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铭吃惊地叫道:“这是个贼!”
李诫看了看那户人家的门面,嘿嘿一笑,“堵他!”
那人再出来时,身上已是锦袍快靴穿戴一新,手里还撑了把大油伞,面上很是得意。
然当他看到门口笑嘻嘻站着的李诫和刘铭,得意就变成了惊愕,再变成惶恐,他立时就要跑。
李诫早看穿他的动作,不等他抬腿,手就搭在他肩膀上,“兄弟,借一步聊聊?”
李诫的手看似轻飘飘毫不用力,可那人只觉肩膀一沉,半边身子都疲软无力,别说跑,能站稳都费劲儿。
他只好乖乖跟着李诫二人走到一处茶棚坐下。
李诫打量那人时,只见他三十上下的年纪,干黄枯瘦的大长脸,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黄豆眼,两条深深的纹路从鼻翼旁一直延伸到嘴角下面,厚厚的嘴唇间呲着发黄的大板牙,怎么看怎么一副衰相。
“我就是捡身衣服穿,没偷没抢。”那人眨巴着眼睛,明显底气不足。
刘铭讽刺道:“您这捡和偷有什么区别?狡辩!”
李诫却问:“你怎的不跑?”
“你那手跟铁钳子似的,我也得挣得开啊。”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和人们一起跑,地保说要发水,你不怕?”
那人嗤笑道:“发个屁水,我早去河堤上看了,别看声势大,水漫不上河堤。”
李诫目光霍地一闪,接着故作疑惑说:“可你看这雨下得这么大,河道撑得住吗?”
那人一指老天,“短时急雨,两刻钟后准停,不妨事。怕就怕暴雨接连不停地下,这几日虽陆陆续续下个不停,都是小雨,造不成危害。傻子地保说什么河伯发怒,我才是河伯,我说不发水,就肯定发不了水!”
李诫和刘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刘铭咳了一声,语气傲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看你纯是唬我们,借机逃走才是。”
那人瞬间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他霍然起身怒道:“别的我不敢说,和水有关的我曹无离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诫也站起来,淡淡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敢不敢在河堤上走一走?”
曹无离冷笑道:“有何不敢,我便去河堤上站着,不天晴我不下来。”
说罢,他也不撑伞,一撩袍角转身大踏步离开。
李诫二人在后面跟着他,但见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径直走向河堤,直走到砌石挡墙边沿上才住脚。
李诫也想过去,刘铭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不清楚他的本事如何,还是站远点儿好。”
“真要发水,这么点距离根本不够逃。”李诫说着,先前走了走,站在曹无离身后不远处。
浩浩荡荡的黄河水打着漩涡,泛着白沫子,空气中全是河水的腥味。两丈高的浪花将石堤拍得轰轰响,还未走近,便被黄河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袭得心头砰砰地跳。
曹无离双目望天,忽张开双手,向着乌云翻滚的天际吼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人信我——老天爷,你不公!”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嚎叫,接着又蹦又跳,“看吧,我说的话不会错,不会错——”
李诫负手站着,任凭风雨打在身上,只是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他。
两刻钟过去,雨真的慢慢停了,而黄河依旧咆哮着,却始终没有漫上来。
风还在呼呼刮着,曹无离的袍角被撩起老高,混沌的天地间,他的背影给人一种孤独凄然之感,
良久,他才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子。
“你怎么还在?”曹无离看着李诫,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李诫笑道:“我信你,所以在。”
这话如一道闪打在曹无离头上,一时间如木雕泥塑般呆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相信似地反问道:“你信我?”
李诫点点头,“信你,跟我干吧。”
曹无离又是一呆,猛地蹲下抱头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了依靠,要一股脑把憋屈全哭出来。
哭了一通,他用袖管一抹眼泪,站起身道:“我跟你!”
“不问问我是谁?”
曹无离一怔,随即问道:“你是谁?……是不是当官的?不过你也太年轻了。”
李诫拍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叫李诫,是兖州府新任的同知,主管河务。”
曹无离小豆眼一亮,紧接着狂笑不止,“跟!我今后就跟着你了!”
有时候李诫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得不像话。
在潜邸随手救了个女子,然后赚了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媳妇儿回来。
去濠州赴任途中发善心救了个老百姓,结果得了个自带护卫队的幕僚。
这次更是机缘巧合,招揽了一个精通河务的能人。
真是捡漏儿了!
回到客栈,李诫笑得合不拢嘴,赵瑀听了只觉心惊肉跳,半晌才平静下来,“不是你运气好,是你应当的。你不知他的底信,也不知他说的有几分真,就敢跟着他站在河堤上,这份魄力和镇定谁能比得上你?”
她轻轻靠在李诫的肩头,后怕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柔声道:“我求你个事儿,下次不要再这般冒险了,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还有留在京中的婆母,我如何向她交代?”
李诫笑着安慰她说:“我这人赌运一向极佳,当时我就有直觉,这人是有真本事的人。”
赵瑀好奇道:“他是本地人吗?既然有真本事,怎么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呢?”
“所以说我才捡漏儿了!”李诫眼光闪烁着,像是发了一笔横财,“曹家世代都是治理河道的官员,在兖州也很有名气,偏生到了他父亲这里修河出了差错,死在大狱里,曹家这才渐渐败落。”
“他倒是憋着一口气想重振曹家,就是运道不好,三次参加乡试都发生了意外,一次老母亲病逝,第二次考试时拉肚子,叫人抬了出来,第三次竟是失手打翻油灯烧了卷子。”李诫忍不住摇头笑道,“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倒霉!”
“他去府衙自荐,可那些大老爷嫌他长得丑,不肯用。后来他家愈发穷困,久而久之,他就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说的话就更没人信了。”
赵瑀听完也不禁叹了一声,“倒是个命运多舛之人,怪不得你一说信他,他反应就那般激烈。不过曹先生先前诸多不顺,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给曹家争口气,等到了兖州,他必会卯足劲儿当差。”
“没错,这样的人当差一个顶两个。”李诫一阵大笑,“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看来我在兖州的运道要比在濠州强百倍!”
翌日雨霁天晴,顶着如火的炎阳,他们一行人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小镇。
小镇离兖州府两百多里地,本可转天就赶到,可晌午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又发生一件让赵瑀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村子很小,统共三十多户人家,但位置不错,紧挨着官道。村民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儿,平时还向过往行人兜售些吃食酒水,家家户户倒也过得不错。
赵瑀等人路过此地的时候,自然又有人招呼她们买东西。
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桃子等时令瓜果,大热天的,的确能让人食指大动。
村东头儿挨着官道的地方,有一株合抱老槐树,树下半亩地大小的树荫,是个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卖瓜果的姑娘约有十五六岁,细条身材,容貌只可称得上是清秀。但她并没有一般村姑那样的黝黑或焦黄的肤色,皮肤白净,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一笑起来,反倒添了几分妩媚温柔。
她麻利地摆出一张小矮桌,搬出五个小凳请赵瑀等人坐下,含笑道:“客官坐下歇歇,眼见晌午了,不知您几位用过饭没有?我家不止卖瓜果,还有酒水和饭菜。”
曹无离便问:“都有什么菜?”
那姑娘从小推车上拎来个大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细白布,一样一样指给曹无离看:“客官您瞧,有葱花饼,有白面馍馍,这是一罐绿豆汤,这是酱肉、糟鸭掌、烤鸡,还有拌豆芽、青红萝卜丝,还有酱菜,都是自家做的。”
她嘴角一直含笑,和气又温柔。
曹无离忽然就感动不已,他受的白眼多了,很少有姑娘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
他看向李诫。
李诫正给赵瑀剥葡萄皮,见状失笑道:“想吃就说话,老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他。
蔓儿凑过去扒头看看,兴奋地说:“哎呦,这糟鸭掌看着不错,烤鸡的味道也香得很。”
那是刘铭爱吃的。
赵瑀推推李诫,笑着说:“老爷快掏银子吧,看看这几个人,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李诫佯装无奈地一摊手,叹道:“我平时也不缺你们吃穿,怎么一个个都跟饿了多久似的?来来来,小姑娘,把你家的饭菜都摆上来吧,我尝尝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把他们馋成这样。”
那姑娘脆生生应了,将竹篮中的吃食都摆了上来。
不得不说,她家的饭菜的确做得香。
就连一贯惜身少摄的赵瑀都忍不住多吃了两筷子。
李诫夸了一声,“不错,别看是乡间野味,不比京城那些大酒楼味道差。”
那姑娘笑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我家祖上也是开馆子的,您别嫌我说大话,就是到了济南府,您也不见得能吃到比我做的还好吃的饭菜。”
蔓儿奇道:“既然有这份手艺,何必待在这个小村子?”
那姑娘笑了下没有说话,但满脸的苦涩,分明透露出她有难言之隐。
曹无离就问她有什么难处。
那姑娘轻笑道:“客官多虑了,并没有什么难处。”
曹无离不免有些尴尬,李诫便道:“酒足饭饱,诸位,赶紧启程,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你我只能露宿野外啦!”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赵瑀示意蔓儿给银子。
那姑娘看着手中的二两碎银子,为难道:“太太,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铜钱找您。”
赵瑀说不必找了。
那姑娘忙不住道谢,另抱了两个大西瓜过来,一定要他们收下。
一个说送,一个说不要,正乱着,村口跑过来一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短袖衫子过膝裤子,赤脚穿着一双草鞋。
隔着老远她就大喊:“姐——钱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娘叫你赶紧跑!”
咚咚两声,西瓜落在地上,红的白的青的混在一处,摔了个全碎。
那姑娘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脚,颤着声儿问:“小花,爹爹呢?”
小花哇一声哭出来,“爹爹跑啦,不管我们了。”
“天啊!”那姑娘顿时泪如雨下,不说逃,反而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跑。
小花急道:“姐,娘叫你跑,你不能回去啊!”
那姑娘站定,回头凄然一笑,“傻妹子,我跑了,你和娘怎么办?总归要一个人抵债……”
话没说完,她掉头就跑。
“姐——姐——”小花边哭边追,“你等等我呀。”
转眼间,槐树下只剩赵瑀等人。
刘铭皱眉问道:“东翁,管不管?”
李诫挠挠头,“说起来这也是兖州所辖之地,且跟过去瞧瞧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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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赵瑀一行人远远缀在那姐妹俩后面,走了半里地,绕过一堵土墙,有许多村民围着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别家的青砖瓦房不同,这家是土坯房,茅草结顶,也没有围墙。
隔着人群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姓木的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钱老爷,冤有头债有主,木愣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去!”
赵瑀几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瘦子,身后还有三四个混混儿模样的人。
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他面前,泣声哀求着,小花跪在旁边,抱着她呜呜地哭。
刚才那姑娘却立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放屁!既然敢赌,就要有本事担当。”钱老爷冷笑道:“输我五百两银子,说是回家取钱,他拍拍屁股连夜就从济南府跑了,让我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们,我可不会再上当。没钱,就拿人来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狞笑道:“这女的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嗯,身上该鼓的鼓,该细的细,花楼里五百两卖不了,三四百两还是有的。得,瞧你家这破败样,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银子我不要了!”
妇人一听这话,顿时面无人色,捣蒜般不住磕头,“钱老爷,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们做工给您还行不行?”
钱老爷看也不看她,向后挥挥手,“来呀,绑人。”
那几个混混儿立刻拿着绳子过来。
妇人回身护住女儿,极力与钱老爷几人厮打,小花也哭着喊着扑在姐姐身上,死活抱着不撒手。
村民们只是指指点点的看着,没有人上去帮忙。
赵瑀的一颗心像是从悬崖猛然摔下来,眼前的景象不由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赵老太太灌她毒酒时,赵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母亲,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她看向李诫,“帮帮她吧。”
李诫也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微一点头,正要出声喝止,却听那姑娘厉声喝道:“放开我娘,我跟你们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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