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嗯了一声,梁妄嘴角还挂着浅笑,忽而涌上心头的冲动抑制不住,于是对她说了句:“那晚,本王想抱的是你。”
秦鹿双眼骤然睁大,心口砰砰直跳,不过是片刻静默,太阳便迅速落山了,日落时肉眼可见的快,藏于另一座山川之后,便不见踪影。没了太阳,山间的光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灭去很多。
秦鹿身后忽而刮来了一阵凉风,她回过头去,方才梁妄抬起衣摆跨过的地方,当真多了一截门槛,那门槛边上,坐着个似鸟非鸟,似豹非豹的石雕异兽,异兽头顶有雕嘴一般的角,却生了四肢斑纹豹爪,歪着头,一双眼金光发亮,犹如活物。
梁妄道:“那是蛊雕,食人之兽。”
“一如吞魂,是为邪恶。”秦鹿接话后,拽着梁妄的袖子就更紧了。
“澜城,便在你我脚下,走吧。”梁妄说完,转身朝林中而去,阴风阵阵,不断刮过,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雾,风中似有小儿啼哭。
那雾气极大,便是秦鹿手中牵着梁妄的袖子,两人之间不过三步距离,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却无法看见对方的身影。
秦鹿走了会儿,忽而察觉有什么东西握住了她的脚踝,她躲闪不及,脚下踉跄,手中捏着的袖袍一角脱了出去,秦鹿连忙喊了一声:“王爷!”
“本王在。”梁妄没走,秦鹿才松了口气,她低头看去,树枝藤蔓像是成了精一般攀住了她的脚踝,她察觉不对,于是动了动脚,那树藤自动退下,原来只是唬人的障眼法。
秦鹿朝前走了两步,几乎是贴着梁妄才能看见他,一身蓝袍,银发垂在肩头,梁妄对秦鹿伸出手道:“抓紧些,出了云雾,便见澜城。”
“好。”秦鹿也不管不顾了,抓着梁妄的手便不松开,怀中天音扑腾着翅膀,叫唤了好几声。
“嘘。”秦鹿对天音使了个眼色,摇头,天音依旧不安分,用头撞着金笼的门,秦鹿无法,只能将它放出来,天音从笼中钻出,扑扇着翅膀,眨眼就在雾间消失。
“它做什么去?”秦鹿问。
梁妄回了一句:“引魂。”
秦鹿心想,那些已经被吞了的魂魄,难道还能被引入轮回吗?好似书中记载,是不能的,但也有可能是她平日看书太马虎,记错了。
如梁妄所说,林间的雾并未持续太久,大约走了不到一刻钟便散了,秦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因为长时间蒙在雾里,她看不太清,出了雾林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今夜无月,乌云压下,似乎有雨,顶上的十二只乌鸦犹在。
天边忽而一道轰隆声,秦鹿不禁想,难道昨晚的龙神求雨真的有用?
她回过神,将视线投在前方,便见林子从一半开始断去,废旧的澜城遗址崛地而起,少了城墙,反而入了一座座房屋与街道。
小巷之中依旧有鬼魂飘过,四周阴森,几乎了无生气,秦鹿跟着梁妄入了城,主街上空荡荡的,一阵阵阴风刮过,吹起了梁妄的发,几缕略长的,扫了秦鹿的眉眼。
秦鹿见周围没有遮挡,便松开了梁妄的袖摆,忽而瞧见前方有一人影慢慢走来,似是一个婀娜的女子,身上穿着浅蓝色的衣裙,因为无月也无光看不清脸,于漆黑中逐渐靠近。
秦鹿见那人似乎有些眼熟,眯起双眼看了会儿,等瞧见对方的相貌时才一惊。
“严小姐?”秦鹿开口,才问出这话,那女子看见梁妄便止了脚步,眉眼中情绪复杂,似乎含了千言万语,两滴泪划过脸庞,秦鹿心口又是噗通一跳,便见与她相貌一样的女子直直地跑来,扑到了梁妄的怀中。
她喊道:“王爷!”
秦鹿往后退了半步,也朝梁妄看去。
梁妄的那双眼,与看她时完全不同,他抬起手,似是惊喜,慢慢将人拢入怀中,不再放手一般搂着对方的腰,低声唤了对方一句:“真的是你,阿瑶。”
“陈……陈小姐。”秦鹿听梁妄那一声阿瑶,便知道这人不是严玥,是陈瑶。
这世上……居然还有陈瑶。
陈瑶依偎在梁妄的怀中哭泣,便是哭,也不如秦鹿那般,昂着头便开始嚎啕,而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她说:“自我死后,魂魄藏于山丁子树下,你答应我要将我的尸体埋在那儿,为何允诺了却未实现?这一百年来,我时时在盼,日日在等,就想要再见你一面。”
“对不起,是我的错。”梁妄揉着她的发,轻声说:“我以为你已经投胎转世,便想着留下你的身体,陪在身边也可,没想到你居然还在,是我辜负了你。”
秦鹿动了动嘴唇,霎时心如刀割,即便她心里一直是这般以为,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现实会在她的眼前上演。
这两人抱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便是别人去抢,去争,也争不过。
“我听说寻找古籍入澜城,便可心想事成,消息传到了良川山丁子树下,或许是我心中太过记挂你,便一路飘来了澜城,今日见到了你,我当真是高兴。”陈瑶擦去了眼泪,挽着梁妄的胳膊,没从他的怀中离开。
她抬起头,看向梁妄时带着希翼与欣喜,满眼皆是爱慕之意,她说:“王爷,陈瑶想要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婚约尚未履行,你答应我的诺言也未实现,或许上天便是要给我们重逢的机会,我想嫁给你,我想伴着你,不论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我想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梁妄望着陈瑶的脸,像是入了迷,一双眼中也是倾慕之情,藏不住的喜爱,抑不住的欢欣,他毫无犹豫,立刻答应:“好。”
“不好!”秦鹿几乎不禁思考,便直接脱口而出,两人似是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她,秦鹿连忙凑了过去,用力拉着陈瑶的胳膊,要将她从梁妄的怀中拉出。
她咬着牙根,恨恨道:“不好!不行!不可以!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许多年了,放下执着与执念吧,陈瑶,去投胎转世吧,不要纠缠他,不许纠缠他!”
陈瑶被秦鹿扯得胳膊生疼,她连忙捂着手臂,痛呼一声:“你!你做什么?”
梁妄见陈瑶受伤,顿时皱眉,一掌将秦鹿推开,他掌心带着符纸,打在秦鹿身上分外疼痛,然而这些疼,也比不上秦鹿心中的一分一毫。
黄符她无法揭去,抓着陈瑶的手却一直死死地不愿放开。
秦鹿望着梁妄,满眼不可置信,带着惧意,带着期望,带着慌乱,她说:“主人你方才说……那晚,你想抱的人是我!”
“本王随口说出,哄你的而已,你居然当真了。”梁妄冷着一张脸,捏着秦鹿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给捏碎,等秦鹿痛得实在不得不松开陈瑶时,他才道:“你也不想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秦鹿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她在梁妄的眼中,看到了令她心惊的鄙夷。
“你不过是个女匪,本王可怜你,才准你留在身边罢了。”梁妄的话,如一把把刀:“你不通文墨,笨手笨脚,沾花惹草,毫无斯文,没有礼数,就是个粗俗粗鄙的下人。”
“不是!我不是!”秦鹿反驳,双眼通红,鼻尖酸涩得像是要落下泪来,她又要去抓梁妄的手:“你让我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你,是你说的!我不会离开,便是你骂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走!”
陈瑶幽幽开口:“她的身体,是我的吗?”
秦鹿浑身一颤,濒死一般。
梁妄道:“是啊,她的身体,是你的,既然你尚且在世,那要她的魂魄又有何用呢?便要回你的身体,让你陪在我的身边,我们永永远远,不再分开。”
“不!!!”秦鹿连退数步,看向梁妄,满眼凄厉,她环着自己的胳膊,不断摇头:“不!不要!我不要交出身体,不要给她,主人!我会学字,我可以画画!我能好好背书!《道者阴阳》我已经背到第七卷了!所有陈瑶会的,我不会的,我都可以学!我真的可以学!我不与你置气了,我再也不违逆你了,主人……”
“求您,主人,别要回我的身体,我不想……我不想没人说话,我不想孤独一人,我不想……不想离开你!”秦鹿落下泪来,却见梁妄手中红线飞出,立刻拴住了自己的双手双脚。
她痛到几乎跪地,拼命摇头,嘴里的哀嚎求饶不断,可从身体里传来的痛意像是要将她的魂魄撕成一片一片,犹如凌迟。
秦鹿无法喘息,痛到倒地,双手抱着自己眼看着一缕缕魂魄的白光从身体里飞出,痛呼声忍了又忍,最终几乎咬碎了牙齿,破口而出。
天际一道轰隆巨雷,大雨骤然倾下,淋了她满身。
凉意席卷而来,将人冻僵,秦鹿的喉咙几乎在不断被人削去身体魂魄的痛呼声中喊哑,豆大的雨滴入了她的眼中,便在这一瞬,一旁站着的陈瑶消失,梁妄也化成了一个手肘大小的木傀儡,当啷落地。
随着一起倒下的,还有那具……秦鹿占了几乎百年的身体。
第82章 澜城古籍:十五
说下就下的雨, 没有半分收势,豆大的雨滴打在人的身上还有些许疼意。
澜城中飘荡的鬼魂来来回回, 分明有十二人入城,可到了城中主道上,却没看见任何一个。
蓝袍被雨水打湿,银发上挂着水珠,一滴滴落下,梁妄前进的脚步似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住, 心口忽而传来的一阵疼痛如针扎过,刺入了深处,一瞬呼吸困难。
他步伐顿住, 微微皱眉,目光扫过四周, 薄雾未消,一切都是阴森阴沉的样子, 风中没有半分生气。
这雨是刚落下的,雷霆劈过的时候, 澜城前方都被照亮,梁妄一眼望到了底, 知道这里寻不到真正的人,从他跨入城中那一瞬开始,便已经入了阵法,一个巨大的,蒙蔽人心的迷幻阵。
肉眼所能瞧见的一切, 耳边能听到的一切,甚至是触觉与感受的一切,只要在这迷幻阵中,便分外真实,当真应了他入阵之前说的那句话,虚实难辨,真真假假,不能轻易分清。
梁妄回头,朝一直牵着自己袖摆的秦鹿看去,秦鹿被他盯着,满眼迷惑,带着些许不解地问:“怎么了?”
“本王问你,旧日良川梁王府前的山丁子,你还记得吗?”梁妄突然开口,扯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
秦鹿点了点头,说:“当然记得,我还摘过山丁子给您吃呢。”
“是,那日包着山丁子的手帕,是何颜色的?”梁妄又问。
秦鹿顿了顿,不明白梁妄为何突然问这个,于是说:“绿色的,怎么了?”
梁妄眉头松开,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只道了一句‘没什么’,便迅速抽回了自己是袖袍,掌心中飞出的三张黄符毫无预兆地打在了秦鹿的身上,秦鹿痛呼一声朝后倒去,摔倒在了水洼中,满眼受伤与不可置信。
梁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中化了一道现形符,现形符印在了秦鹿的身上那一刹,秦鹿便双手抓着心口的位置,高声喊道:“王爷!主人!我疼!我好疼啊!”
“脱了这层皮,你就不会那么疼了。”梁妄说完,目光冷冽,现形符上带着一缕缕红烟,像是火一般燃烧着秦鹿的全身,那火势雨水根本压不住,哗啦啦的水声还在耳畔,梁妄眼见秦鹿的手臂被火灼烧,人皮烧毁,化成了木枝。
“木傀儡。”梁妄瞧见,心口那一瞬不自在的窒息感又再度袭来,他没去理会一直尖叫,声音渐渐变成青蛙一般呱呱吱声的木傀儡,转身在四周打量。
他没出这个迷幻阵,也还没破开迷幻阵,可见从入城之后,迷雾散开之前,秦鹿突然松开他袖摆的那一瞬,两人便被这城中之人给隔开了。
一切怕是如秦鹿所言,他们的确中了某人的圈套,是有目的的散布古籍,引他过来。
凡是迷幻阵,必有破阵之法。
梁妄将铜钱丢在地上,八枚铜钱顺着地面滚过去,咕噜噜几下便不见踪影。
梁妄的掌心摊开朝上,大雨还在继续,他便站在原地没动,大约一刻钟后,梁妄才突然皱眉,掌心捆绑着八枚铜钱的红线显形,其中有七个依旧在往外延伸,无边无际一般,还有一个被人切断,彻底没了反应。
被切断的方向,便是他要去的地方。
梁妄松了其余几枚铜钱的红线,只顺着已经断开的红线方向走去,八方并不弯绕,等走到了一处,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于八卦阵的乾位。
手中的红线已经走到了头,铜钱断裂成两半就躺在地面上,恐怕是因为雨太大了,让他几乎难以分辨周围的声音,不过断断续续,依旧有不少传了过来。
“母亲病重,药石太贵,实难医治,我得古籍三本,求白银万两,感谢神仙!”
“连公子分明说了要娶我,可却娶了他人,那女人无才无貌,何德何能?以我手中古籍五本,换得连公子之妻位,我想要那女人……死!”
“我只有一本古籍,不知神仙能如我何愿?不管什么都可以,钱、屋子、女人,您瞧能换哪样?哪样我都要!”
“神仙!神仙!上回我来过了,我用两本古籍换了妻子容貌倾城,结果那女人居然敢抛下我,与别人私奔了!我这回带来了四本,我要有钱,我还要变得好看!请神仙如我心愿!”
……
一声声或诚恳,或贪婪,或嫉妒的愿望,从那十二个入山之人的口中说出,每一道声音都入了梁妄的耳,吵得他头疼。
梁妄取出怀中一把只有手指长的银针,蹲在地上以手指为笔,草草画出八卦套太极图,再以银针刺入,周围的吵闹声瞬间消失,迷雾散尽,街道的构建都变了模样,他不再是处于澜城主路,而是站在一片断梁坍塌的废墟之中。
就在那废墟里,渐渐现出了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红裙,披散的长发挂在脸颊两侧,身形纤瘦,笔挺地坐在老宅破了顶的大厅内,太师椅上蒙尘,那女人身侧还围绕着许多木傀儡,每一个木傀儡的身上都牵着红线,注入了众多魂魄进去,可以自由行动。
梁妄望着对方,总是看不清她的长相,等他走了十步凑近,那女人才开口:“你终于来了。”
她的眼上蒙着一片白布,像是失明了。
纤瘦的手指抚摸着怀中已成骷髅的兔子骨架,她低声道:“你知不知我等了你多久?好多……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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