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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他!——醉折枝

时间:2019-12-11 10:23:40  作者:醉折枝
  “我怕在底下说话,你们听不见啊。”李齐慎显然已经习惯了,丝毫不慌,坐在架子的最高一层,轻松地晃了晃腿。在鹤鸣发作之前,他清清嗓子,“各位!我带了个客人来,你们觉得,给她看个什么舞?”
  这一声像是个爆竹,乐师毕竟是男人,倒还好,但先前没把视线抛给谢忘之的舞姬乐姬们全涌过来,一张张漂亮的脸,一声声晃动的金铃声,吓得谢忘之手足无措。她刚想见礼,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接着就是再另一个舞姬,这些妙龄娘子好像把她当作稀罕的东西,摸摸抱抱。
  谢忘之躲闪不及,入目全是花容月貌的美貌娘子,脂粉香气熏得她有点晕,还是鹤鸣过来救了她:“行了!没见过小娘子吗!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想干什么呢。”
  “小娘子当然见过,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有个嘴快的舞姬接了一句,低头看谢忘之,给她抛了个眼神,“怎么,要不要跟着我学舞?”
  “呸!”边上的乐姬推了她一把,“跟你有什么可学的,孙十二娘都没开口呢。”
  被点名的孙十二娘连忙说:“不能这么说,云枝的舞和我不一样。”
  “听见没!”云枝得意洋洋,“咱们第一部 都夸我呢!” 
  “少来!孙十二娘那是心善,不掉你面子。”
  这些乐姬舞姬寻着了话题,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笑闹起来,谢忘之夹在中间,顶着满身脂粉味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她学过规矩,知道不能这样,容易惹人笑话,但看着这些闹腾的舞姬,却莫名有点开心。
  她们美而鲜活,衣衫轻薄,露着白腻的肌肤,像是盛开的花,又像是枝上的雀,看一眼都觉得活力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颤。
  谢忘之微微一笑。
  “别闹了!都过来,给小娘子看看,”鹤鸣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我们七殿下排的舞!”
  舞姬齐齐应声,提着裙摆披帛跑到鹤鸣那边,出列十几个,剩下的踩着舞步,轻巧地退到了一边。
  李齐慎从架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鼓前,就地坐下来,双手搭在鼓上。
  谢忘之一愣:“你要击鼓吗?”
  “这是鼓舞。”
  “哦……”谢忘之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凑过去,“那个,长生……刚才这些姐姐,为什么捏我脸?”
  李齐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怔,旋即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在谢忘之皱眉之前,他迅速收手,单手搭在鼓上,整个人往大鼓边缘一靠。灯光打在他脸上,原本冷峻的眉眼柔下来,反倒有三分跌宕风流的意思,像是个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抬起先前捏谢忘之脸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因为你可爱。”
  谢忘之:“……”
  “……喂!”她有点恼,想上去揪李齐慎的脸。
  “行了行了。”李齐慎却一躲,语气沉下来,“别闹,要开始了。”
  他没再管谢忘之,单手在鼓上敲了一下。这鼓的音色非常明亮,十足是盛世长安的意思,第一下定音,旋即跟上的两下则快很多,更像是催促。
  舞姬那边会意,鹤鸣率先抬手,双手合拢,一声清脆的掌音。在她身后的十来个舞姬也抬手,抬高修长的手臂,纤纤玉手迅速交扣两下,节奏恰巧合鼓音。
  随后是磬、筝、箜篌和筚簟,一样样乐器依次响起,最终合在一起,这支舞就开始了。
  这支舞节奏很快,活泼明朗,有跳珠撼玉的意思。舞姬作的打扮介乎胡姬和飞天之间,高髻上插着金簪,裸着修长的手臂和玲珑的脚踝,臂上金钏,踝间金铃,转起来时金饰叮叮当当,居然也合了节奏,像是舞姬自带的乐器。
  舞姬在屋里兀自起舞,舒展身体,跳得像是飞天活转,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视线不自觉地转到了身边的少年身上。
  这舞用的乐器多,定节奏却靠鼓,李齐慎看着舞姬们抬腿踮脚,一下下敲在鼓上。少年含着盈盈的笑,自然地击鼓,眼瞳里倒映出翻转的金铃,细碎的金屑在他眼中流转。
  谢忘之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这少年分明就在眼前,她却蓦地心惊胆战,好像李齐慎只是一场幻梦,只在今夜,只在这支舞的伴奏里。
  但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
  谢忘之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太阳一直照到脸上,她勉强睁开眼睛,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地下床去洗漱,直到泼了盆里的热水,还觉得头有点疼。
  昨晚实在是闹得有点过,熬过了那个点,当时就突然不困了,谢忘之在教坊里玩闹,跟着乐姬学乐器,李齐慎甚至取了葡萄酒来喂她。她回尚食局时连丑时都过了,洗漱完一上榻就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一直到现在。
  谢忘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忽然听见外边的声音,不响,但很明显,像是马蹄踏过石砖。
  大明宫里不许纵马,恰巧楼寒月拎着个食盒回来,算算时间,大概是来做午膳的,谢忘之随口问她:“外边是马蹄声吗?”
  “是呀。”楼寒月点头,“你耳朵真好。”
  一问一答,本来到这儿就该了了,谢忘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居然多问一句:“谁这么大胆,在宫里骑马?”
  “不清楚。”楼寒月想了想,“我来时看见了,马队朝着丹凤门去了,似乎是清思殿的。”
  谢忘之一愣:“……啊?”
  “……哎,你不知道吗?”楼寒月其实也半懂不懂,勉强复述自己听来的消息,“七殿下封王啦,好像是夜里下的旨,封的是郡王。陛下令他即日出发,说是去……唔,应该是丰州吧。”
  谢忘之大惊,手里的盆也不要了,抛下楼寒月,直接往外跑。
  楼寒月傻了:“……哎,你干什么去呀?”
  “要紧事!”谢忘之甩下一句,脚下发力,拼命往丹凤门跑。
  楼寒月出身民间,不懂这事儿,说起来才平平淡淡,但那句话听到耳朵里,谢忘之后背立即渗出层冷汗。
  当朝规矩,皇子封王,其子封郡王。以李齐慎的年纪,是该离宫封王建府,但只封了个郡王,且令他立即出发去丰州。这道圣旨还是连夜下的,估计连个宣告天下的程序都没有,不像是封王,倒像是逐他出长安城,随便封个郡王,免得太难看而已。
  谢忘之哪儿知道李齐慎怎么惹着李承儆了,她实际上也不通政事,但她明白一点,但凡惹着皇帝,日子绝对不会太好过。
  此去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谢忘之只想赶在最后见李齐慎一面,她大口喘着气,拼命往前跑,这时候她才发现,大明宫原来这么大。
  风猎猎地吹过去,宫人按班就部地在宫道上来往,偶尔有几个宫人会抬头,用诧异的眼神看谢忘之,不知道这个小宫女为什么跑成这样,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但更多的人压根没管她,兀自沉默,走在既定的道路上。
  跑了一路,隔着遥遥几丈,谢忘之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长生!”她实在跑不动了,一步都挪不了,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开口,希望少年能回头看她一眼,竭尽全力大喊,“长生,长生——”
  李齐慎好像没有听见,他似乎和边上的随从说了什么,旋即纵马向前。
  出丹凤门,街上人来人往,那个背影很快远去,再看不见了。
  谢忘之心底蓦地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她不明白,她只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忽然想大哭一场。
 
 
第54章 托付
  这时候还早, 丹凤街上人多归多,再冲着前边跑一段, 拐到延喜门,人也少了。长安城里不许纵马, 只能小跑, 李齐慎身后的随从吐了口冷风, 试探着问:“郡王, 先前出丹凤门时……后边是不是有人叫您?”
  李齐慎挽缰绳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却寡淡:“叫我什么?”
  叫的不是“郡王”也不是“殿下”,而是表亲昵的小字, 先不说这小字也是从别人嘴里七拐八拐听来的, 真要开口这么称呼李齐慎,随从自己也觉得背后发毛。他憋了会儿, 摇摇头:“许是臣听错了。”
  “是你听错了。”
  “……是。”
  李齐慎这么说, 随从也没辙, 闭嘴了, 安安分分地跟着新封的郡王继续往前。
  李齐慎控着马, 跑在大道上,渐渐靠近启夏门。大明宫都被甩在身后,丹凤门当然也抛得很远, 耳边风声猎猎,他却隐约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一叠声地呼唤着他, 仿佛肝肠寸断。
  可他不能回头。当时不能, 如今更不能。
  **
  “谢娘子?”一只手伸过来,横在谢忘之面前,十足是要扶她一把的意思,“你怎么在这儿?”
  谢忘之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矫情,借着崔适的手站起来。先前跑得太用劲,两条腿僵得不像样,骨肉里还发麻,她半弯着腰,一下下地按着:“我是听见消息,说殿下……去丰州了。”
  “天还没亮,连夜来的圣旨。”崔适“嗯”了一声,想了想,“其实也不用想太多,丰州路遥,但也不是什么凄苦地界。丰州节度使是宁王,是殿下的叔父,生性豁达潇洒,想来不会为难殿下。”
  宁王李容津的名声谢忘之倒是听阿耶、阿兄提过,确实如崔适所说,以这对叔侄的性子,绝不至于互相磋磨为难。但毕竟是自长安出发,丰州遥遥千里,临别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谢忘之还是有点儿难受,吸吸鼻子,没说话。
  看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崔适要吓死了,他真不会哄小娘子,偏偏还瞻前顾后,连真相都不敢说。
  今早接旨时他刚巧在清思殿里,一听只封了个郡王,且还要去丰州,和发配边疆也没什么两样,崔适当即要跳起来,心口像是有火在烧。李齐慎却很平静,接了旨,让常足去取东西,恰巧是先前就收好的衣物。
  看见那几只提前封装的箱子,崔适又不傻,立即知道李齐慎是故意的,且他料到了李承儆会下这道逐他出长安城的旨。但崔适不能直截了当告诉谢忘之,只能含含糊糊地暗示:“他走之前,和我交代过事情。”
  谢忘之连忙问:“他说了什么?”
  “……倒是也没什么,交代了离宫后的安排罢了。你放心,他这人心思重得很,从来只有折腾别人,没有让自己受苦的。”崔适摸摸鼻尖,把谢忘之往边上偏僻处带了带,“近来你觉得天气如何?”
  “天气?”谢忘之傻了,眨眨眼睛,“不就是春里的天气吗……一阵冷一阵热。”
  “对嘛,春里天气变得快,怕要变天。殿下担心的就是这个,说天气不好,让我和你趁早各自回家,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谢忘之懂了。她信李齐慎,何况近来宫里确实不太平,鬼知道李承儆又要发什么疯,既然李齐慎这么说,她也起了回家的念头:“可我在尚食局,暂且没法回递信。”
  “不要紧,我记得你阿兄是门下省给事中?”崔适松了口气,“我替你跑一趟。”
  “好。”谢忘之点头,从腕上褪下镯子,递给崔适,“以此为证。”
  崔适接了镯子,小心地藏进袖中,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匣子:“差点把这个忘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谢忘之应声,接过匣子时有点懵。事急从权,她没管人前不拆礼物的规矩,单手托着小匣子,开了搭扣。
  这匣子里居然藏了个小机括,轻轻一按,盖子应声滑开,露出放在里边的两只镯子。看大小,这镯子是成年女人戴的,纯金打造,上边的花纹颇有些异域风情,是谢忘之没见过的样式。
  “……这是……”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崔适赶紧摇头,“反正是殿下交给我的,明明白白说留给你,你收下就行了。”
  开都开了,这时候说太贵重不收显得矫情,谢忘之点头,小心地把匣子揣在胸口:“多谢郎君。”
  “……应该的。”崔适有点尴尬,他和谢忘之其实不熟,憋了半天,只说,“对了,上回厨房里……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儿。”
  谢忘之直觉这话有点怪,但没反驳,点点头:“没关系。”
  她是没话说,崔适却听得胆战心惊,以为她还在恼李齐慎,思来想去,打算帮李齐慎一把。他清清嗓子:“其实他很在乎你,虽然骗你,但也是不得已。”
  “……哦。”
  “真的!”崔适急了,“他不爱吃甜的,你之前不知道怎么误会了,做了甜汤送过来。我看他吃得难受,还硬撑着吃完,分我一口都不肯。”
  这事儿谢忘之知道,她亲眼见过李齐慎当时对着牛乳米粥发愁,皱着眉头硬往下咽。当时只觉得他犯傻,哪儿有这么为难自己的,但如今想想,心底居然冒出一丝微妙的酸涩和欢愉。
  长安沉浮,李齐慎的名声算不得好,生母早亡,父亲权当他不存在,阿兄则是怀着怜悯感动自己。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他的血统,讥讽他像个疯子,但谢忘之从没想过要因此疏远。
  因为李齐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绝无仅有。
  她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眼睫却颤着,隐约有点想哭。谢忘之赶紧抬手揉揉,状似无意地问:“我突然想起来,殿下去了丰州,能传信吗?”
  “能总是能的,丰州又不是没有驿站。”崔适说,“但这两天他赶往丰州,我猜以他的性子,中途不会停留,肯定是急行,应该也没时间回。等到了丰州,他先传消息,我们知道驿站在哪儿,就能通信了。”
  能通信就行,谢忘之点头:“还有件事儿。”
  “什么?”
  “就是……”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殿下这一去丰州,带了煤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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