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上一任的孙同知被洪水卷走了,他……在水里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修好河堤’!就冲着他,我怎能自己躲起来,看着大家伙儿卖命?我可不想做一只缩头的王八!”
赵瑀不由笑了一下,笑过之后是无尽的苦涩,她嘴唇微动,无奈地说道:“好,你去忙吧,只是你拼命的时候,也要稍稍想着我——想我还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你的话,我全都记在心底了。你放心,等水退了我就回来。”李诫亲昵地吻了她一下,“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他转身走了,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赵瑀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李诫的仕途好像就没平坦过,去哪里都能碰见不寻常的大事。
也不知道这次会如何,赵瑀仰头看着似阴似晴的天空,缓缓吐了一口气。
自己虽然是个内宅妇人,但也应当能做些什么。
稍做歇息后,她找留守衙门的书吏了解了下城里赈灾的情况。
安置灾民的地方有了,给灾民看病的郎中也有了,粮食草药也陆陆续续从外地往这里运,此外李诫还征调了部分兵勇、乡勇帮老百姓清理城里的淤泥杂物。
看似一切妥当。
赵瑀却打算和蔓儿一起去城外安置的粥棚。
留下来整理文书写条陈的刘铭知道了,直说胡闹——那里怨声载道的,什么人都有,你一个诰命不顾身份去哪里做什么?如果想做善事,捐些米粮也就是了。
赵瑀却有自己的考虑,她解释说:“我不是给自己博什么贤名,凡事都讲究对症下药,老爷忙着修堤,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我替他多听听灾民的声音,也好从侧面帮帮他。粥棚有许多兵勇在,不会有事。”
刘铭讶然半晌,“这事我去做就行。”
“现在大家都忙着修堤赈灾,人手严重不足,各项公文往来就够您忙的了,我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赵瑀笑道,“我不会刻意隐瞒身份,也不会随便与人攀交,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刘铭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说:“也罢,您的身份能唬人,比我去了强。不过只有你俩不行,后宅那两个粗使婆子也带上,还有看门的衙役也得跟着——这事您必须听我的。”
赵瑀只好应了他。
转天,濛濛细雨中,赵瑀等人驾着马车,来到城外的粥棚。
此处只有十来个衙役维持秩序,没有看到有品阶的官员在场。
粥棚建在土地庙前,庙门很小,但庙前是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挤满了破衣烂衫的灾民,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手里拿着破碗或者瓦罐,呆呆站着等开饭。
东边两排草棚子,或坐或躺,是老人和孩子。
人群没有赵瑀想象得那般乱糟糟,反而很安静,除了孩子的哭闹声,还有零星的低低哭泣声,其余的人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只是呆滞着,好像一尊尊失去感情的石像。
赵瑀和蔓儿悄然走到草棚子下头,跟着的衙役也识趣地闭上嘴巴。
没有人注意她们。
赵瑀有些难过,这些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对外界毫无反应。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有个妇人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然那个妇人好像没有听到,只是低着头,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
赵瑀快步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那妇人,“你的孩子哭了。”
那妇人的身子软软地向一旁倒去,手臂耷拉下来,怀里的襁褓顺着她的臂弯滑到地上。
她脸色灰白,早没了声息,也不知死去多久,周遭竟没有一个人在意。
赵瑀头一次直面人的死亡,禁不住惊呼一声,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婴儿的哭声更大了。
蔓儿扶住她胳膊搀她起来。
赵瑀却推开她,将那婴儿抱在怀里。
她没带过小孩子,完全凭本能轻轻拍着,哼着不知名的儿歌哄着。
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了,小嘴一嘬一嘬的,头来回在她怀里拱着。
赵瑀问蔓儿:“这是怎么了?”
蔓儿摇头:“太太,我也没生过孩子……”
“这是饿了。”跟来的婆子插嘴说,“得找人奶孩子,不然喂浓浓的米汤也行。”
赵瑀问草棚下的人群,“有人知道这孩子还有家人吗?”
无人回答。
赵瑀只好把孩子交给婆子,吩咐道:“你先把孩子抱回去,不管如何别饿着。”
她这一举动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便有人抱着孩子问道:“太太,您是买人吗?这个孩子我们实在养不活,您行行好,给一吊钱就行,孩子归您。”
赵瑀愣住了。
那人举着孩子往她面前递,“您瞅瞅,是个男娃子呢,孩子半岁了,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只要一吊钱,您行行好,给他条活路吧。”
又有个男人拉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过来,哭着说:“太太,一看您就面善心慈,买了我闺女吧,吃的少,干的多。钱您看着给,不给也成,只要您管口饭,别让她饿死了就成。”
那个小女孩抱着他的腿就是哭,“爹,别卖我啊——”
又有人挤过来了。
蔓儿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疯了上赶着卖儿卖女,官府设了粥棚,至于饿死吗?”
“姑娘,我们没办法,地淹了,家没了,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东西都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有个老婆婆颤巍巍说。
“粥棚顶多开一两个月,到时候我们一样没的吃,还得卖孩子。等远处的灾民一多,人牙子们也就聚来了,还不知道把孩子卖到什么地方去,倒不如现在寻个正经人家卖了。”
赵瑀奇道:“等水退了,你们接着回去种地不可以吗?”
老婆婆苦笑着说:“太太,但凡能活得下去,谁舍得卖孩子?地里淹得不成样子,就算补种麦子玉米之类的庄稼,今年也没了收成,我们没的吃啊。”
赵瑀沉默了,看着灾民手中的孩子,她想起了李诫,当年他也是因家乡受了灾,一路逃荒,若不是遇见当今的皇上,还不定被人贩子弄到哪里去。
她努力让心中的憋闷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和缓,“大家先别急着卖孩子,等我和同知大人说说大家的情况,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
得知这位是同知大人的太太,人群立时发出一阵轻呼声,那老婆婆喜极而泣,“如果真能让我们骨肉不分离,我们给您、给李大人立长生牌!”
赵瑀笑道:“李大人不会坐视你们遭难不管,暂且在这里安心等消息。”
天色发暗,雨也大了,蔓儿催着赵瑀回去。
赵瑀没有多留,尽快赶回衙门。
她和刘铭商量说:“我想在城里单独设一个善堂,专门收容灾民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孤儿,只要他们送来就收。等灾民们稳定下来,可以再把孩子们领回去。”
刘铭转着眼珠,深深思索半晌后说:“是好事,但是事情太大,这次曹州几乎全都受灾,人数太多了,要养活这些孩子可不简单,其中也不只是银子的事。还是问问东翁吧。”
信当晚就送了出去,转天李诫的回信就到了。
他歪七扭八写了三四页,归纳起来就两个意思:由官府出面引导,曹州辖下各县均设善堂;可无偿帮灾民养孩子,但有个条件,寄养孩子的灾民在灾后必须回原籍处,耕种三年后方可领孩子回家。
他信的末尾还说,水退得比预期快,过两天他就回来。
第77章
李诫说是过两天就回来,但五天过去了,赵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
她坐在厨房门口,一边端着小碗喂阿远喝羊奶——就是从粥场捡来的男婴,一边和蔓儿叹道:“准是又被差事绊住了脚,也不说来个信儿,我这心成天提着,唉。”
蔓儿将煮好的羊奶小心地倒入大桶中,闻言抬头道:“刘铭不是赶去双河口了?今天肯定能到,奴婢想老爷没空,但刘铭肯定有空,您且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准有信儿送来。”
阿远吃饱了,有些犯困,赵瑀站起来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慢慢地走,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
蔓儿啧啧称奇:“这孩子真与您有缘,别人上手一抱就哭,只有在您怀里最安生。”
赵瑀轻笑道:“我见了这孩子也欢喜,他那湿漉漉的眼睛一看向我,我的心都要软掉了。”
蔓儿唤粗使婆子将羊奶抬到马车上去,听了这话打趣道:“别人家的孩子您都抱着不撒手,若是您有了孩子,还不得宠上天去啊?”
“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才看着别家孩子稀罕。”
不多时阿远睡熟了,赵瑀把他交与雇妇照料,和蔓儿一起登上马车,向城外粥场驶去。
灾民中有不少抱着婴孩逃难的妇人,她们吃都吃不饱,早就没了奶水。
所以赵瑀每天都来粥场,来时必带一大桶羊奶,和熬得浓浓的米油。
她并没有刻意宣扬,但她是同知太太,身份在那里摆着了,曹州城的太太们陆陆续续也跟风往粥场跑,就算觉得脏乱不愿来的,都派了管事嬷嬷带着米粮过来帮忙。
托她们的福,灾年里最容易夭折的孩子们,至今为止全都活了下来。
灾民们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看赵瑀的目光充满敬仰崇敬,竟还有人称呼她为“观音菩萨”!
这可让赵瑀哭笑不得,不过她气质娴静温和,说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待人也如春风一般和煦,从没有贵妇那种自以为是的盛气凌人,是以粥场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每次她来,总是有一群小孩子凑到她跟前。赵瑀也不嫌他们脏臭,如果有余暇,还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教他们识字。
这日仍旧是一样的场景,合抱粗的大槐树下,她坐在石头上,周围或蹲或坐或站,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一起跟着她念三字经。
粥场一角立着四个人,正是二皇子秦王、三皇子齐王,随行的是唐虎和温钧竹。
齐王摇着檀香折扇笑道:“这是李诫的太太吧,一个大家闺秀,竟和蓬头垢面的灾民打成一片,有点儿意思!”
秦王脸上永远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你关注错了地方,我们到粥场暗访是做什么来的?不是叫你看女人的。你看曹州的粥场,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齐王呵呵一笑,“二哥,你知道我的,论吃喝玩乐行,论办差……我不懂。”
“但凡灾民聚集的地方,没有不乱的,也少不了打架斗殴。可是你看这里,虽有些嘈杂,却一点儿不乱,灾民们也没有闹事——可见人心是稳的,这就证明李诫还是有两下子。”
“二哥说是便是了。”齐王对此并不上心,左右瞧瞧,忽问道,“温探花,你怎么了?”
温钧竹盯着赵瑀,眼神发滞。
她对他态度决绝,他心里不恼恨是不可能的。
从上次都察院门口的争执后,他灰心丧气,只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整日忙得昏天暗地,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久而久之他真的以为这份感情淡了,然而当再次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方知自己又错了。
相思和怨恨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霎时把他卷入暗黑的水底。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赵瑀到底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时出神,竟没有注意齐王叫他,还是唐虎提醒了一句,他才醒悟过来,忙答道:“没什么,下官只是看到这些落难的人们,有些感慨罢了。”
“所以赈济灾民的差事马虎不得。”秦王就势说道,“他们已然一无所有,现在是无所畏惧的时候,豁出命去什么都敢干,一个不稳妥,就容易激起民变——李诫还在双河口?”
温钧竹忍不住又看了赵瑀一眼,方答道:“一早就派人叫他去了,算算时辰,晌午他就应该回城。”
现在已是黄昏,唐虎皱皱眉头,替好友分辩了一句,“双河口什么情况咱们不清楚,没准道路都淹没了,过不去人。”
温钧竹没说话,只有一眼没一眼偷瞄赵瑀那边。
槐树下头的赵瑀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红日虽已西坠,但光芒未减,带着黄晕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过来,正好照着赵瑀的眼,她略一偏头,躲过璀璨的夕阳,看见粥场西门远远走过来一个人,她举起手,遮住光,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人高高的个子,背着手,晃晃荡荡,溜溜达达,边走边四下里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逆光而来,赵瑀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走路的姿势,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李诫又是谁!
赵瑀起身,张口想要喊他,却不知合适不合适。他没有官服,如果是暗访,那自己岂不是拆了他的台?
她便只望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样子好像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似的。
但她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孩子,见她盯着某处,也齐刷刷扭头看过去。
被这么多人注视,李诫马上发觉了,看见是她,立即扬起嘴角笑了,用力挥挥手,疾步跑过来道:“我刚到粥场就听说这里来了个菩萨,万没想到是你……你身子娇弱,当心别累着了!”
“我也就和孩子们呆会儿,又不做重活粗活,累不着。我这样没给你添乱吧?”
“怎么会?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不但提醒了我灾民孩子的安置问题,还帮我安抚了灾民的心!你都不知道,曹州下面几个县的粥场都乱成一锅粥了,把潘知府急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唯有这里安稳,他还问我怎么做的!”
“能帮到你就好。”赵瑀看他晒得脸膛发红,满头大汗,不由爱怜地给他擦擦汗,“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今儿回家吗?我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李诫看着她,笑吟吟地摇头道:“只怕不行,二爷三爷到曹州赈灾,我要准备迎接两位小主子,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会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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