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长宁饶有兴趣。
“不是特定的人。”谢忘之叹了口气, “我想到了见过的许多女子。照顾孩子, 操劳家务, 回头还要被夫君呼来喝去,甚至算不上是个人。”
她有点迷惘,“世人都说女子合该成婚生子,但这样的日子,真是理所应当的,真是好的吗?”
“成婚生子这回事,说不上好不好,无非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就爱夫唱妇随,生十个八个孩子;有人则不然,只想一辈子自个儿过。都是自己的事儿,谁都别说谁,总归是自己的日子,自己开心就好。”长宁不爱按别人的路走,也从来不强迫别人走什么路,“不过若是要嫁,也得看你嫁的是谁啊。”
谢忘之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笑笑:“多谢公主解惑。”
“谈不上解惑,我这人没本事,瞎说瞎想罢了。不过我觉得我活得开心,这样就够了。”长宁摆摆手,看看四下无人,忽然又往谢忘之那边凑了凑,贴着她的耳朵,“不过我有件事儿问你。”
谢忘之耳朵一痒,往边上避了避:“公主请说。”
“不是说要嫁人嘛。”长宁再凑过去,故意逗她,“那你想想,若是要嫁……”
她顿了顿,恶意地说,“你瞧着雁阳郡王如何?”
这话像个爆竹,炸得谢忘之一愣。她一开始注意力在这个“嫁”上,以为长宁是起了玩心,要给她做媒,刚想推托,下一瞬忽然想起后面几个字,面上腾得一红,脑子里嗡嗡作响,乱七八糟的心绪涌上来,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雁阳郡王,说的正是李齐慎。
和李齐慎认识这么几年,他一去丰州,说一点儿都不想他,那是假话,但谢忘之一直觉得和他是君子之交,坦坦荡荡,也从来不避讳。
但如今,长宁这么一个问题砸过来,谢忘之一时晕晕乎乎,先前被李齐慎拨动过的心弦一起颤动,无端地让她心虚。
在她印象里,李齐慎始终是当年清宁宫里初见的模样,黑发青衣,怀里揣着只黑猫,不笑时像是尊冷丽的玉雕。他曾经存着坏心,故意逗她,也曾细心安慰,替她把后路全铺好,如今想来,这少年一举一动,全是少有的模样,偶尔逗得人气急败坏,偶尔又让人百转千回,只想一把抱住他,贴着他的肩大哭一场。
李齐慎做朋友是这个模样,那若是他做夫君……
……又该如何?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东西,谢忘之一惊,赶紧晃晃脑袋,把那种莫名的羞赧和期待甩出去。她心慌意乱,面上红得发烫,睫毛颤着,往后退开两步,避开长宁,才一本正经地说:“郡王自然是好人,不过郡王婚嫁之事,不是我能说的。”
“那你可真懂礼。”长宁不咸不淡。
谢忘之听出长宁是挖苦她,看了长宁一眼,不说话了。
看眼前的女孩满脸通红,一副羞恼的样子,长宁盯了谢忘之一会儿,轻轻一叹,顺带在心里向着远在丰州的李齐慎比划两下。
稳了,真行。
**
先元十三年,丰州。
“……妙心!让开!”李殊檀一声厉喝,“快让开!”
梁贞莲本就吓得腿软,又让李殊檀一惊,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只看见枪尖擦过眼前,鲜血飞溅,淋漓地泼在草地上。
领头堵着她和李殊檀的男人颈部擦出个大口子,血滋滋地往外冒,他满脸惊恐,哪儿还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男人倒在地上,捂住脖子,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去,出枪的人却嫌不够,枪尖一转钉进他胸口,直接把他钉死在地上。
“杀。”李齐慎把枪拔.出,信手振去枪尖沾到的血,淡淡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动手吧。”
状况不对,先前见两个娘子美貌就起坏心的突厥人当即想逃,奈何李齐慎带来的这支小队没一个好惹的,在他们跑之前,几道寒光,地上就多了横七竖八几具尸体,新鲜的血泼在草上,让风一吹,腥得梁贞莲两股战战。
她浑身发抖,让李殊檀扶了一把,才勉强站起来。梁贞莲颤着嘴唇,说不出话,目光落在李齐慎身上。
持枪的人十七岁,一身轻铠,身姿挺拔,漆黑的长发扎成马尾,发梢利落地落在腰上。这个年纪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李齐慎的脸仍是冷丽的那一挂,和草原上常见的硬朗不同,眉眼间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浅琥珀色的眼瞳冷冷地扫过,既没把这些死了的突厥人放在眼里,更没多看梁贞莲一眼。
唯一的例外反倒在李殊檀身上,因为李容津的缘故,他对这个堂妹向来挺照顾,控着马往她那边走了几步:“这地方多突厥人,下回还敢不敢偷偷跑出来?”
“不敢了。”李殊檀上道,疯狂摇头,“千万别告诉我阿耶,多谢阿兄!阿兄最强,阿兄最棒,阿兄天下第一!”
李齐慎懒得理她,嗤了一声,掉转马头,和副手说:“借个马鞍,带两位娘子回去。”
副手会意,朝着李殊檀伸手:“郡主,请。”
李殊檀懂,单手抓住副手的手臂,另一只手抓马鞍,脚在马镫上一踩,利落地翻身上马:“多谢多谢,你也千万别告诉我阿耶,我怕他生气,把我吊旗杆上。”
小郡主三天两头作妖,以往回回气得李容津头疼,如今则是让李齐慎擦屁股,不过李齐慎没意见,副手也不会多说,应声:“郡主放心。”
李殊檀心满意足:“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副手一扯嘴角,没搭理她。
这边就算是了结,梁贞莲那边却僵住了。
倒不是没人愿意带她,梁贞莲好歹是李容津夫人的娘家侄女,阿耶阿娘还是为国捐躯,天德军待她和待李殊檀也没什么不同。问题在于另一个副手朝她伸手,她却没上马,只楞楞地看着李齐慎。
副手以为这个柔弱多病的娘子是不会上马,有点尴尬,想了想,转头和李齐慎打报告:“副尉!这,梁娘子恐怕不会上马,我……我这……合礼吗?”
李齐慎心说你问我干什么,让战马往梁贞莲那边走了几步:“梁娘子,我这副手抱你上马,你看如何?你放心,天德军有军规,我同他相识两年,可担保是规矩的好人,绝不会占你便宜,也不会对外说什么。”
梁贞莲盯着那张漂亮的脸,心里一动,摇摇头:“我……我未出阁,与这位将军不相识,恐怕不能……”
“那你自己上马,行不行?”
“这……”梁贞莲犹豫片刻,脸色苍白地看着李齐慎,像是朵被摧折的白花,“恐怕也……不能。”
“那你想如何?”李齐慎有点烦,耐着性子再问。
梁贞莲也不知道自己想如何,纠结半天:“我……我不知道。”
已经坐在马上的李殊檀莫名其妙,挠挠脸,朝着李齐慎说:“阿兄,你和妙心算是认识,要不你带她?”
梁贞莲一喜:“郡王……”
“不行。”她还没喜完,李齐慎冷冷地拒绝,马头一转,“除了重伤濒死的,我马上不带人。”
这话说得太冷硬,梁贞莲脸色一白一红,一阵羞耻,鼻子一酸,居然哭了出来。
“这……”副手要吓死了,只能再找李齐慎,“副尉!梁娘子好像害怕得紧,哭了……”
李齐慎烦死了,强忍住脾气,再转回去,马蹄定在梁贞莲面前:“……行吧。梁娘子,最后问你一回,你是真要守着虚无缥缈的规矩,不肯上我这副手的马?”
梁贞莲以为他是松口了,吸吸鼻子,眼泪都没擦,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点点头:“这不合礼,我不能做这种没规矩的事。”
“好。梁娘子固守礼节,落难不移,在下佩服。”她这么坚持,李齐慎大概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微微一笑,“此去天德军城十里,梁娘子既然不肯上马,那就用两条腿走回去吧。”
他没管梁贞莲刹那苍白的脸,马头一转,“列队,回城!”
“……别啊!阿兄!阿兄,还可以商量的!”十里地,李殊檀都没自信能一口气走下来,别说梁贞莲了,她就差隔空给李齐慎跪下,“阿兄,要不这样,我抱妙心上马?”
李齐慎没回头:“梁娘子,如何?”
梁贞莲还能怎么办,屈辱地看了少年挺拔的背影一眼,狠狠一咬牙:“伽罗,你帮我。”
第63章 恪衡
一回天德军城, 李殊檀第一件事是原样扶梁贞莲下马,再叫人找了医女来给这位生来体弱胆子还小的表妹看看, 免得出去玩了一趟没玩成, 再把她吓回病榻上,落下什么病根。
至于第二件事,自然是去缠李齐慎。到草原上三年,李齐慎比十五岁时高了一截, 李殊檀才十二, 还不到窜一窜的时候,都没长到他胸口,和他说话只能仰着头, 走几步就往上蹦一下。
“阿兄, 阿兄……阿兄!”她背着手,面对着李齐慎,他往前走,她就只能倒退, 退几步, 蹦几下,“阿兄!你真不和我阿耶说吧?你答应我了?答应我了哦?答应了哦!”
李齐慎忍住把她按进地里的冲动,信手把手里的枪递给守门的士兵,解了披风:“我本来答应了, 但你再说一句……”
“我这就走!阿兄再见!”李殊檀何其上道, 没等他说完, 转身就跑, 夸赞的声音倒是顶着早春的风飘过来,“阿兄最强,阿兄天下第一!谢谢阿兄!”
李齐慎没忍住,撩开帘子进门时笑了一下。
天德军城特意筑了城墙,城里建了汉人样式的屋子,帘内是李容津平常议事的地方,并不如长安城里的风尚,不讲究精巧,布置简单得堪称粗陋,自有草原上大开大合的意思。
李齐慎无所谓,径自到李容津面前站定,也不说李殊檀的事,就一句话:“叔父,我回来了。”
“辛苦。伽罗这臭脾气,自己出去就算了,还拐着妙心……啧,早晚揍她。”他不说,李容津也知道怎么回事,拍拍桌子,“来,坐。没受伤吧?”
“没。”李齐慎知道李容津就是嘴上说说,万万舍不得揍李殊檀,不多掺和家事,一撩下摆,在李容津对面坐下,“是突厥人,看打扮像是偏西的那一支,总共五六个,都是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五六个壮年男子,妙龄的小娘子落到手里,会遭受什么不言而喻,听到这里,李容津的手一紧,顿了顿才缓过来,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回多亏你在。”
“应该的。”李齐慎理所应当,“伽罗是堂妹,我自然要护着她。”
“好小子,叔父没看错人。”李容津笑笑,“那几个人怎么处理的?”
突厥人常年在划定的边界游荡,偶尔还主动挑衅,遇上肯定打起来,李容津以为会听见“打了一顿”“赶走了”之类的答案,却听见李齐慎清清淡淡的一句:“杀了。”
李容津一惊:“全部?”
“全部。”李齐慎丝毫不觉得哪儿不对,“若是求财,这个年纪的男人,有手有脚,如今又是早春,草场复苏,做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何苦折腾两个小娘子;若是求色,”
他顿了顿,露出个稍嫌恶意的笑,眼瞳里的碎金刹那明灭,“死了活该。”
道理是这个道理,看着李齐慎的神情,李容津却总觉得哪儿有问题,但他暂且说不出来,只叹了口气,摆摆手:“不行,你的心性还是太野,得收收。”
李齐慎不置可否,笑笑,没说话。
“算啦,我也不多叨叨,显得我这人烦。”心野也不是坏事,李容津摸摸下巴,“不过那死人你是怎么处理的?万一让他们族人看见,恐怕又要不太平。”
“不会。”
“哦?”李容津来了点兴趣,“怎么个不会法?”
李齐慎看向叔父,忽然又笑了一下。他生得好,平常一张冷丽的脸,笑起来总有点讥讽的意思,这一笑却笑出三分天真,眼睛亮晶晶的,简直让人想摸摸他的头。
他说:“是狼咬死的人,吃的人,关我们什么事?”
李容津稍稍一顿,旋即明了,伸手重重拍向侄子:“好啊,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狼王你都敢招惹!”
“不是招惹,互利而已。”李齐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狼群要吃的,我要看不见尸体,岂不正好?”
李容津看了他一会儿,又用力拍了一下,忽而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老了,搞不懂你。敢和狼谋利……算了。”
李齐慎知道李容津这是不计较的意思,笑着换了话题:“这回叔父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哦,对,是有事儿。”李容津也想起来了,一拍大腿,忽然整整领口,正襟危坐,“你听我说。”
李齐慎被他弄得有点紧张,赶紧也理理衣裳,正坐起来:“叔父请说。”
“要是我没记错,你今年……十七还是十八?再过两三年就该行冠礼了,但草原上不兴这个,我估摸着你也没法那么快回长安城……”李齐慎还没给反应,李容津兀自苦恼起来,眉头紧皱,挠挠下巴,“啧,这可怎么办……”
李齐慎心说完了,叔父这是真老了。草原上的年轻人一向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什么事儿都明儿再说,李容津都开始考虑三年后的事儿了,这可真要命,李齐慎想了想,委婉地说:“叔父,还有三年呢,现在考虑这个……早了点?”
“不早了不早了,按规矩,行了冠礼,就该成婚了。成婚你知道吗?成婚,要紧事儿,不能老虎逼到脚后跟,你才想起来有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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