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坐在对面的男子,秦鹿想,恐怕是因为自己醉酒了,才会在这张脸上,再看见秦虎那种肆意的笑,他胡子拉擦,从不打理自己,与徐竟炎的性子完全不同。
秦虎凶悍、直率,若能动手的,绝不动嘴,他勇猛,有头脑,有胆识,即便满嘴脏话,却还能在说脏话的时候,以手捂着秦鹿的耳朵不让她听。
徐竟炎虽坦诚却克制,言谈举止都像个大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对人谦卑有礼,便是在军营里当了北漠的将领,也说不来一句骂人的话。
秦鹿突然想起,梁妄之前与她解释过陈瑶已死,所以陈瑶的转世严玥即便再像陈瑶,也不是陈瑶这句话,她当时迷糊,不懂这话的意思,于她来看,人即便死了,可魂魄转世相貌不变,其实只是等于失忆了一般。
不过现在秦鹿想通了,是真的想通了,秦虎死了,故而碰见了与秦虎再像的徐竟炎,哪怕他可能就是秦虎的转世,这世上也再没有秦虎了,他们除了相貌,内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秦鹿喝多了,出酒楼时脚步还有些踉跄,徐竟炎将她送到了客栈门前,满脑子里都还是酒楼里听到的前尘旧事,关于秦鹿后来的生活,她没多说,所有言语,都止在了秦虎死去那一刻,而后加了一句:“你与我的兄长,至少有七分像。”
这个像,仅存于相貌。
秦鹿扶着客栈的门框,便是脑子晕乎,却还能记着事儿,她道:“抱歉了,徐公子,将你认作了他人,你心里一定不高兴,不过遇见你,也算是圆了我的一个愿。”
徐竟炎静静地望着她,秦鹿道:“兄长死时,我没能与他好好说一次再见,北漠气候不好,我家主人不喜欢,以后我恐怕也不会来了,所以在此,今晚的一餐酒,也算是与你好好道别,之前的,这次的,全都补上。”
徐竟炎知晓她醉了,所以分不清此时扶着她的人究竟是谁,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挂着的酒坛,还是解了下来,递给了秦鹿道:“这里面,是秦姑娘想要的东西,只是因为沙尘暴吹过,又下了几天的雨,所以在路上被耽搁了,方才我看过了,它还活着。”
秦鹿捧着手里的酒坛,打开盖子朝里看了一眼,妖蓝的花儿半开着,正是梁妄画的那种,她此番来漠北的目的,天香花。
刘宪将天香花交给徐竟炎时,还叮嘱他一定要将人家姑娘娶回去当媳妇儿,才不枉他对着家里人拉下脸,答应了胜仗之后回去吃饭。
徐竟炎不禁苦笑,什么娶回去当媳妇儿,这种浑话,也只有刘宪能说得出口,他们在北漠年年遇战事,能活着是幸,指不定哪日就死了,何苦害了人家姑娘呢。
徐竟炎见秦鹿实在不太清醒,本想把她扶上楼,手刚揽上秦鹿的肩膀,便听见楼上传来了一声:“为你自己好,放开本王的人。”
威胁的口气叫徐竟炎不禁皱眉,反而是秦鹿,怀里捧着酒坛,抬眸见了梁妄,失了焦的眼突然落在了对方身上,挪都挪不开了,她脸上带笑,万分灿烂,踉踉跄跄地朝楼上走去,甜腻地喊了声:“王爷,才一个时辰不见,我就想你了啊。”
第110章 将军之信:二十一
秦鹿上楼时脚下不稳, 不过速度倒是不慢,三两下就走到了梁妄的跟前, 几乎带着小跑一般撞入对方的怀中,差点儿砸了手中的天香花。
梁妄伸手揽住秦鹿的腰,闻见她满身酒气,不悦地撇过头,眯起双眼危险地望向徐竟炎的方向。
徐竟炎先是看了看梁妄,再看了一眼依偎在梁妄怀中的秦鹿, 他总共见这男子不过两回,上一回与这一回,对方对他的态度都堪称恶劣, 徐竟炎原先以为,是秦鹿的主人脾气坏, 现下看来,倒是他误会了, 刘宪也妄想了。
且不说他没对秦鹿起什么男女心思,便是起了, 人家两情相悦着,他也没有机会。
徐竟炎对梁妄拱了拱手, 算作拜别,转身离开客栈时,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先前在酒楼里还耿耿于怀秦鹿所说的故事,现下, 故事就当做是故事,听完了便罢了。有些人,注定就是过客,于生命中绚烂过,匆匆而过,惊不动风雨,但有过相遇,也足够。
徐竟炎被梁妄‘瞪’走了之后,秦鹿还用脸蹭着梁妄的肩头,卖乖似的哼哼说:“王爷,你看啊,徐公子送了我天香花,咱们明日就能离开北漠这个鬼地方,回南郡去了!”
她说的是南郡,不是南都城,显然酒劲儿没过,还在晕乎着。
梁妄伸手捏着秦鹿的脸,将她扯得离自己远一些,‘本王不爽’四个字几乎等于写在脸上了,梁妄瞪完了徐竟炎,又瞪秦鹿,阴阳怪气地问了句:“怎么?离开北漠,你舍得你的徐公子吗?”
“舍得!”秦鹿被捏了脸也不觉得疼,杏眸弯成了月牙状,每说出一句话,都能喷了梁妄满脸的桂花酿香,她道:“他又不是谁,我为何舍不得他?我最舍不得的,就是王爷了,哪怕日日见着,我心里都想得很。”
梁妄听见这话,微皱的眉头松开了些,他朝秦鹿凑近,凤眼认真地打量着秦鹿的脸,问了句:“你没醉吧?”
“呵呵……”结果换来了秦鹿的傻笑。
秦鹿双手丢了怀中捧着的酒坛,酒坛落地,砸了梁妄的脚尖,梁妄疼得皱眉,脸颊又被秦鹿捧了过去,醉红了脸的女子像是一只猫,乖巧又粘人地照着梁妄的嘴上亲了一口,胆大妄为。
梁妄松开了她,秦鹿险些没站稳,他又把人给扶好了,眉心紧皱,简直进退两难。
秦鹿见他舍不得自己,笑得更开心,双手拽着梁妄胸前的衣服,带着些许得意地问:“王爷知道,以我的性子,本就藏不住秘密,却为何对徐公子的事闭口不谈吗?”
“你护着他呗。”梁妄挑眉。
秦鹿却摇头,长长地唔了一声,双手搂上梁妄的肩,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怀中,如同偷腥得逞的猫,笑着解释道:“我本可与你说清楚,但后来我想过,还是决定不说了,王爷说爱我,心里有我,可你的爱之内敛,我得缠着你问了,才能感受得到。”
她笑了几下,歪着头说:“但我明知你吃徐公子的醋,还不愿解释,就是想要你感受感受,如我这般担心失意,是什么滋味儿,不好受吧?”
梁妄瞳孔一瞬收缩,却没料到,秦鹿会说出这样的话。
即便他说了喜欢,秦鹿依旧觉得不够,她喜欢了梁妄那么多年,追随了那么多年,心上漏风的窟窿,没那么容易就被两三句甜言蜜语填补上,若不是无穷无尽,几乎溢满的爱意,她都觉得不够,还想要得到更多。
梁妄险些忘了,她原本就是极热情的人,如他所爱的山丁子,繁花一树,朱果一树,如此热情的人,哪怕梁妄做得再多,相较于她内心的付出而言,都显得淡薄。
“所以,你是故意拿那小子耍本王的?”梁妄问。
秦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费力解释道:“我是故意不解释我对徐公子感情特殊的原因,但我并没有戏耍王爷的意思,反倒是王爷常常戏耍我……”
说罢,她又一笑,声音如银玲,能叮铃进人的心里。
秦鹿略微踮起脚尖,在梁妄的耳边吹气,道了句:“徐公子,与我兄长秦虎长得有七分像,这是我对他不一般的原因,王爷……不要吃他的醋。我这个人心眼儿很实,认定了喜欢一个人,杀我千万遍我都不会改的,哪怕我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哪怕我忘了与您发生的一切,也一定会在见您的第一眼重新爱上您的。”
梁妄呼吸一窒,心跳声清晰可听,正在噗通、噗通……不断加快。
秦鹿顿了一下,又摇头道:“不对不对,应该要不了见面,哪怕我是听见了您的声音,也还是会爱上您的。”
正如梁妄这个人,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第一刻开始。
无需见面,只需一句话,一个声音,她就能一直记着,就像是她的心,天生下来上面就刻上了他的名字。
秦鹿忽而低声惊呼,身体腾空,居然被梁妄打横抱起。
装了天香花的酒坛子咕噜噜滚了几圈,险些顺着楼梯滚到一楼去摔个稀碎,梁妄连头都没回,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便被关上,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像是被几度风吹,映着灯罩上的一枝忍冬。
秦鹿只觉天旋地转,人就被扔到软被上了。
银发于眼前闪过,秦鹿好似闻到了无有斋书房内独有的熏香和墨香味儿,恍惚之际,她仿佛不是身处于北漠客栈中,而是回到了多年前的南郡,寒冬大雪里,她曾就这样躺着,有些呼吸困难,奄奄一息之状。
然后有个声音说,将午间他不吃饭的饭给她,因为那一餐饭,秦鹿才得以活下来。
那声音刻在了她的脑海中,秦鹿怎么也忘不了,而今亦是这声音,压得很沉,带着沙哑与略微急促的喘息,伏在了她的耳边,说出秦鹿曾想也不敢想的话。
梁妄道:“唤我的名字。”
唇被人吻上,口齿相贴,几乎难以开口说话,秦鹿想了想,眼前这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姓梁,曾被皇帝赐名梁望,后又改为梁妄,但他似乎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名字,于梁妄的一生而言,在西齐尚且存活的时候,他也没度过几天快乐的时光。
他真正的名字,从不被赋予任何与国家有关的意义,唯有很久很久之前,秦鹿无意间翻开过梁妄写下的一首诗集,他自己很喜欢,故而诗集的最后一页,落下了两个字。
只看一眼,秦鹿也不会忘记,既被要求,她便开口:“瑞卿……”
而后她看见了一双凤眼,略微诧异地望着她,再然后,是密密落下的吻,与忽而贴近的凉风。
梁妄将她抱在怀中,额头抵着彼此,每一寸的呼吸都充满了温热难舍的感情。
蓝袍被人扔在了屏风上,挂了一角拖于地面,半开的窗户外,银月覆了一层光撒入房间,叫人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
梁妄的手臂很白,险些扯坏了勾住床幔的金钩,床幔挂下。
不知是否是有风吹入,床幔与床顶的珠帘微微晃动,两双鞋歪七扭八,一只甚至飞到了屏风外头。
秦鹿记得她拿到那本诗集时,捧到梁妄的跟前问他,后面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梁妄说:“瑞是吉祥如意,卿是高官厚禄。”
秦鹿古怪,问了句:“主人您写这两个字是想诉求什么呢?”
梁妄当时一根笔敲在了她的脑门上,说道:“这是本王的字,说什么诉求?”
现下瑞卿两个字,每每从秦鹿的口中喊出,梁妄的眼便红上一分,如能吃人的野兽,她若停了不喊,还得被梁妄捏着下巴道:“继续唤本王的名字。”
于是瑞卿、瑞卿,叫了半宿。
入夜朱唇诉情语,烛灯半盏解春宵,醉引红霞飞云鬓,屏后双影月皎皎。
昨日一场雨,指使今早清晨有雾。
开了一夜的窗户被风吹过,发出咯哒一声,居然关上了。
屏风上挂着的蓝色长袍被人扯过,随意地披上肩头,梁妄一头散乱的银发,鬓角的一缕居然睡得翘起,绕了一个圈,显出了几分违和的可爱来。
穿好了衣服,他用手腕上的红绳将头发简单地捆在一起,零散几缕落在肩头就不去管了,起身还未漱口,便倒了桌上的茶喝了两口润润嘴。
目光朝门口的方向瞥去,梁妄微微皱眉。
打开房门,靠坐在门旁的小孩儿差点儿滚到了他的脚边。
梁妄立在门前,没有让他进去的打算,白衣倒也听话,怀中抱着装了天香花的酒坛,睁圆了一双眼睛望着梁妄,毕恭毕敬地朝他鞠了个躬。
“不是走了?”梁妄道。
白衣说:“是走了,当时走,是为了寻找出路去,现如今看来出路是找到了,昨天晚上见姓徐的回去,与姓刘的两人喝了一宿的酒,似乎是说,道仙您与秦姑奶奶今日就要走了,所以我来道个别。”
“乖了许多。”梁妄道。
白衣将视线落在他半露的衣领中,瞧见一条很快就要愈合的抓痕,他脸上一红,往后退了半步道:“那天晚上,多谢道仙指点,否则现下我都不知要去何处,日后也只能成为孤魂一缕了。”
“秦鹿心善,安慰你,却嘴笨,你若不能投胎转世,活在世上越久,就越可能落到本王的手里,而本王平生最讨厌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儿,为了免去这个麻烦,才指点你一二,你想得通,也算你的造化。”梁妄说罢,拢了衣领。
风沙吹过的那日,秦鹿数落完白衣之后,渐渐便睡过去了。她压在梁妄的怀中,梁妄又为她心惊胆战了一回,自然睡不着,而坐在对面还为自己的生死发愁的白衣,也瞪着一双眼。
风吹过时,鬼也在咆哮。
梁妄看着渐渐要熄灭的火把,问白衣:“你的第三封信没了?”
白衣点头,道:“碎成了粉末,再也恢复不了了。”
白衣的一生,其实他从未与人说过,小孩儿只有坚强时才能藏得住秘密,一旦脆弱起来,什么话都瞒不住。
他爹与他娘,原先是很相爱的,那是因为他娘隐瞒了自己是妖这件事,其实七年前的他,也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只是凡人的爱情,大多经不起风雨。
白衣的娘用自己的内丹结成了孩子,怀胎十月,最终躺在床上用尽全力经历生死关卡,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时,却因为妖气泄露,露出了浑身妖斑,吓坏了产婆。
他爹听到动静,匆匆冲入产房,瞧见原先夜夜入怀的美娇娘身上布满了鳞片,生死攸关之际,他没有选择要孩子,也没打算留下曾经诉说爱语的妻子。
那一夜轰隆雷霆,白衣的娘死在了与夫君缠绵过的床榻上,而本当面世,或有一番作为的白衣,生生地闷死在他娘的腹中。
秦鹿曾问过,他没有爹,没有家吗?
哪怕他娘死了,他想要投胎转世,他爹也当帮他寻找适合投放珠胎之人,或者父子情深,他陪着父亲直到老去。
白衣从未幻想过那些,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不曾拥有过。
白衣问梁妄:“道仙,为何我什么也没做,却要受此惩罚,经此磨难呢?”
梁妄回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秦鹿都会的道理,此生磨砺,未必不是来世的福报,或许那三封信,不是给你的惩罚,而是给你的补偿。”
白衣不懂,梁妄说:“并非谁都有此契机,能给他人送去希望,得他人记挂一生,感念一世,这些福德,会在你送完这三封信后,记在来世的你上,那一世,你必没有忧愁,不知苦难,安乐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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