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适状似无意地咳了一声,看看边上的常足:“私事。”
常足会意,朝着殿里的宫人们抬手示意。宫人们都懂,齐齐行礼,麻利地退出去,甚至还关了殿门,把地方腾给两个少年。
“说吧。”李齐慎搅了搅粥,“有什么事不能让人听的?”
“算不上不能让人听,只是传出去,我怕有人找你麻烦。”崔适信手拨着桌上碟子里的干果,拨出“哗啦啦”的声音,他压低嗓子,“康烈进宫了。”
李齐慎搅粥的手一顿,旋即如常,长长的睫毛眨动,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年中时才受封范阳节度使吗,除夕宴还早着,这会儿进宫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来这儿了。”
“那你还和我说这个?”
这问题问得好,崔适被问住了。他曾见过康烈一面,在大明宫和崔氏的宅邸间辗转,听到的消息拼凑起来,在他心里隐约萌生出个念头,日日夜夜掐着他的喉咙,让他想起来就冷汗涔涔。但这个念头未免太过可怕,他暂且还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如实和李齐慎说。
沉默片刻,他把快到喉咙口的话吞回去,随口换了说法:“没什么,我瞧他不顺眼。草莽出身,无非是入了陛下的眼,居然一跃坐到这个位置。”
“那是,哪儿能和您比啊?”李齐慎说,“您可是正儿八经世家嫡子,清河崔氏出身。”
“去!”崔适最烦旁人拿他的出身说事,拈了个干果,作势要砸李齐慎。
果子还没脱手,他听见李齐慎开口,嗓子略有些哑,语气相当平静:“和我说也没什么用。若是你能进东宫,或许能搏一搏太子有没有那个胆气;到我这里,你有再多计谋,我也帮不上你。”
这话一出口,崔适当即知道李齐慎至少明白了五分。但李齐慎说的也是实话,他翻了年满十五岁,按理该是出宫开府的时候,李承儆却一点封王的意思都没透露。不封王,那就是不放权,李齐慎仍是被困在宫中,连块封地都没有。
崔适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安光行,他也随同。”
“不过是借了安氏的光,若是他真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也敬他是枭雄,只可惜混到今天,还是靠着讨人欢心的本事。”李齐慎拨了一下粥碗里的勺子,“他身上还有人踩着,暂且不必在意。”
说起安光行这人,崔适也觉得实在是个奇才。若说康烈出身草莽,安光行则是真的出身微末,原来不过是长安城外的佃农,恰好姑母安氏做了皇帝的乳母,机缘巧合,他讨了皇帝的欢心,一举入朝。
安光行入朝时已然过了三十岁,前半辈子只知道种地,学文学武都不怎么来得及,到如今都没把字认全,在朝靠的还是讨皇帝欢心。不过论怎么讨好人,安光行实在是个中好手,回回都能想出新路数,逗得皇帝和萧贵妃连连发笑,这本事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这回他也不是空手入宫的,带了两个道士。”崔适沉思片刻,“我猜是要进言炼丹。”
“无妨,这个年纪,差不多是该想着求仙问药了。横竖也轮不着我尝。”李齐慎不信神佛,但他想看热闹,慢悠悠地搅着粥,居然笑了一下。
“……算了,不提这个。”崔适越想越烦,换了个话题,“我先前听闻,你给尚食局的宫人拨了炭?怎么突然想着做好人了?”
“怎么,你还管这个?”
这反应不太对,崔适想了片刻,一拍案板:“你该不会看上哪个宫人了吧?这不行吧,小娘子肯定看不上你啊。”
李齐慎忍住暴打崔适的冲动,喝了口粥,懒得理他。
他没反应,崔适越想越不对,看看李齐慎,再看看粥,一脸惊恐:“这粥……这粥该不会是那宫人送来的吧?我觉得这不行,她连你不爱吃甜的都不知道,往后过日子,岂不是要打起来?”
“……我发现,你想得还挺远。”李齐慎没那个意思,随口说,“是长安谢氏的女儿,无故被司供司的人磋磨,好歹沾亲带故,我总得帮一把。”
崔适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等等,长安谢氏……这和你有什么亲?”
“昭玄皇帝的外祖母,出身长安谢氏。”
“……不是,这隔得也太远了吧?”崔适服了,“照这么说,崔皇后是我堂姐,我还是你嫡堂舅呢。”
李齐慎忽然抬头:“别动。”
他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他本来就长得冷,不笑时眉眼冷峻,遑论端起来,眼瞳里倒映出眼前的崔适,唇角抿得平直。崔适在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心头一跳,霎时紧张起来,还以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大问题。
他冷汗都要出来了:“你可别吓我……”
李齐慎抬手,指尖点在崔适脸上,摸了两下,又用两指拈起崔适的脸,指腹碾了碾。
突如其来这么几下,崔适真懵了:“你这是闹什么?”
“我摸摸你的脸皮有多厚。”李齐慎收手,满脸严肃。
崔适:“……”
他沉默片刻:“要不是我没学过武,我保准揍你。”
“来。”李齐慎张开手臂,被崔适瞪了一眼,笑笑,“可惜崔皇后去得早,嫡堂舅也没什么用啊。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是太子正儿八经的堂舅,怎么不去找他,反倒来找我?”
“太子……”崔适闭了闭眼,“若我和他能聊得来,我自然找他,可是我和他之间差得太多,太难了。何况四年前那件事……”
这事儿他也不想回忆,实在是一团乱麻,涉及的人太多,时过境迁,崔适也懒得再想,摇摇头,“与其和他聊,还不如找你。”
“那你脑子还挺清楚。”
“废话,我不学武,要是脑子也不好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也行。”李齐慎说,“那你怎么不知道,如今我的嫡堂舅可不姓崔,要姓也是姓萧?”
这话说得逾越,崔适却不恼,反倒笑起来:“我看不行,萧氏的那几个,当你堂舅还行,嫡这个字可加不上。”
李齐慎看了崔适一眼,忽然也笑出声来。
第20章 太液
“……哎,忘之,你有没有觉得……雨盼近来有点怪?”
明儿就是腊月三十,正儿八经的除夕夜,有的可忙,谢忘之趁着现下还有些空隙,赶着绣手里的荷包。她绣工一般,收尾就得格外小心,生怕哪一针勾错,弄得前功尽弃。
一直盯着针尖儿,盯得眼睛都花了,乍听见楼寒月凑过来,神神秘秘的这么一句,她还没缓过神:“雨盼怎么了?”
“我说你这人,上回回来就急着绣荷包,绣的还是这么复杂的样式,夜里都点着灯绣。”谢忘之坦坦荡荡,绣荷包的事儿没瞒着同屋的人,楼寒月知道是绣给谁,故意说,“你该不会真是喜欢那个内侍吧?”
谢忘之一怔,旋即有些羞恼,把针斜刺在荷包上,作势要打楼寒月:“什么呀,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不敢了不敢了。”楼寒月心里也觉得那小内侍没可能,绣个荷包罢了,算不得什么,赶紧把话扯回来,“不闹了,还是说雨盼的事儿。我问你啊,也许是我多心,但你有没有觉着……”
她皱了皱眉,转头瞄了眼门窗,看都关实,也没来往的人影,才凑到谢忘之边上,犹豫着说,“雨盼最近不爱搭理我们了?”
“有吗?”这几天谢忘之心思都在荷包上,真没注意到,“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前两天,我和她从楚芳仪那儿回来,我看见你煮了八宝粥,你说是送给七殿下的谢礼。”楼寒月稍作回忆,“你煮得多,我还问你讨了一碗,雨盼却没要。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她怪怪的。”
她这么说,谢忘之隐约也有点印象。那天长生拎了食盒就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等谢忘之回过神,他早就没人影了,想追也追不上,她只能在小厨房里和煤球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
之后楼寒月和姚雨盼回来,三人聊了一会儿,一开始一切寻常,但楼寒月就爱喝一口甜的,当即问她煮了什么,谢忘之如实回答。姚雨盼却脸色微变,推说累了,闷头出了厨房。
恰好这两日尚食局忙得很,谢忘之走路都觉得两只脚互相绊着,稍有闲暇都在绣荷包,没怎么注意姚雨盼。楼寒月这一提,她才恍惚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儿,那天起姚雨盼似乎刻意避着她,好几回连厨房里传话都托的是别的小宫女。
谢忘之哪儿知道姚雨盼在想什么,只能往知道的方向猜,猜了会儿,她心里一沉,放下荷包:“雨盼快十五岁了,能不能晋位,开春时就会说。她该不会觉得我煮八宝粥,是想和清思殿那边怎么样吧?可我没有的。”
“不会!雨盼没那么小心眼。”楼寒月立即否认,“再说,雨盼先前领了七殿下的赏,明年保准晋位,就算你真想借力,有什么好恼你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楼寒月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事情,闷闷不乐的,也不爱搭理人,但这也不好问。”
“憋着事情……”谢忘之提出个猜想,“那你说,有没有可能,雨盼是想着她阿娘的事儿?”
楼寒月看了谢忘之一眼,觉得还真有可能,但这个更不好安慰,毕竟是阿娘啊,旁人安慰得不痛不痒,反倒惹得人更伤心。她憋了一会儿:“那也没辙,我今晚做鱼汤,热的辣的,喝下去发发汗,再哭一场,什么事儿都好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谢忘之点头,拿起荷包。
看这只荷包就差最后一点,楼寒月也不吵她了,随口说了声,就出门去借做鱼汤要用的炉子。
门一开一合,谢忘之看着手中的荷包,针却刺不下去。荷包的底是浅青色,黑线绣了个煤球的猫脸,眼睛找不到适合的颜色,只能拿淡黄色凑合,谢忘之还顺手在边上绣了深青色的草木,现下收尾的就是长长的叶子。
其实这叶子不绣也行,但她刚绣完煤球时,忍不住就换了青色的线,在边上落了针。
想来这荷包是勾起了她的回忆,总让她想起当时清宁宫外边影影绰绰的草木,通往正殿的路上蹲了只漆黑的猫。若是胆子够大,敢往正殿里走,内殿里就有个一身青衣的少年,姿容冷丽,眼瞳深处揉着碎金。
——“你该不会真是喜欢那个内侍吧?”
谢忘之手一抖,针尖一偏,刺在了左手食指侧面,血珠立马渗出来,痛得她吸了口冷气。好在血没染到荷包上,她把东西放回小筐里,含住食指,吮去渗出的血。
血还没止住,门又开了,探头的是个眼熟的小宫女,好像是隔壁屋的:“忘之?是忘之吧?快去大厨房,典膳找你呢!”
“知道了,多谢!”谢忘之当即跳下榻,理理裙摆,小跑着往大厨房去。
大厨房和宫女住的屋子隔得不远,谢忘之跑过去,呼吸都没乱。大厨房门口果然站着张典膳,楼寒月和姚雨盼一左一右,手里都拿着食盒。
“你也去。”张典膳把另一只食盒递给谢忘之,“陛下和贵妃娘娘在太液池边上,差人送膳。”
太液池离尚食局不算太远,但也有一段路,谢忘之心说不如叫个脚程快的内侍,转念一想,懂了。
宫里就一个贵妃,正是先前海棠犯忌讳的萧贵妃,这回别人不叫,就让和石曼晴同屋的三个宫人送,恐怕是存着别的心思。萧贵妃未必会发难,但也得小心,谢忘之接了食盒,沉默地往外走。
跨出尚食局,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连楼寒月都憋不出话,你跟着我,我跟着你,提心吊胆地到了太液池边上。
太液池边有亭,本来是夏季纳凉的地方,这会儿六面竹帘放了四面,外边还有层棉的,亭子里也铺了绒毯,没放帘子的两面就是个小小的“门”,边上各摆了一只炭炉,带着果木香气的烟缓缓烧出来。
皇帝和贵妃坐在亭子里,三个女孩哪儿见过这架势,谁都不敢上前,还是谢忘之硬着头皮,找了个看着和善的宫人:“姐姐,这是尚食局的点心。”
宫人瞄了一眼,朝她笑笑:“既是点心,你们送过去吧,我们不经手了。”
她这么说,三人也没法,谢忘之打头,后边依次是楼寒月和姚雨盼,三个女孩拎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挪到亭前。
多说多错,三人只齐齐行礼问安,谢忘之说:“尚食局呈点心。”
“过来吧。”萧贵妃率先开口。
谢忘之真不想进亭子,但她也没法,只能走进亭子,放下食盒,把里边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行礼后再退几步,一直死死低着头,只看得见贵妃的衣角。楼寒月和姚雨盼也照做。
萧贵妃没再说过话,眼看最后一份点心到了桌上,谢忘之一口气还没松完,另一个声音说:“尚食局怎么派这么三个小宫人。朕倒不知道有什么稀奇,抬头。”
听见“抬头”俩字,谢忘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上回在丽正殿,太子一句“抬头”,让她在殿外跪了小半刻,要不是长生,她真得爬回尚食局。可这回是皇帝发话,就算长生能再撞见一回,恐怕也没胆子敢假传消息。
谢忘之吞咽一下,认命,缓缓抬头。
她一抬头,就算垂着眼帘,视线也扫到了萧贵妃和皇帝脸上。
一母同胞,萧贵妃和太子妃其实看得出几分相像,但萧贵妃的长相鲜活,分明是雍容的长相,眼角眉梢却带着三分不经意的妩媚,当得上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至于皇帝……谢忘之其实没兴趣,真是余光扫到的,没注意看脸,只觉得长得挺好,只是年龄终归大了,若是年轻二十岁,恐怕也是引得长安城里贵女心许的美貌郎君。
小宫女不敢大喇喇地看人,李承儆却不虚,打量着面前的三人,从谢忘之一直看到姚雨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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