,无有斋并未到山上那么远,却是山脚下,一大片田地后的一处私宅,宅子前头一口小池塘,还能钓鱼,这个季节荷花盛放,远远就能闻见荷叶的清香味儿。
  私宅没有围墙,木栏为院,院子里当真种了许多花儿,巧合的是正门旁边就有一棵山丁子树,只是树不大,经不住人往上爬的重量。
  繁花遍野,面向麦田,有山有水还有偶尔飞过的白鹭,其实很悠闲自在,若非……离南都城颇远,秦鹿也乐意的。
  等她走回了院子,又是一脑门子汗,门前池塘里飘着个竹篮,用绳子拴着,秦鹿将两个甜瓜扔进竹篮里用水冰着,自己往屋子里跑。
  刚进屋子里,便瞧见堂内藤椅上,梁妄侧躺着,手中握着羽扇轻轻扇风,眉头紧皱,显然是被这秋老虎给热惨了。
  藤椅旁的冰鉴里放了几片西瓜,正缕缕地冒着寒气,梁妄贪凉,西瓜已吃了三瓣,蓝袍掀开了点儿,露出了一截白净的脖子与锁骨,隐隐能看到肩头,他衣袍穿得松,挂下了点儿,还能瞧见半边劲瘦的胸膛。
  秦鹿才闯进去喊了一声王爷,见了梁妄脚下没停,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捂着眼睛,脸上臊红,嘀咕了句:“平日说我衣冠不整倒是有理,也不瞧自己穿得什么样儿,不矜持。”
 
 
第69章 澜城古籍:二
  秦鹿的话梁妄不是没听见, 他耳力好得很,微微睁开眼朝跑开的背影瞥了一下, 梁妄姿势都没变,只张嘴说着:“给你留了瓜呢,又跑哪儿去?”
  山间宅院倒是好,到了夏天也凉爽,门前有荷塘,院后有繁花, 还有一片片田野观赏,偶尔蜻蜓蝴蝶什么的尽飞过来,山后溪水潺潺声, 丛林鸟雀争鸣声,不论哪一点都像是古人诗中所写的闲静的世外桃源。
  然而……离南都城当真是有些远。
  若是四五月份倒还好, 梁妄隔三差五就得去城里头转一转,城中有个书舍, 据说是这方圆五百里之内最大的一间,里头的书多不胜数, 梁妄会去那儿看书。书舍的一楼还有拼棋艺的,有一次梁妄碰到了个老翁, 居然能和对方下一个时辰也未分胜负,把他的棋瘾子都给勾出来了。
  只是天气渐热,还得走那么些路,他就不愿常往南都城跑了,到了如今八月天, 说是立秋,可大暑刚过,暑气依旧蒸腾,甚至比起前几日来更要烦闷。
  暑期雨水还多,这个时候光是晒太阳了,梁妄不愿出去,就在家中歇着。
  因为院中只有一个长廊与一个凉亭,四面没有围墙也没个挡头,靠在长廊或凉亭下,不要半个时辰太阳就转了方向,能直直地晒到脸上来,所以梁妄就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书房对着西晒,落日自是好看,可也刺眼晒人,他说他看书,看着看着一抹金光照在书面上,还不等太阳落山,眼先花了,心情烦躁起来,见谁都是不顺眼的。
  秦鹿不吃西瓜,不是不爱吃,是后院棚子里长的西瓜就这两个,吃完了便没了,到时候梁妄没有果子吃,又得难受。
  门前的山丁子一个多月前败了花儿,这个时候已经长出果子来了,但果子还未成熟,橙黄色的,等什么时候变成通红的了,那就可以吃了。
  南都城与良川的气候差了点儿,良川那边的山丁子,冬天落雪了也未必能落光,果子还是鲜甜的,南都城这边到了十月底,山丁子的果子就都成熟了,如若再过半个月不摘便会烂落一地,很可惜。
  秦鹿端着个小板凳在门前吹风,手上是洗净的甜瓜,连着瓜皮一起啃,吃了肉后再把瓜皮吐出来。
  她背对着梁妄的方向,衬着一园子姹紫嫣红的花,又对着红绿两色的荷花塘,腰背挺直,夏季里穿得不多,腰带束着小腰盈盈一握,一把就能掐过来似的。
  梁妄睁着眼后就没闭上了,一双眼就盯着秦鹿的腰,透着光,看上去更细,而后回想了一下,她好像很瘦,身体轻得很。
  喉头动了动,梁妄开口:“吃什么呢?给本王也尝些。”
  秦鹿回头看去,梁妄还是那般,‘衣冠不整’的模样,秦鹿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指了指梁妄的领子道:“王爷你衣服散了。”
  “嗯,爷故意的。”梁妄面无表情,瞥着秦鹿手上的甜瓜,下巴对着冰鉴的方向抬了抬,说:“跟你换,把你那个给我。”
  秦鹿看了一眼已经啃了好几口的甜瓜,于是洗了另一个干净的给梁妄拿过来,笑呵呵地换了对方两瓣西瓜,也就没走到门前了,就在屋里吃,瓜子全都吐到水盆里,等会儿再换。
  “今日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梁妄拿着一个完整的甜瓜无从下嘴,于是就不吃了。
  秦鹿说:“我本想着去找齐大爷要蜜枣甜水儿的配方,再去楼上院买些干花回来的,虽说现在天热,但凉得也快,还有几件成衣没买……不过中途出了件事儿,我将银子给了齐大爷后身上银钱不够,干脆就回来了,明个儿再去。”
  “什么事儿?”梁妄晃着扇子问她。
  秦鹿说:“齐大爷的一个朋友,名叫周京,他儿子为了抢他的棺材本,当街把他给打死了,我去时他奄奄一息,大夫刚到人就没了,唉。”
  “无情无义者多着,同情不完的。”梁妄说完,秦鹿就朝水盆里吐了一粒黑色的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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